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海來到驛館,門口的小吏聽說是他忙道:“林大人,有人等你好久了。”因喊,“小哥,林大人來了。”
只見一個小廝模樣的孩子跑過來向他磕了一個頭:“姑老爺好!我是榮國府琮三爺身邊的。我們小爺打發(fā)我在這兒候著姑老爺,只想請問姑老爺何日得空去看林姑娘,他若沒個準(zhǔn)信兒捎回去,恐林姑娘那兒不好交代。另一頭還請張先生過府里來呢。”見林海尚且捋著胡須思忖,又加了一句,“我們小爺說,天大地大不如孩子大呢。”
林海想女兒早已想得一整顆心都化了去,如果不盼著相見?只覺得這會子過去有些唐突罷了。聽了這話立時將顧慮丟去,說:“我稍作整理就去!”
那小廝應(yīng)了一聲:“我先回去報信兒,姑老爺就來?”
林海點點頭,那小廝又磕了頭滋溜一聲跑了。林海不禁好笑,賈琮身邊的小子都與他有幾分相似。遂果然收拾了會子往榮國府而去。
這會子賈政賈璉都在衙門,賈赦還在鏢局,林海到了榮國府自然是先拜見賈母。林黛玉得了她小弟子傳來的小道消息,早早便尋了個由頭在賈母處候著了,聞報“林姑老爺來了”,歡喜得站了起來。賈母忙命請進(jìn)來。賈琮本來就在賈母院子外頭尋了個隱蔽之處候著,聽到下人的傳話便趕忙進(jìn)去湊熱鬧。偏這會子賈母也不便將他叉出去,只得由他了。
林海進(jìn)門便看見了女兒,裊裊婷婷的,較之從前竟是長大了許多,不禁雙淚垂下。賈琮素來是個眼里沒規(guī)矩的,拽了黛玉就往林海身邊去。黛玉知道依著規(guī)則他父親先得向賈母行禮,而后方是自己像父親行禮,心里卻是想早一刻到父親身邊都好;賈琮雖年幼,素日習(xí)武力氣卻不小,雙腳遂不由自主的由著他拉了過去。林海縱是個知禮的,又哪里扛得住天性?父女相見竟是顧不得旁的了,抱頭痛哭。
此時寶玉還沒下學(xué),屋里唯賈琮一個男丁根本沒打算插手,還在一旁陪著落淚,故此半日無人勸。賈母忙咳嗽了兩聲,見賈琮沒反應(yīng)又拿拐杖捶了兩下地,他仍是沒聽見。只得看著鴛鴦,鴛鴦忙過來相勸。只是她總歸是個丫頭,她說的話雖都妥當(dāng),不甚能入那父女二人的耳。賈母無奈,只得等著。許久,二人漸漸止了淚,方過來向賈母行禮。林海再三致歉方才失了禮數(shù)。賈母嘆道:“這方是人之天性呢。”
眾人依次禮畢落座,賈母便問:“姑爺今番可是要調(diào)入京中?”
林海道:“今日面圣不過敘舊,前途尚且未知,只怕仍須回姑蘇再多一任。”
賈母頷首道:“為國效命自然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脿旈e暇也需保養(yǎng)。”又問,“不知姑爺如今下榻何處?”
林海道:“此次行程急切,京中舊宅長年未曾修繕整理,故暫居驛館。”
賈母忙命“快與姑爺收拾客房”。
林海擺手道:“不可,我就在驛館極妥當(dāng),公事會友都便宜。”
賈母問道:“難道你不與玉兒多親近些?”
林海便是一怔。
賈琮忙插嘴道:“聽說京城驛館很大很好看的,許多進(jìn)京的大人們并外國使節(jié)都帶著家眷在驛館住著,姑父與林姐姐父女好久才相聚一回,當(dāng)珍惜每刻才是,何不帶姐姐一起去驛館住著?”
賈母立時批:“胡鬧!哪有好人家的女孩兒去住驛館的!”
林海道:“委實有許多大人攜寶眷居于驛館,只是屋子小了些。”
黛玉忙說:“與父親一道住著,哪里會小了?”
