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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隊幹部的通知

我將自己整天鎖閉於家中,不願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癟著肚皮躺在竹牀上,後腦勺枕著交叉著的雙手,兩腿無力地劈開,向兩旁歪倒著光腳板,腦海裡常常是―片空白,要不,就總是回憶那―幕幕在紅瓦房中所發生的往事。倒無絕望,只是覺得世界很無光彩,人活著實在不是―件太有意思的事情。少數時候,自己還會誇張地去釀起頹廢與悲哀來,甚至廉價地流出一些冰涼的眼淚。

生產隊已經將我編到―個勞動小組中去了。在無人的屋後,我開始收拾擔泥的柳筐、擔糞的木桶,開始在砂石上磨鐵鍬和鐮刀,並讓母親去鄰居大爺家要回兩雙草鞋。我看到了自己的前程:將在這塊貧瘠無趣的土地上勞作、磨難,直至終了。

然而,人生實際上是根本不可預測的。生存的過程變成了一連串的偶然。就當我要平心靜氣,甚至要死心塌地地做定自己的角色時,大隊幹部忽然送來個通知,讓我讀高中去。我將那通知看了又看,覺得這件事不可能,便冷淡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來人說:“杜長明下臺了,湯莊的那個湯文甫奪了權,將錄取的名單重新審覈了一遍,刷下去幾個,又補上來幾個。”就這樣―個小小的顛覆,我才進了黑瓦房,並將我未來的歷史寫成了另外的樣子。

湯莊離油麻地鎮三裡地,是一個大莊子,幾千號人聚集一莊,一律湯姓。湯文甫曾是湯莊人的驕傲。一九六四年夏天,他考取了本省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學。當時,湯姓人家都湊了錢,作爲他的路費和讀書時的費用。他離家時,是全莊好幾百號人敲鑼打鼓將他送到油麻地鎮的船碼頭的。湯莊人如果在某處聽到有人議論湯文甫上大學的事,就會情不自禁地說:“湯文甫是我們湯莊的!”爲了加強榮耀感,還會補上一句,“我家就住在他家後邊。”但湯文甫上學還不到一年,就很丟人地被學校開除回來了。原因是他與班上一個很漂亮的女生做勾當,被班上的幾個男生活活地捉住了。

我認識湯文甫是剛讀初二時,而見到湯文甫卻是剛進紅瓦房的第二天。那天早上,我們正在小河邊上刷牙,就見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肩一聳一聳地從大路上跑過來,樣子像一匹缺料多日但性情十分堅韌並志在千里的瘦馬。他踉踉蹌蹌地跑過來了,倚在路邊的―棵樹幹上直喘氣。這時,我看到了他的細長脖子、肋骨根根的胸脯和鼻樑上架著的一副有著無數圈圈的眼鏡。我的同學中有認識他的,說:“他就是湯文甫。”此後,一年四季,不論春夏秋冬,我天天可以看到湯文甫跑步的形象。他從湯莊出發,穿過油麻地鎮,再繞油麻地中學一週,然後再照原路跑回湯莊。他鍛鍊得極有意志與耐心。在運動過程中,他從不與人打招呼,總是將頭高昂著,將目光投向遠方。有一回,我正在路邊走,他跑過來了。當他從我身邊跑過時,我感覺到了一股“呼呼”的涼風。他的喘息聲沉悶而洪大,使人感到了一種積重千年的壓抑。

湯文甫的生活裡充斥著濃烈的黴味。他該結婚了,可找不到老婆。有願意嫁的,但因從前學校的那個女孩比著,他便覺得那個願嫁他的女子醜得不能再醜了。後來在遠處尋到了―個,長得還有幾分樣子,但暗路來的消息說這女子有個愛多疑的腦病。照理說,即使湯文甫要她,也含有幾分遷就的意思。但人家女方也從暗路上打聽到了他的歷史,堅決地提出兩條要求:一、湯文甫必須改了偷嘴吃腥的毛病;二、好賴得有一份工作。這前―條好對付,嘴上保證保證就行。這第二條不大好辦了。湯文甫瞄準了湯莊小學―個民辦教師的空缺,先求得大隊的同意,然後再去求杜長明。去時,他也和那些俗人一樣,提了菸酒老母雞之類的東西。但杜長明不太理會他,看也不看地說:“你先回去吧。”竟與別人說話去了。這個過去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就以極大的毅力忍受著這樣的傷害與蔑視,堅持著挺在那兒。這樣挺了幾回,杜長明說:“一個小學民辦教師有什麼當頭!”他就當上了。但結婚並沒有使他覺得生活就有了什麼意義或什麼意思,整個湯莊乃至整個世界都使他感到乏味。他對周圍的一切,皆沒有對話的興趣,於是,他靠讀書看報度日,把那本就近視的度數―日一日地擴大著。沒報沒書看了,他就看一本辭典,一頁一頁地看,吃飯看,與老婆睡覺時看,上茅房也看,看到後來,竟把那些字―個不落地都能說出來在哪一頁上。他哪兒也不去,惟―使他有興趣走動的地方便是油麻地中學。這裡有幾份報紙,還有一些圖書,並且有汪奇涵、邵其平這樣一些人可與他對話。在這種時刻,他就會忘記他至今還住著一間丈把長的小茅屋,他至今還是―個每月只拿六塊多錢其他報酬是以工分計算的小學民辦教師,他的老婆還是個有疑心病且又一字不識的女人,而與油麻地中學的那些教員們談得海闊天空,一副飛流直下勢不讓人的樣子。油麻地中學的教員頗有點忌妒他,都不承認他有學問,只承認他口才好。

但即使是“口才好”,他們也不願變成語言說出來,只是說:“湯文甫的嘴厲害!”因爲他們知道,在一般老百姓眼光裡,學問這一層是全然看不到的,有等於沒有,而口才卻是衡量―個人有無水平、讓不讓人佩服的惟―標準。這些知識分子,這點小心眼兒還是有的。

大概是因爲他經常出入油麻地中學的緣故,他就聽說到了我的作文寫得不錯。一次在路上碰到了我,他朝我點點頭,“你就是那個會寫作文的林冰?”這樣,我們就認識了。他忽然一天奪權之後,在審查油麻地中學的高中錄取名單時見沒有我的名字,就拔出筆來將我的名字添上了,並說了一句:“這個孩子以後可能是個作家。”

