且說他們兄弟兩個哭了會子,賈璉將賈琮抱上膝頭替他拭去眼淚,狠狠的道:“一個奶.子,竟是反了。我這便打發人去拿了她,攆出去。”
賈琮垂頭靠在賈璉肩上悶悶的說:“又不曾拿到現行,如何能攆的動她?她是二姐姐的乳母呢。”
賈璉哼道:“你小孩子家不知道。乳母是什么?左不過是奴才,這些二主子如今倒是爬到正經主子頭上去了。拿什么現行?不早些打發了,這府里都反了。如今借了她,也殺雞給猴看看。”低頭一看賈琮還愣愣的,想來他往日必也受過奴才的氣,心下有幾分憐惜,道,“日后若有人欺負你,只管告訴我便是。”
賈琮立時拽緊了他的胳膊,滿眼憧憬:“真的?”
賈璉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真的。”
“多謝二哥哥!”
賈璉心中百感交集,便喊昭兒。
不一時昭兒進來,賈璉吩咐道:“使幾個人,將王柱兒的娘給我綁來。”
昭兒本是個有眼色的,瞧見琮三爺竟挨著他們二爺坐在炕上,眼圈子還是紅的,睫毛上仍有沒擦掉的淚珠子,想是二姑娘的乳母將三爺得罪了?也不敢多言,當真出去找人去了。
賈璉見他走了,便問賈琮今日在玩馮家如何。他委實有幾分好奇,一個小孩子能同馮紫英玩什么,馮紫英竟當真因為幾句話替他尋榮國府攆出去的丫鬟,還給他送回來。
賈琮便慢慢的掰著手指頭說與他聽,誠心說的瑣碎些,因不知道拿人要多久,恐怕冷場。才說到韓奇每日玩“弓馬騎射”讓自己笑話了一番,昭兒已將人捆著推搡進來了。
只見那老婆子衣裳也破了頭發也亂了,耳墜子也少了一只,臉上還有兩道口子,甚是狼狽。方進門,扯開嗓子天一聲地一聲的嚎啕大哭。
賈璉冷冷的瞧了兩眼,又慢條斯理拿起案上茶盞子喝上兩口,猛的往地下一摜。只聽“哐當~~嘩啦啦”幾聲,茶盞子粉身碎骨。
那王嬤嬤立時啞聲了。
這會子鳳姐平兒聽到動靜忙趕了出來。平兒見賈璉臉色黑如戲里的包公,一時竟不敢說話。王熙鳳忙過來問:“二爺這是怎么了?好端端可生什么氣呢?”
賈璉冷笑道:“咱們家如今已是反了,主子都讓奴才轄治著,二奶奶,你還做夢呢。”
眼見他要將火兒撒到鳳姐身上,賈琮趕忙跳下炕,趁鳳姐還沒來得及反諷回去,拉了拉她的衣襟:“二嫂子,這個老婆子成日欺負二姐姐,偷二姐姐的錢和東西去賭不算,還掐二姐姐。”
王嬤嬤立時賭咒發誓喊冤:“冤枉啊三爺!哪里來作死爛舌頭的污蔑我!二小姐是嬌客,我一個老奴才如何敢……”
賈琮搶著問:“二姐姐去年生日得的那個鐲子在哪里?”
王嬤嬤一噎,愣了愣才說:“那么些東西,一時哪里尋去?我們那屋子……”
賈琮打斷她:“要不使人去你家搜?搜出來是你偷了,搜不出來是我冤枉你。”藍翔偷偷藏在你家窗戶外頭看見你兒媳婦把那鐲子從手上除下來藏在被褥底下這種事我會說么?
王嬤嬤急了:“哪有主子搜奴才家的?三爺莫胡說八道,說出去讓人笑話。”
賈琮立時鼓起腮幫子撅起嘴扭頭看賈璉,賈璉哼道:“誰敢笑話?”
王熙鳳這會子也看出來了,只怕這個王嬤嬤當真私拿了迎春的鐲子。
其實此時王嬤嬤膽子還不算太大,并不敢太欺負迎春,只是慣常拿捏于她、偷偷拿些不要緊的東西并銀錢罷了。只是前頭賈琮扣給她一堆罪名,其中一條既然屬實,璉鳳二人自然以為全部屬實了。況依著府里的規則,偷主子東西已足夠攆出去的。偏她是個沒眼色的,恐怕賈璉當真要使人去她家里搜,立時撒潑大哭起來。
賈璉腦門子上一股無名怒火頓生,上前“咣當”一腳,踢的那婆子橫飛出去,直撞上門框,撞了個眼冒金星,半日也不曾回過神來。
王嬤嬤這會子方是當真怕了,掙扎了幾下爬不起來,便躺在地上,再不敢大鬧,只一頭哭一頭念叨“好歹奶了姑娘一場”云云。
王熙鳳柳葉眉倒豎,喝道:“拉出去,堵上她的嘴。”
幾個小幺兒往上一擁,將那王嬤嬤帶出去了。
王嬤嬤既不在眼前,賈璉一肚子火也沒處發,只冷冷的瞧了鳳姐兩眼道:“二奶奶理的好家。”
王熙鳳滿心以為迎春當真被欺負得極狠,恐是自己失查,一時無語。
賈琮又跑去賈璉身邊拉袖子:“二哥哥,二姐姐并沒住在咱們這邊,二嫂子如何能知道呢?此事本來與嫂子無干的,莫嚇著嫂子并我的小侄子。”
迎春素來不在賈璉眼中的。只是鳳姐兒平素要強,賈璉心中早有許多不滿,難得拿了一個錯兒,本欲借機敲打她一番。偏聽了“小侄子”這三個字,又想起昨夜繾綣,也柔下心來。又想著迎春雖說住在賈母院子里,總歸是二房在照看,不由得對王夫人怨上了幾分。乃嘆道:“你看如何處置?”