賈琮看賈母正要張嘴,忙搶著問:“姑父可是過了年再走?”
偏這個賈母也想知道,便不言語了,等林海答話。
林海道:“雖不知何時回去,自然是要在京中過年的。”
賈琮道:“這會子離過年還有兩個來月呢,再加上過年,時日可不短。林姐姐是個極精致的人物,居于驛館那么久恐不妥當(dāng)。”
賈母連連點頭:“琮小子說的很是。”
因她說話慢條斯理,這話說完雖還有下一句,哪里及得上賈琮那一口的小鋼牙,他又堵在賈母之前說:“林姑父在京中定有不少好友,譬如方才來接你的賢王哥哥。尋他們借一座閑置的小宅子,想來他們也不好意思收你房錢的。”
林海自然知道賈母想讓他住在榮國府,只是依著他的身份與方才圣人的話,他豈能在這兒住著?方才腦中還在盤算著如何向賈母解釋不便,且能將黛玉帶出去,聞言不禁笑了起來:“琮兒倒是聰明,這個主意不錯,我這就打發(fā)人去向賢王千歲借宅子去。”
賈母張了數(shù)次嘴想要說些什么,直至聽到“賢王”的名頭才打消了念頭,口里仍十分惋惜:“就在這府里住何妨,起居都方便。”
賈琮又來添堵了:“那……姑父時常要出去會客,下人日日喊著‘姑老爺’多沒面子,咱們家可有貼著府里的小宅子?姑父帶著不少隨從的吧。”
賈母登時想起梨香院來。那處若是空著,給林海住著何等方便?寶玉日日都可過去請教學(xué)問。偏是讓老二家的給那薛家占了去,一時心中后悔萬分。偏她再細(xì)細(xì)將闔府盤算一回,竟尋不到第二處極方便的院子了,只得罷了。林海遂當(dāng)真打發(fā)人去尋司徒磐借宅子。
聽聞方才賈琮說“方才來接你的賢王哥哥”,賈母又問:“竟是賢王千歲親去接姑爺?shù)牟怀桑跨齼涸趺粗赖模俊?
林海一眼瞥見賈琮向他使勁兒眨眼睛,便說:“我來時于半路上遇到一艘船回京,一路同行今兒同時抵岸,可巧那船主竟是琮兒的一位朋友,便與我在碼頭遇上了。”倒也沒多說什么。
賈赦爺仨本不欲賈母等時常想起他們大房在外頭還有個鏢局來,在府內(nèi)都只說那是為著替賈赦從前的親兵謀個飯碗、平素沒什么生意,只是花銀子養(yǎng)人的。賈母聽了只說“比閑糟蹋銀子好些”,便撂開不問了。又知道那鏢局將賈環(huán)賈琮都引得日日不好生念書、只去練拳腳,愈發(fā)襯得唯寶玉是個可靠的,時常向鴛鴦等嘆息“寶玉來日連個幫襯都沒有”。
賈母瞧了賈琮一眼:“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朋友。”
賈琮道:“他原是馮大哥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呢,功夫好高的!”