被湯文甫首先鼓動起來反對杜長明的就是湯莊。他很巧妙地利用了湯莊人多數姓湯的特點,把湯姓家族史從頭至尾熟讀一遍,然後聚衆煽動:“上下幾百年,這湯家也是出了不少人才的……但自杜長明掌權以來,我們湯家就再也沒出―個芝麻大的幹部。就是―個小小的民辦教師,我都差點跪下來求他了。我們姓湯的在何處得罪了他姓杜的,竟讓他如此與我們姓湯的過不去!……”等湯莊的火點著可成爲他的根據地之後,他先在小教這條線上施展了鼓動人心的才華。那小學教師,是最苦悶的―個階層,他―站出來,馬上滿懷激倩地跟上來一大羣。然後他把火一把一把地燒起來。那時候,不缺乾柴只缺火。誰敢玩火,那火是點到哪兒,哪兒就會“劈劈啪啪”地燒起來的。我聽東京大學的刈間文俊先生告訴我,中國“文革”的火居然也把日本東京大學點著了,一羣造反派把住一座大樓許多日子,只是因爲周圍未能起火,後來才自滅了。

油麻地中學的―些師生,開始不太瞧得上湯文甫,不願歸到他的旗幟下,但不久就被他的激情、膽量、智慧與口才征服了。

湯文甫不再是那個穿著破衫、蓄一頭亂髮,每日來回六裡地跑得如狗喘息的湯文甫了,而是―副意氣風發、瀟灑萬分、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樣子。那天,他見我與傅紹全在街頭放鴿子,說:“林冰,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玩鴿子!”一時倒弄得我的心很虛弱,把―只鴿子毫無興致地拋到了天上。

但得天下並不易。油麻地鎮居然也有很多人站在杜長明一邊,死死保他,形勢很不明朗。杜長明說:“一個小小的湯文甫,也算個東西!”依然一副“人種”的形象,甚至比從前還更像個人種。然而大約在我初中畢業前的兩個月,―場大辯論,一下子使杜長明―夥敗了下來。這場大辯論,我倒是目睹了。

當時,大辯論是―種必須的形式。對峙的雙方,若有一方不願辯論,就等於承認失敗了。與後來刀刃相見的武鬥相比,它還算是―種很明亦很高雅的形式。就是這樣―種很文明很高雅的形式,居然也能普及到很不文明亦很不高雅的油麻地鎮一帶的鄉里,這也真是一個奇蹟。

油麻地鎮的這場大辯論的場地設在大禮堂裡,對峙的雙方面對面,各佔場地一半,中間只有不到一丈的“界河”。大辯論的消息早三天就貼了海報傳出去了,因此到了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往禮堂擁去看熱鬧。一些賣糖果、葵花籽、香菸和小泥人的小商販們,早早地就在禮堂外面佔了地方,搭了小棚子,把禮堂外面十多畝大的地方變成了―個人聲鼎沸、塵土飛揚的鬧市。

對峙的雙方人數相等,並且都是選拔出來的,各爲八十名。絕大部分人是進不去禮堂的。於是,禮堂的鐵窗外,就像蝙蝠似的掛了許多人。不時地,還會有―個跌落下來,但很快就又有―個補缺。也有爲爭―道向裡觀望的縫隙而罵娘,甚至動手抓臉的。

辯論於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正式開始。雙方都是選了又選的能言善辯的“有水平”的人。―辯論起來,還朗點脣槍舌劍的味道。杜長明一方的人,大多爲中年人,其中一些是油麻地鎮舊班底的,還有一些是這地方上各行各業的小知識分子。這些人臉色都不錯,許多還發了福,多少都有點官氣,眼睛裡的亮光與這地方上的一般百姓有些不同,流露出奸猾和老謀深算來。湯文甫―方,則青年人偏多,臉色都不太好,瘦弱的爲大多數。杜長明一方就顯得人挨人,肥厚的一大塊,而湯文甫一方則顯得稀疏,彷彿被大水沖刷掉了許多,清瘦的一塊。但氣勢顯然在湯文甫一方。這一方的人,皆像受了驚嚇但又不畏一切強暴的瘦猴,目光裡是一派擋不住的銳氣。杜長明一方的能力,顯然不是在言語上。這些人可能更善於將智慧用於耍弄權術、謀利治人等―些實際事務上。而湯文甫―方的優勢卻正在言語上。他們有清亮的喉嚨,有敏捷的思維,有光澤閃閃新鮮惑世的詞彙,有順達如流的表達。

這大辯論,說到底,是一場語言的遊戲,是一場語言的戰爭。語詞的轟炸從一開始就很激烈。雙方都是有計劃、有預謀的,誰先說,說什麼,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因此,雖很激烈,但都很有步驟與章法。外面的人都很想聽個清楚(語言也會給人快感),就衝那些鬧嚷的人罵:“狗日的,聲音小些!”還―個個把耳朵側向禮堂的門窗,靜了心,去等那從裡面飄溢出的聲音。前兩個小時裡,很難說誰得優勢。

中華民族是―個能言善辯的民族,這―點認識,不可動搖。

我們的祖先遺留給我們的許多故事與文獻,都給我們強烈的印象:利用話語的力量,鍛鍊辭令的功夫,由來已久,歷史輝煌。

春秋戰國時的說客,對當時政治格局的改變,居然起了那樣巨大的作用。蘇秦說六國的故事,婦孺皆知。遊說,歷來是中國政治生活與日常生活中的一種重要的運動形式。仔細考察起來,這“四大”,絕非橫空而出,也是歷史、傳統與文化的―個結果。而這個結果的最本質的特徵,就是用語言進行一種有目的的表述。

由於有這樣―個傳統,中國民間歷來把“口才好”的人看得不一般。這種風氣既久,就養育出許多善於言語的人才來。這鄉間的辯論以及有這麼多人關心這場辯論的盛況,都能使人領略到這一點。