鳳姐咬了牙恨恨的道:“什么如何處置?一家子都攆出去!”
賈琮插嘴道:“二姐姐的鐲子!還有旁的許多東西若沒輸掉須得還給二姐姐。二姐姐好可憐,竟比我還窮些,連買胭脂的錢都沒有。”
前幾日他往迎春處去,說迎春的胭脂看著不大好,問為何不使人去外頭買些好的來。迎春搖頭道,哪兒有那些閑錢。賈琮本來就是故意問的,自然記得清清楚楚,預備來日告狀使。如今雖不曾告給賈赦,告給了鳳姐兒倒是愈發實惠些。
賈璉皺眉道:“迎春雖在那邊有大嫂子管教,好歹你才是正經嫂子,平日也教導些。竟讓個下人轄治了幾年,也不怕人笑話。”
鳳姐兒知道他這會子心頭不悅,只得忍了下來,扭頭喊管事媳婦進來,讓拿住王嬤嬤仔細審審,并細細搜查她家里頭,有什么二姑娘的東西需還給二姑娘去。又讓完事兒了將她一家子攆出去,可千萬仔細著些,有個不好便打折你的腿云云。末了吩咐彩明取來二十兩銀子,命平兒親拿去給迎春與她買胭脂頭油等,只說今兒晚了些,明日親去看她;又讓囑咐迎春身邊那兩個小丫鬟好生服侍,明兒再與她補上人。
平兒遲疑道:“這會子姑娘們該去老太太那兒用晚飯了,不如晚上過去罷。”
鳳姐兒點頭道:“只別忘了,吃了飯就過去。”
平兒忙應了。
賈琮瞪著大眼睛一副厄齊爾的模樣看著王熙鳳大施神威,如倒了核桃車子一般有條不紊干凈利落,半日不曾回過神來。見她終是處置完了,很是及時的湊去賈璉身邊說:“二嫂子好棒啊!”
賈璉見他媳婦這般處置委實妥帖,自覺臉上有了些光彩,也有了幾分笑紋,道:“多謝二奶奶,勞頓了。”
鳳姐兒嗔道:“不敢擔二爺的謝,往日竟是我的失察,還望二爺寬恕則個。”
賈琮瞧他們兩口子大約預備在他這個未成年人跟前打情罵俏,兒童不宜啊親,趕忙告辭。
他今兒暗地里助了鳳姐幾回,如鳳姐之明透豈能不察?況他背后說了幾次好話也早傳到鳳姐耳中了,忙把他拉到身邊贊了幾句“琮兄弟如今委實出息了”云云,又朝平兒使了個眼色。
平兒立時進里屋去,不一會子笑著拿了個包袱過來:“三爺,這是我們二爺應了你的兩斤桂花糖——方才那悄悄話可是這個?”
賈琮立時笑開了眉眼,伸手便要接,口里脆生生道:“謝謝二哥哥二嫂子——”
平兒不肯放手,含笑道:“小爺,這個可有些沉,你領著人來不曾?”
賈琮瞄了瞄那包袱,也是,二斤呢,小爺可拿不了。趕緊喊藍翔進來拿東西。
賈璉乃是藍翔舊主,往江南出了一趟公差回來,人便歸了賈琮。故此賈琮先讓他給賈璉磕頭請安,平兒多抱著那二斤桂花糖一會子想來也無礙的。
原本因著那王嬤嬤一鬧,賈璉都險些將晴雯之事忘了,才聽了“悄悄話”三字忽想起來,便問:“馮紫英給你送來的那個丫頭呢?”
賈琮想了想:“大約還在外頭的吧。”因扭頭看藍翔。
藍翔回道:“在廊下站著呢。”
賈璉便與王熙鳳說了些前后因果,自然抹去了“螞蚱原是賈琮帶過去的”那點子故事。心中倒是高看了這個小兄弟幾分。單憑不讓旁人替己受過這一節,比他們那個老子卻是強出許多去。
王熙鳳趕忙道:“既這么著,二爺的處置很是妥當。人已是從咱們府里打發了出去,該當算是馮家大爺送與琮兒才是。”
順耳的話自然好聽,賈璉臉上暗暗有了幾分得色。
不一會子晴雯讓喊進來了,賈璉一瞧,不禁向賈琮說:“果然老祖宗屋里的都是好顏色,馮紫英竟給你送回來了?”
賈琮心道,難怪王熙鳳要趕在她進來之前把話堵死呢,真真了解小爺這便宜哥哥。嗯,本來么,一個大了爺六七歲的丫鬟,爺這么年輕,等爺長大她都老了,送給璉二爺也沒什么不可以。只是既然您老家有河東獅,還是珍惜點人命的好,爺拐彎子托人情救了她一條命也不容易。便說:“如今她不在老太太屋里,要不要換個名字?”
鳳姐瞄了賈璉一眼,殷勤道:“既跟了琮兄弟,自然當由琮兄弟新起名字的。”
晴雯低頭道:“求三爺賜名。”她心里也明白,三爺替她把名字改了,她便當真是三爺的人了。
賈琮琢磨了一會子。這是個重要角色,位列紅樓又副釵之首,尋常的名字只怕壓不住,爺得給她取個牛點兒的。“從今兒起,你就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