賈母聞言便以為是馮紫英領(lǐng)著他去的。因馮紫英素日時常領(lǐng)著他到處玩兒,結(jié)交的多半是習(xí)武之人,便罷了。見林海絲毫不提賢王之事,以為他是為人過謙、不肯招搖之故,心里愈發(fā)滿意起來。
不多時寶玉下學(xué)回來,聽聞林姑父來了,特?fù)Q了衣裳過來相見。賈母見了他立時笑的眉眼兒都舒開了,忙拉著親送到林海跟前。
林海看此子生的一副好相貌,又彬彬有禮,也頗為喜歡,隨口問了些學(xué)問。寶玉在從前的師傅跟前只念到第三本《詩經(jīng)》、上族學(xué)不過兩三個月、又不曾開外掛,雖較之尋常的學(xué)童仍是極聰慧的,因著有賈琮這個由他女兒親教出來的小了幾歲的再傳弟子做旁襯,并不顯得極出色。故林海不曾放在心上。
林黛玉如今早早搬去同姐妹們一處住著,先有小弟子貼心奉承、后有王熙鳳誠意照拂、近年又有賈環(huán)仰視崇拜,雖依然看寶玉與旁人有幾分不同,亦不曾如原著一般用心。
去賢王府的人不多時便回來了。司徒磐有一座小院子在荔枝巷,甚是幽靜,本是他尋常待友之所,因平素有都人打理,極干凈的,立時就可以搬進(jìn)去。且他大方的緊,果然不曾收林海房錢。林海大喜,向那來的管事道“來日親去向你們王爺致謝”,忙讓黛玉回去收拾,今兒就過去。
賈琮一聽那院子離榮國府并不很遠(yuǎn),他依然可以時常過去逛,心下暗喜。
賈母忙說:“不可。縱然時常有人打掃著,終歸不是日日住的地方。今兒已晚了,這會子帶玉兒過去,萬一有不妥當(dāng)之處倒不好了。不若明兒再去不遲。”
黛玉這么久才見到父親,如何舍得明兒再去?偏賈母的話她也不便駁了去,暗暗著急。
賈琮覷見他先生將手帕子絞成一團,立時道:“老祖宗過慮了,縱有不妥左不過是些小事,諸如香爐子里的香不喜歡、窗上糊的紗舊了不好看之類。總不會有床榻不干凈這等不妥?賢王哥哥的地方哪能比尋常的旅店都不如呢?姐姐日常用的被褥衣裳自然是帶過去的,又費不了許多力氣。”
賈母本來想說若是床榻被褥不齊整之類的話,竟讓他一個“賢王哥哥”給堵了回去,惱道:“大人說話,哪里容得你插嘴,再無禮叉出去。”
林海含笑瞧了賈琮一眼,忙說:“縱有個香爐窗紗不合眼的,也不便讓人家換了去的。總歸是借住。”
賈琮兩手一攤:“卻又來!那還能有什么不妥的?林姐姐自打得了姑父要來京的信便日日望呢,都快成望爹石了。”說的眾人不禁都笑。“我總是個小子、也是個淘氣的,一日見不著我爹都想的慌。”
可巧紫光傳信兒去鏢局,賈赦本舍不得熱鬧,讓賈四給攆回來了,就在門口恰聽了這句,笑的老臉開花,口里還哼一聲:“當(dāng)真么?見不著你老子多好,可沒人日日.逼著你讀書練字。”
賈琮“嗷”了一聲,小炮彈似的沖了過去撲住他老子:“爹~~”
賈赦笑容滿面伸出一只胳膊摟住他:“臭小子!”看得林如海、寶玉都極是羨慕。賈琮撒嬌賣癡的抱著他老子的大腿蹭進(jìn)里頭來。
眾人又是一番見禮。待都安坐下來,賈母已經(jīng)沒法子再提讓黛玉明兒再走之事了,只說“你身邊合用的丫頭老婆子都帶去。”黛玉一一應(yīng)了。又吩咐鴛鴦,“你親去說,我的話,讓紫鵑她們幾個好生服侍,回來自然有重賞。”
此話其實不甚妥當(dāng),然林海既能接出女兒去,旁的他也不計較了,一笑了之。
賈赦因說:“這些日子有位張先生與我調(diào)養(yǎng)身子,學(xué)問最是淵博,兼之醫(yī)理極深,這會子恰來了,我看妹夫這模樣仿佛也不甚好,須仔細(xì)保養(yǎng)些子才是,不如過去讓他瞧瞧?”