大約是在中午的時候,杜長明一方出了差錯。站在杜長明一邊的供銷社李文書被對方的言語壓得氣喘吁吁,一時失了風度罵了人。湯文甫―方的―個小學教師立即站起來,大聲說:“謾罵與恐嚇絕非戰鬥!”李文書當即又罵了一句:“放屁!”油麻地中學高二班的―個學生霍地站起來,手―指李文書,“你敢罵魯迅!這是魯迅先生的原話!”這下李文書就立即完蛋了,像一個魚泡泡被從踩了―腳,看著看著,在人羣裡矮了下去。

外面的人,有些回家吃飯了,有些仍然堅持著,少了許多嚕雜。而禮堂裡的聲音卻越來越大。那一來一去的聲音在空中碰撞著。

整個―個上午,湯文甫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不發一點聲響,一比小眼睛藏在厚厚的玻璃鏡片後面不停地閃動,像―頭極有耐心的伺機捕獲食物的動物。

杜長明―方,也有過一個小小的,這是由鎮黨委的女秘書奚萌的抨擊帶來的。這是―個瘦弱文靜戴了一副白邊眼鏡的年輕女子。她的聲音既不銳利,也不響亮,但語言的流淌極爲迅捷,並且含了一種邏輯的力量和令人吃不住的挖苦。她―口氣說了十五分鐘,使杜長明一方士氣大作。

湯文甫―方,自辯論以來,輕車熟路,皆與男性作戰,路數正對,突然地面對了一個女性,且又是這樣一個言語厲害的女性,一下子找不到了話語的方式,甚至不知採用何種口吻來加以還擊。於是,便出現了一陣無言以對的僵持狀態。這時,只見湯文甫與左右的幾個人耳語了―會兒,不久,形勢就又倒向了湯文甫一邊。一九八五年,我在電視前看中國女排與蘇聯女排作戰,眼見著中國女排比分一路下落,袁偉民喊暫停,向隊員面授機宜,形勢便急轉直下,此時,我就又想起這個湯文甫與左右耳語的場面。後來,我問過他,他當時究竟說些什麼?他―笑,“還記得‘田忌賽馬’的故事嗎?”於是,我一下子悟出了當時的道理。湯文甫偏不派―個厲害的與奚萌對壘,而是讓一個很沒有水平的,與一般潑婦也差不太多的小學女教員出來與奚萌胡攪蠻纏,把奚萌的那些大道理扯得既可笑又―錢不值,倒讓油麻地中學的―個教高中語文的姜老師出來,對付在奚萌後面站起來發言的組織幹事“蔣短爪子”,並且一絲也不把矛頭對著奚萌,就像她不曾講過話―樣。這樣,奚萌的力量就等於零,彷彿一支利箭射來,對方躲開了,這利箭只落在―口爛泥塘裡。

這蔣短爪子是個中家幹部,今天讓他參加辯論,本就有點勉強,這會兒又被湯文甫―方死死咬住不放,不―會柳就顯出狼狽樣來。這姜老師既有理論水平,又很能損人,“聽人說,蔣幹事的手還有點歷史。別人叫蔣短爪子,我聽了很生氣!侮辱人嘛,很不好嘛!可這手的歷史,能不能請蔣幹事與我們說―說呢,也好讓我們知道你是個老革命者嘛!”可是這手的歷史是說不得的:當年咱參軍,用刀剁了的。蔣幹事立即侷促不堪,額上大汗淋漓,口中連喊:“無聊無聊!”

午後,杜長明一方―寸―寸地蔫了下去。人種杜長明坐在他一方的人羣當中,雖然還是―副大將風度,但從不停地往後梳理頭髮的這一動作來看,多少已露出心虛的實相了。

下午三點,湯文甫站起來了,“從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開始,我就恭聽諸位的講話了,現在我要說話了……”他這―說話,一想到我母親每年春末醃鹹菜時發把鋒利的菜刀,一下一下地往下切。他將杜長明的“罪惡”――地排列出來,並――地揭示了給人看。他把八點四十五分以來杜一方發言中的荒謬論點一一回顧,並加以近乎於殘忍的駁斥,就像一個貪心的強盜攔住―個油水不大的窮漢,令他將身上的衣服剝得―絲不剩而活活地露出羞物―般。他說話不打―個磕巴,不說―句車軲轆話,不漏半滴水給對方。他的聲調本身就是一種力量,―會兒緩緩的,―會兒層層上揚,全部取消標點符號,一句咬一句,十分緊張,像一裉繩子拉緊了在活活地勒―個人的脖子;―會兒又鬆下來,像把那個已被勒得白眼直翻的人放到了地上,再戲弄他―番。他十分喜歡使用“但是”、“然而”這樣幾個轉折詞。在說“但是”時,他總要把“但”與“是”之間拉開距離:“但――是……”並且總在它們出口之前與之後停頓―下,彷彿要落實一下抓在手中的刀在砍劈下去之前是否已經被抓牢了一般。“但是”之前是引誘,是死亡前的放風。“但是”帶來的―個陡轉,猶如空中索索作響的絞索落了下來,又猶如面臨絕無退路的萬丈懸崖。這“但是”

與“然而”的轉折,大概在近幾十年的政治生活裡,已絕不是―個辭彙學意義上的辭彙了。這幾十年間所發生的一次又一次顛覆,就是常常將“但是”之前與之後的話顛倒―個個兒,而這一顛倒,便“呼啦啦”地倒下去一大批人。這個“但是”與“然而”,有時候也會成爲一種退路和保護,使許多機會主義者得以逃脫懲罰和災難。而當時,湯文甫正駕輕就熟地使用著它們,將杜長明―夥―步一步地逼向死路。

湯文甫的講話,真是―路雄風,橫掃―切。裡面外面的人皆鴉雀無聲。一九八五年秋天,我與湯文甫同被―家雜誌邀請在一處風景區開會,我們住在一起,回憶起這場辯論時,我說:“你那時真是了不起!”他―笑:“狗屁!都是從‘’學得的路數。‘’是大辯論的最好文本。當時的那些套話,諸如‘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類的話,是從那裡面直接套過來的。那論證方式以及從頭到尾的一股氣勢,都是我把‘’看了個爛熟,老早就領神會了的,用起來,順手得不得了,而且肯定是置人於死地!”

杜長明並沒有什麼大水平,只學得了一些辯論的套話,在湯文甫講話時,偶爾反擊一下,但沒有力量,隨即被湯文甫轟炸了回去。湯文甫的講話結束後,杜一方陷入了十分悲哀的處境。杜長明力圖挽回頹敗的局面,站起來想再較量―番,但話沒有說完三句,湯文甫往後一仰,來了個喬冠華式的大笑:“哈哈哈……

哈哈哈……“他一方的人,有人明白他在笑什麼,也有人不明白,但都跟著一起笑,笑得杜長明一方的人都手足無措。湯文甫這才一邊笑著,一邊指著杜長明說:”是‘恬不知恥’而不是“刮不知恥‘!哈哈哈,刮不知恥,刮不知恥!……”這是對杜長明的最後一擊,到此時,杜長明這一方已經理屈詞窮,精疲力竭。也有想再辯幾句的,又惟恐被湯文甫撲住小辮子,當著那麼多人奚落一通,也就只好嚥了嚥唾沫,不言語了。

這時,湯文甫一邊全體起立,從口袋中掏出紅本本,由湯文甫點讀:“打開《語錄》第一百一十九頁……”“打開《語錄》第二百五十八頁……”―起朗誦,刀切般的整齊,氣吞山河。湯文甫把辯論完全變成了一門振奮人心的藝術。

此時,天已將晚,杜―方已有幾個人從人羣中貓著腰往門口走去。但湯文甫像是早就料到這個局面似的,老早派人把住了大門。蔣幹事就是這樣被好幾個人重新推了回來的。湯文甫面帶笑容地說:“蔣幹事,別丟下杜大帥,獨自脫逃嘛!”有人大聲喊:“有種的就留下來!”直到夜裡十點多鐘,大辯論以杜長明―方的徹底失敗而告終。蔣幹事虛脫,被送進醫院,掛了吊瓶。

一連許多天,油麻地鎮的人都在驚歎湯文甫的口才。後來,湯文甫對我說:“狗屁!許多語錄是我瞎編的。我到現在也沒有看過《資本論》,可在當時,我竟敢說在第幾卷第幾頁上,馬克思是如何如何說的……”

這場大辯論,已使人感到杜長明的位置搖搖欲墜了。但他畢竟還在原來的位子上,畢竟還由他最後審定了―個油麻地中學高中錄取名單。真的被趕下位子來,是在我離開紅瓦房―個多月以後了。

奪權前十幾天,四下裡都盛傳湯文甫認識一個大人物文風來,並與文風來直接取得了聯繫,奪權已是指日可待。後來,他果真帶領以湯莊人爲主的近千名人衝進鎮委會大院,迫使杜長明交出了公章。杜長明知道他與文風來的關係,嘴也不敢還。好多年以後,湯文甫一笑,“狗屁!我哪兒認識文風來?他是南大的,我是南師大的。”

第二節

我雖然進了黑瓦房,卻無書可讀。在初三時,還哩哩啦啦地上了些課,現在則完全停課了。油麻地中學成了造反派的―個大本營,整天戰鬥歌聲響徹雲霄,不斷地看到大路上有一隊―隊的人往鎮上去刷標語與大字報,到處可以看到糨糊、墨汁之類的東西。我和馬水清他們幾個,也忽然改變了自己,漸漸對那些富有童趣的事情淡漠起來(比如說我,對玩鴿子的興趣一下子就淺淡下來),而有了另樣的衝動與激情。

受了周圍的氣氛薰染,特別是受了湯文甫那些極具煽動性的鼓勵,我和馬水清也造反了,並且越造反就越想造反。造反很讓人上癮。馬水清竟然用他那一邊倒的字寫了上百張大字報,常拎著糨糊桶,將它們貼到街上去,整天很充實,很興奮。

在八蛋他們幾個衝擊王維一家的小雜貨鋪子時,馬水清也領了油麻地中學的―些人蔘加了,只不過沒有直接出面罷了。那時,王維―得了腎病,並且離開了學校,正浮腫著待在家裡。丁玫唸完初三已無高中好念,晃盪了一年之後,也沒能被推薦上高中,只好待在了吳莊,再也不來理會王維一,倒是常常去馬水清家。而馬水清則堅決地拒絕了丁玫的熱情。我被湯文甫看中,他出面與我們油麻地中學的“雲水怒”

商量,將我要到了他身邊去辦《激流》小報。同時要去的還有喬桉。我們倆似乎一下子都忘記了過去的不快,很愉快地合作了許多日子,印了大約―百多期的《激流》。

杜長明的家被攆出了鎮委會大院,而蝸居到油麻地小學的一間廚房裡。搬出大院的那一天,我站在廊下望著杜高陽彎著腰扛著鋪蓋卷,心裡說不清是憐憫還是高興。杜長明住的一套大房子騰空之後,湯文甫領了老婆與―個拖著長鼻涕的男孩,告別了那丈把長的茅屋,而成爲這套大房子的新主人。

鎮委會大院遠比從前熱鬧,出出進進的人很多,彷彿雨後的蟻巢。

湯文甫給了我們《激流》一間房子,並讓我們把鋪蓋卷搬過來。

天下是湯文甫的了。

但湯文甫的心中並不塌實。他深深地感受到,杜長明那高大的身影還籠罩著油麻地鎮,說不定哪―個早上他還要重新回來。

他現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條:宜將剩勇追窮寇。通常的辦法,就是搞臭杜長明。

而搞臭―個人的通常做法,就是做男女關係方面的文章。人種杜長明,在這方面絕對有人種意識。因此有的是材料。奚萌就是―個很值得懷疑的對象。但湯文甫絕不願在這樣的事情上親自出馬,一是他自己也有短處,二是過問這種事情有份。

他把這件事情不當事情地與―個叫餘大耳朵的―說,就不再過問了。餘大耳朵叫了八蛋等三人來一起對付奚萌。八蛋現在是專業的造反派。他不知從哪兒搞來了―套軍裝,整天穿著,並束了一根寬寬的皮帶,只是頭還光著,儼然一副武人的形象。

有時,他也會站在街上看大字報。彷彿那些字他是都認識的。這幾個人在一天晚上,把那個奚萌扭到了一間屋子裡。這間屋子偏偏就在我們隔壁,中間只攔了道都未砌到屋頂的半截牆。因此,那邊的聲音皆一一如實地傳送過來,耳朵躲都不能躲開。

那天晚上,喬桉回家取米去了,就我獨自一人。我做出一副躺在牀上看書的樣子,但―字也未能看得進去。

餘大耳朵:今天把你叫來,是讓你交代你跟杜長明的關係。

政策你比我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奚萌:什麼關係?他是鎮長,鎮黨委書記,我是秘書。

餘大耳朵:甭他媽跟我廢話,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關係。

八蛋:男女關係!搞腐化!(這地方上把幹部睡女人,都叫“搞腐化”,大概是從“作風腐化”演變過來的)。

奚萌:沒有。

餘大耳朵:奚萌,望你認清形勢。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抱著杜長明執迷不悟?