賈母瞪了他一眼:“你那不知道哪里尋來的蒙古大夫莫隨意薦給你妹夫,快拿我的帖子去請?zhí)t(yī)來。”
林海心里明白,這便是賈琮在碼頭說的那位大夫了,依著方才賈琮身邊那小廝的話只怕是立請來的,忙說:“才在宮里瞧過了御醫(yī)的。既是舅兄得用的,醫(yī)道自然不差,只恐太勞頓了這位先生。”
賈赦道:“人已來了,哪里會勞頓?去扶個脈便是,定不擱誤了晚飯。”說著站起來了。
賈母心里不痛快,偏這會子也不便當(dāng)林海的面給賈赦臉子瞧,只得罷了。
賈赦便將林海引上了車,林海有幾分詫異,仍是上去了。這車竟走了頗長的路方到賈赦院子。林海此時早已想起黛玉信中說了賈赦之所居乃是榮國府的花園子,暗暗有幾分替他不平。
待見了張友士,彼此寒暄幾句,細(xì)細(xì)扶脈看癥。張先生嘆道:“大人肝脾腎皆損,幸而大人近年調(diào)養(yǎng)了些,不然這會子怕是快要不好。”
林海訝然,宮中那許多御醫(yī)都不敢說這話,還是當(dāng)日在姑蘇的一位老大夫直言如此,遂極為信任,忙求教該當(dāng)如何。
張友士因問:“想來當(dāng)日有位圣手替大人瞧過了,可否借方子來一觀。”
那老大夫所開的方子由他一位老家人收著,這會子恰也跟著來了,忙取出來遞給張先生。張先生細(xì)看了半日,嘆道:“學(xué)生偷師了。”因?qū)⒛欠阶育R齊整整在案上擺了,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又思忖道:“這位先生的方子極好,只是如今大人身在京城、地氣不同。我暫與大人調(diào)整幾味藥,待大人回了姑蘇再換回去。”
林海忙謝過他,張先生又叮囑幾句平日該當(dāng)如何如何,去外頭開方子不提。賈赦便開口欲提及張先生之子才捐了鎮(zhèn)江縣令,賈琮瞧著話不對忙拉了拉他衣袖,又大聲打岔。賈赦雖不明所以,倒是止言了。林海看在眼里,雖也不明就里,也罷了。
后賈政賈璉等先后下衙回府,眾人相見。林海今晚便由一干人陪著在榮國府用晚飯。
飯畢,他特往賈赦院子去,親謝他照拂女兒并那每月兩回書信。賈赦跟賈四龔三亦一處呆這么久,耳濡目染的,當(dāng)年那點子混蛋氣質(zhì)早沒了,另換的一身匪氣又讓那身衣裳掩飾住,顯得十分爽利大方。林海深憾自己從前不識人:“竟是不知兄長為如此磊落之人。”賈璉與賈琮哥倆悄悄對視一眼,都暗自好笑。
他二人閑扯了半日,紫鵑過來回道:“姑娘收拾好了。”林海便欲告辭。賈赦這會子與他談興頗濃,有幾分舍不得,親送至儀門外,還讓明兒再來喝杯茶。
林海借機悄聲道:“今兒我在大明宮面圣,今上有兩句話讓我轉(zhuǎn)告恩候。”
賈赦大驚,忙問何話。
雖知道朝廷艱難有賈家欠銀不還一份功勞,這等話林海說出來仍是臉紅。“恩候可知道你們家欠了國庫八十萬兩銀子?”
賈赦能不知道嗎?偏他這會子腦子轉(zhuǎn)的快,一愣:“我們家極富裕,何須借國庫的銀子?如海哪里聽來的傳言。”
林海方才見他爽利,又聽了這等“不食肉糜”的話,有些好笑,道:“乃是岳父在的時候借的。恩候若不知道也是有的,岳母必然知道。”
賈赦裝憨道:“不能吧。”
林海道:“恩候去問老太君或是去戶部查閱都可知道。璉兒不是在戶部呢?”
賈赦捋了捋胡須,又思忖了會子道:“妹夫定是不會哄我的,我且去問問。圣人……想讓我們家還錢?”他口里一壁說,心里一壁在咬牙:難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讓我們劫掠豪奴私產(chǎn),合著是為了這個。
林海連連點頭,終是忍著臊將方才圣人的話說了。說完不忍看賈赦目瞪口呆的模樣,掩面上了車。
另一頭林黛玉早早預(yù)備好了,辭別諸位姐妹同她父親一道離府而去。
賈赦回到屋里,忙喊兩個兒子:“快收拾了,去鏢局!”今兒鏢局替柳湘蓮接風(fēng),龔三亦賈四葛六都在。
賈琮正吃點心呢,聞言一愣:“啊?”
賈赦看了看他:“琮兒就不用去了。”
“要去!”賈琮忙把點心盤子推開,“就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