你要站過來!怎麼個站法?交代問題,劃清界限,反戈一擊。你年紀輕輕的,連婆家都沒找吧?別跟著杜長明把自己給葬送掉了。你跟杜長明那一點子事,你不說,我們也知道。我們現在只不過是給你―個機會,讓你自己親口說出來。說出來也就完了,你也就清爽了。這種事,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他都想做的。誰不想做?區別也就是有些人忍住了,有些人沒有忍住。再說了,這事,主要責任也不在你一方,在他杜長明一方。

他要做,你―個文弱的女孩子家,又在他手下,還是他把你從小學校借調來的,你又能怎麼樣?這―些情況,我們都想到了,我們並未往重裡看你。但不說,是不行的!

奚萌依然不說,一直拖到夜裡十二點,也沒交代一句。

八蛋火了,從腰裡抽下皮帶來,只聽見皮帶扣砸在桌子上,發出“當!”的―聲。

餘大耳朵:八蛋,先別動手!

奚萌一下哭了,像個小女孩放學歸來,在路上受了―個壞孩子的戲弄―般地哭。

有人人鎮上飯館裡給餘大耳朵他們端來了夜餐。大概是每人―碗麪條,於是就響起了三種參差不齊的刷刷聲,很響,像利風穿過破窗口時發出的聲音。

餘大耳朵:你先別哭,也吃―碗吧。

奚萌依然哭。

刷刷聲漸小,又響起“咕嘟咕嘟”的喝湯聲。後來,便是碗筷堆到一處的殘音。

無聲了一陣。

餘大耳朵:奚萌,看來你是覺悟不了了。好吧,明天,我們就刷大字報。這大字報稿是已經擬好了的。標題都是有了的“揭開杜長明與奚萌的惡性腐化生活的帷幕”。我們也不再考慮你還是個姑娘家了,不再考慮你還沒有尋下婆家了。你偏要逼著我們這樣幹,我們有什麼辦法?本來我們是那樣考慮的:你交代了,也就不聲張了,給你結結實實地瞞著。你卻不領這個情!我們走,睡覺去!

奚萌彷彿一個要被大人扔在荒野上的小孩一樣,大哭了起來。

大約是在一點十五分鐘的光景,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昏睡如死的時候,奚萌開始一邊哭泣一邊交代了。

餘大耳朵:把過程全部說出來。要詳細。不要落下什麼來。

事情都做了嘛,還有什麼羞於說的?做記錄的,把記錄做好了,不能多―個宇,也能少一個字,對奚萌負責,對事情負責。

爲弄清楚若干細節,花費了至少兩個小時。那時,已是夜裡四點多鐘。奚萌哭著,但已很無力了。

餘大耳朵: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

奚萌:大辯論的頭天晚上。

餘大耳朵:地點?

奚萌:食堂的牆下。

餘大耳朵:他說了些什麼?

奚萌:讓我參加大辯論。

我在半睡眠的狀態裡,常常地覺得脊背有一道細長的電流通過,想喘粗氣,可又不能,就趴著睡。

湯文甫居然沒有睡,輕輕推開我的門。我裝著睡著了,聽少有響動,就以迷迷糊糊的樣子從牀上坐起來。他連忙把手指豎在脣上。

那邊又問了半個多小時,餘大耳朵總結道:“天也不早了。有些話,你也不便說,我就說―下吧。說對了呢,你就別吭聲。說錯了呢,你就說‘不是’……”

湯文甫走出門時,輕聲說了一句:“低級趣味。”

第三節

餘大耳朵們並沒有恪守諾言,而把杜長明與奚萌之關係的大字報照樣貼到了大街上一處最顯眼的地方,―共二十一張。但,他們保護了奚萌,把責任全都推到了“―貫玩弄女性”的杜長明身上。奚萌居然仍被留在了大院裡當秘書。不過時間不長。因爲湯文甫的老婆立即有了疑心。這疑心很了不得。她把自己的廣闊而豐富的想像―律當成了鐵的事實,硬說湯文甫與奚萌睡覺了,並一天二十四小時地監視湯文甫。如果湯文甫瞅了空子得以脫身,她就去盯奚萌,用了女人銳利而仇恨的目光去盯。湯文甫覺得這樣下去,在這樣―個充滿崇高而神聖的情調的時候,太損害他的形象了,就只好將奚萌打發到最偏僻的―個小學校,依然讓她去做小學教員。

杜長明不再神氣了。“背時的鳳凰不如雞”,這諺語真是妙,它把人得勢與失勢的前後狀態,最恰切地概括出來了。它與“―切皆流”之類的大哲們的格言相比,具有同等水平,一樣的萬古不朽。杜長明被人押著遊鄉,被押到街頭新搭起的臺子上示衆,那目光是呆滯的、涼恐的。那眼前原是他的天下呀!他很有點惶惑的樣子。他不能再回家了。我幾次看見杜高陽給杜長明送飯菜來。杜高陽也不再神氣了,蔫蔫的,總是順著路邊與牆根“吱吱”地溜。杜長明被關押了一些日子之後,就讓他拿了一面破鑼,在鎮子南面的莊稼地轟麻雀。那時,正是深秋,晚稻熟了,麻雀們正在冬季來臨之前不失時機地偷吃稻子,落下來,稻子上顫顫抖抖的一片黑。而它們一受驚嚇,飛起來“呼啦啦”地響,像颳了股小旋風。杜長明戴了一頂破草帽。這是湯文甫讓餘大耳朵們給他戴上的。湯文甫下狠心要再毀一毀杜長明從前那副風度翩翩的形象。杜長明得不停地在田埂上走,不停地敲鑼。那鑼中間被敲掉―塊了,發出的聲音也好像豁了―個口。他―下子―下子地敲,把人種的樣子敲得精光。湯文甫在遠處看了―會兒,嘴角上就盪漾起笑來。

可是有一天,杜長明突然不見了。他是被“保皇派”弄走的,藏在什麼地方了。保皇派們雖處低潮,但並不認爲天下就歸湯文甫了。“狗日的湯文甫,四隻眼,跳樑小醜而已!”他們一個個誰也沒有閒著。這些務實的人實際上是永遠也打不敗的,他們的手段遠勝湯文甫―籌。他們“密謀於暗室”,在等待著時機收拾湯文甫。他們的第一步是先把“杜大帥”保護起來。但,湯文甫他們很快就知道了杜長明的下落:在鎮上的樑宏家。樑宏是杜長明當年一手提拔起來的糧管所所長。這邊就要捉回杜長明。

那邊的人知道了,就聚集起好幾百人來,拿來棍棒之類的東西準備對付湯文甫們。這樣,油麻地鎮的歷史上,就有了一場棍棒交加的械鬥。

械鬥之前,空氣很緊張,只見油麻地鎮委會大院與油麻地中學亂哄哄的一片。學生們毀掉了許多課桌,桌面一鋸兩半,背面釘了一個彎把,就成了盾牌,桌腿操在手中,就成了打擊的武器。一個個心裡都有點恐昨,但又都感到很刺激。耍弄時,還有點童年時遊戲的感覺。保皇派們有許多是鎮上的普通居民和從鎮子外面各個村莊來的農民。他們拿在手中的,有許多是勞動工具:扁擔、鐵鍬、劃船的木槳……許多人只肯當觀衆,像等著看一臺大戲―樣,爬到房頂、院牆頭等高處,伸長脖子等開打。有人說:“打不起來。”許多人就很失望。

下午兩點,―桿紅旗引路,上千名的人,在湯文甫帶領下朝鎮子中央過來了,口號震得油麻地鎮雞飛狗跳:“杜長明有罪!

罪該萬死!“”誰不交出杜長明,就砸爛誰的狗頭!“後來,就真的打起來,並打出了特色,這比當時城裡的武鬥更讓人難以忘懷。雙方的人都擠在幾條小巷裡(最經典的”巷戰“),就聽見棍棒敲得―片亂響,其間夾雜著罵聲和叫喚聲。一些小販原以爲打不起來,未及時撤去攤子,都被擠翻了。有人就搬地上的西瓜往對方頭上砸。還有雞蛋、西紅柿、茄子之類的東西在空中飛。

也有被砸中的,或淌了一臉蛋黃,或被西紅柿的汁水嗆了眼睛。

後面的人被堵住,上不了前線,就大聲喊口號,或問從“前線”

退回來的人:“前面怎麼樣了?”

高二班有―個學生的腦袋被砸破了,頭流著血,被人扶著下來了。他―邊哭,―邊罵:“狗日的保皇派,下手真狠。我認識他是誰!楊家堡的,殺豬的。狗日的,我明天就去燒了他們家的房子!嗚嗚嗚……”我心裡就有了點怕,手也微微發抖,但還是和馬水清他們朝前擁。

打了一陣之後,隊伍忽然很快朝前推進了。湯文甫―邊年輕人居多,許多人不怕死,人數又多了對方好幾倍。對方被打怕了,就往後撤了。這邊就越瘋,不依不饒,一路追下去。杜長明被―羣人保護著,隨著人羣往鎮南的大河邊上撤。湯文甫的人就―直把保皇派們擠到大河邊上的一片灘地上。

這雙方的隊伍中,有許多是―家人,就聽見那邊的―個老子朝這邊的―個兒子喊:“二X養的,你趕快給我回去!人家杜鎮長還救濟過我們家―丈五尺布票呢!”“二X養的”不聽,繼續拿了“盾牌”和桌腿往上衝。老子就要用鍬劈“二X養的”,但―看這邊那麼多人衝過來,就把鍬放下,拖著跑開了。

喬桉打得特別狠,不管前面是誰,雙手抓住棍子―頭,閉著眼,轉動著身子往前旋轉而去,就聽見一個被掃中了的哀叫:“沒命了,腰,腰啊!”喬按充耳不聞,咬著牙,繼續旋轉下去。

馬水清居然與―夥人衝到對方人羣裡了,並且挨近了杜長明的身邊,但不―會兒,他就捂著胳膊撤了下來,見了我,疼得光咧嘴。我就扶著他回學校。路上,他告訴我:“杜長明的屁股上被我戳了一刀。”他把那把削水果的刀子從腰裡拔出來給我看,那上面還有血跡。

傍晚時,械鬥結束。而杜長明早被停在水邊的船接走了。

大約過了―個星期,我和喬桉被湯文甫派到離鎮子最遠的小劉莊送信,通知一個小頭頭來鎮上開會。路上,我的肚子就一直不舒服。將到時,實在憋不住了,就從筆記本上撕下兩張紙衝到一座大橋下拉屎。大橋下,停了一隻草船。正拉得很舒服時,忽然聽見船裡有人笑。我一聽,肛門就―緊――杜長明!屎也拉不出了,胡亂地擦了擦屁股,趕緊爬上岸。

喬桉說:“你怎麼啦?臉色不對頭!”

我回望了一眼河中的草船。

喬陵問:“船上?……”

“杜長明在船上。”

喬桉走到水邊,朝草船望著。

草船又沒有聲響了。

“我們走吧。”我說。

路上,我對喬桉說:“我們什麼也沒有看見。”

喬桉不吭聲。

當天夜間,杜長明就被湯文甫派人捉了回來。從草船上還搜出了奚萌。第四節

湯文甫很得意了些日子。他留了頭髮,長長之後,還讓許一龍好好地燙了一下。那時,油麻地鎮一帶燙髮,還沒有現代化的設備,兩把特製的大鐵鉗輪流埋在炭爐裡,等燒紅了,拿出來噴水,“哧哧哧”地冒出一團煙霧來,然後夾住一綹頭髮一卷,隨著股頭髮的焦臭,也就把那一綹頭髮燙了。燙完了,腦袋上像籠黃霧,但頭髮卻有了形狀,彎曲而蓬鬆,如細鐵絲一般立在頭,倒還是能讓人添些風采的。湯文甫燙髮之後,對頭髮很在意,夜裡睡覺,將頭定定地壓在枕上,絕不亂動。白天做事、說,總要不時地把手張開,輕輕地放到頭髮上,很小心地撫弄新做的一套灰滌卡中山裝,腰桿挺直,穿得闆闆的,風紀扣扣得嚴嚴的,絕不弄出半點散漫。他也學會了不茍言笑,開始整天板著面也,他要把―個威嚴的湯文甫向油麻地的父老鄉親塑造起來。他不再總待在大院裡,而是先把電話打過去,然後帶著一些人,把鎮上的所有機關單位走了一遍,然後又把鎮所管轄的三十個大隊,挨個走了―遍。他還常帶―夥人走到莊稼地裡去,在手中抓了―頂草帽,做出一副深諳農業的樣子來。那次開筆會,晚上熄了燈,我們躺在牀上聊天時,我說到了他從前那副神氣,他“撲哧”笑了,把手中的菸灰顫得放煙花―樣亂飛,“狗屁!人活著就是裝孫子!”

這―天,天氣十分晴朗,陽光燦爛如金。湯文甫望望這樣大好的天空,嗅一嗅叫人心醉的空氣,心情極好,獨自一人走出大院,沿了街往前走,耳邊聽著商販的叫賣聲,似答非答地向與他打招呼的人點頭,春風得意地粗粗瀏覽著他的油麻地小鎮的鎮容。當他踏上橋頭石階,欲拾級而上走過橋去瀏覽小鎮的另一半時,突然覺得後腦勺被人用手掌狠狠重擊了一下,他頓感一陣暈眩,搖晃了幾下,跪在了石階上,眼鏡從鼻樑上滑脫,也跌落在石階上。他還未能恢復腦子的清醒時,耳邊響起隆隆如雷的聲音:“誰再敢動杜長明一根毫毛,老子讓他腦袋立即搬家!”這聲音使他毛骨悚然。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眼鏡。那眼鏡的腿已摔斷―條。他用一隻手扶著眼鏡站起來,問橋頭賣魚的老頭:“剛纔是誰打了我後腦勺?”

“霍長仁。”老頭說。

湯文甫立在臺階上,那一頭的燙髮蓬亂地耷拉著,像只被毀了的鴉巢。他用手扶著眼鏡,嘴張著不合,但眼睛卻直眨,像個得了健忘癥的人在那兒企圖回憶一件事,但就是回憶不起來,腦子像塊大白板。

外地來的兩個人到鎮上供銷社買了一口拉屎的大缸,“吭哧吭哧”地擡過來,見湯文甫當中站著,罵道:“好狗不擋道!”

湯文甫沒聽見。這兩個擡大缸的人就擡著大缸直走過來,湯文甫被大缸撞到一邊,差一點沒滾到河裡。他等那兩人擡著大缸走過去之後,一路用手扶著眼鏡,回到了大院裡。然後就坐在辦公室裡的藤椅上,用膠布纏鏡腿。

第二天,湯文甫請湯莊的幾個親戚弄來―只船,把女人、孩子以及一切屬於他的東西,全都搬出大院,搬回到了他的那間丈把長的茅屋,並且推說,他突然感到自己沒有能力來維持油麻地鎮的工作,人也回到了湯莊,並且回到了從前上廁所、在牀上與女人睡覺時將一張報從報頭看到報屁股的生活狀態裡。

後來,我問他:“你當年天不陷地不怕,怎麼獨獨就怕個霍長仁呢?”

湯文甫說:“提到他的名字,我就想起他一夜砍掉十―顆人頭時的樣子,心裡沒法不怕。”

湯文甫急流勇退之後,有幾個人你死我活地要搶佔他的位置,其中―個終於佔了,但還沒出―個月,風雲突變,從文風來開始―線倒下來,就像暴風雨之後倒一堵土牆,嘩啦啦倒下成千上萬的人來。而不久前也如一堵土牆倒下去的成千上萬的人,又都刷刷地矗立起來,人模狗樣,意氣風發。杜長明只―個晚上,就又恢復爲“人種”了。

我、馬水清、八蛋等都被抓了起來,關在一間大屋裡。而湯文甫卻在抓他的人趕到時從廁所裡溜掉了(事後他告訴我,他正蹲在糞缸邊拉屎,屁股都沒來得及擦,就一頭鑽進了廁所後面的莊稼地裡)。大屋子後面就是杜長明一家過去住過後來湯文甫一家又住過的那套大房子。杜長明一家又搬回來了。站在窗下,我們可以常常看見杜高陽的出入。這小子戴了頂嶄新的綠軍帽,又把雙手叉在腰桿上了。八蛋抓著窗上的鐵條大聲喊:“杜高陽,你這個狗日的,你說給我一頂帽的,也沒有給我!”

杜高陽轉過身,朝八蛋―指,“你還不放老實點!”

晚上,屋裡無燈,八蛋對我說:“狗日的杜高陽,他說好在我打了你之後給我―頂軍帽的。”

我在黑暗裡笑了。

我們被關著,特別有在渣滓洞集中營的悲壯感。他們讓我交出全部的《激流》來,我馬上就想到了《挺進報》。馬水清一點也不否認他在杜長明屁股上戳了一刀,但絕不認爲這―刀不應該戳。八蛋也是―條好漢,絕不揭發湯文甫,絕不認爲用皮帶威脅奚萌是“流氓行爲”,他說:“他杜長明是什麼行爲?!”八蛋很講交情,他的哥哥們給他送吃的來,他總分給我和馬水清一份。

杜長明不久就調到縣裡去了,並且做了二把手,分管公檢法,紅極一時。臨走之前,把接替他的原糧管所所長樑宏叫到跟前,當著許多人的面,用了極寬厚極慈祥的語氣說:“我都說了幾次了,不要再關那幾個孩子了。孩子嘛!放了,立即放了!”

樑宏問:“那個林冰,原來的高中錄取名單上就沒有他,是湯文甫後來添上去的,怎麼辦?”杜長明說:“我看那孩子挺聰明。

就讓他繼續讀書吧!我們不要一上臺,就把過去的一切都否定掉。“

―個月以後,杜長明把全家接到了城裡。又過了―個月,杜長明重返油麻地鎮,乘坐的是―輛剛配給他的北京吉普。樑宏組織油麻地中學的學生和油麻地鎮的鎮民,在不久前新築出的公路兩旁夾道歡迎。跟著他下車的是杜高陽。他已成了―個城裡的學生了,似乎比過去文氣了―些。他們只在油麻地鎮作了很短暫的停留,最後車在陶卉家門口停了―停,就又返回城裡。這次風光的迴歸,留在了油麻地鎮每―個人的記憶裡。從此,杜長明就再也沒有回過油麻地鎮。

第五節

杜長明離開油麻地鎮時,只留下一句話:必須抓到湯文甫。

湯文甫開始了漫長的逃亡。

湯莊被派了―個十五人的工作組,大會小會開了數十次,男的女的,大的小的,皆被―一教育到了,湯莊已不可能有―個人家可以收留窩藏湯文甫。他成了一個孤魂,一隻晝伏夜出的狐貍。捉拿湯文甫的告示,貼遍了方圓一百八十里的地方。有人說,湯文甫逃到雲南貴州一帶去了。也有人說,湯文甫還在湯莊的某―個人家。還有人說,他往東北深山老林逃了,人已到了蘇聯。這期間,出現過兩回緊張的捉拿。一回,是從相鄰的公社傳過來的聲音引起來的:“抓湯文甫呀!”這叫聲一路傳過來,就引出無數的叫聲:“抓湯文甫呀!”另一回,是油麻地鎮上的兩個孩子開玩笑引起的。一個小孩捱了另一個小孩的打,就去追他,眼見著追不上了,就跑著大叫:“抓湯文甫!抓湯文甫!”

油麻地立即喊聲如潮。

社會似乎稍微安定了―些。油麻地中學又開始上課了。鎮上到處貼的大字報,幾經風雨,已破破爛爛,如同膿瘡將愈前欲掉未掉的結痂。天空依舊,田野如常,吃喝拉撒睡還是吃喝拉撒睡,只是多了些,多了些仇恨,多了些虛僞與奸猾。淳樸的鄉村從此再也不能淳樸了。好端端的民衆,眼見著都在往“刁民”的路上邁進。我們經了風雨,現在又睜了眼看著這個經了風雨的世界,把浪漫與天真、稚拙與純情,一寸―寸地遺留在了往日的時光裡。

馬水清和我還是經常去吃豬頭肉,但似乎不再是從前的趣味了。那時,我們幾個只是純粹地吃豬頭肉,而現在,心思一邊在吃上,一邊還在與吃無關的其他許多方面。

時間―長,我們將湯文甫也漸漸淡忘了。

暮春,天氣暖烘烘的,整個世界成了一隻大面盆,在發酵、膨脹,散發著甜絲絲的酸味。地裡的莊稼呼啦呼啦地長著,河裡的水似乎濃稠起來,甚至連空氣都變得厚重了。人的也在生髮,原先在冬季裡覺得空蕩輕飄的衣服,現在變得緊束和沉重了。但我們必須穿著。那時,我們實際上只有兩個季節的衣服:冬季的與夏季的。春季與秋季是沒有衣服的。因此,。春季裡只好將冬季的衣服汗津津地堅持著穿到夏季,而秋季裡只好“噝噝哈哈”地將夏季的衣BR堅持著穿到冬季。如今,你暮春時穿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將領口隨意地開著,再披一件夾克,很瀟灑很舒適地旅遊去,你在車站與船碼頭,會看見成百成千的黧黑的面孔,他們皆穿著黑如濃雲的棉衣,黑脖子上似乎有數不清的衣領,卻就是不肯脫去―件,你會說:中國的鄉下人特別耐捂。殊不知,這耐捂的本領,實際上是貧窮釀下的一種感覺的麻木。後來,我有了錢,我纔有了季節。春夏秋冬,冷熱寒涼,我穿的、蓋的,才都有了層次,才覺到了的舒暢。而當我的心情隨了這層次的變化而變得愉悅時,總是想起那個粗糙而遲鈍的從前,再走到車站與碼頭,再見到那些仍在我從前狀況裡的人們,就把一種同情涌上心來。

這時節,我們宿舍裡的空氣實在難聞,尤其是謝百三那一方散發出的氣味。他的汗真是活活地毀了他,也毀了別人。最近,他又添了一雙尼龍襪子。這汗在膠鞋裡漚著尼龍襪子,製造出一種置人於死地的氣味。

馬水清說:“狗日的謝百三,汗比尿還糟糕!”

這天夜裡,我躺在厚厚的被子裡,直覺得渾身溼乎乎的,心裡很煩躁,可將被子一踢開,又覺得涼得不行。蓋蓋,踢踢,踢踢,蓋蓋,很難入睡。大河那邊的田野上,又有一隻野雞在叫,鬧得人心煩不已。我心裡發急,索性起來,到室外去了。外面的空氣很新鮮,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往宿舍後面的大河邊走去。

一隻野兔在月光下跳躍著。我彎腰撿了―塊泥塊,突然地朝它砸去。它受了驚嚇,就朝灌木叢跑去。我無心捉它,也知道根本捉不住它,但卻有追它一下嚇它一下的,就跟著攆過去。它跑進灌木叢裡。於是灌木叢裡就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響。我立即覺得這聲音有點不對頭:一隻野兔是不能碰發出這樣大的聲響的。我大聲問:“是誰?!”

灌木叢頓時安靜下來。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又問:“是誰?再不回答,我可要砸了!”

灌木叢裡又“嘩啦嘩啦”地響起來,先出來―個人頭,緊接著出來整一個人。

“你是誰?”

那人輕聲叫了―聲:“林冰。”

“湯文甫!”

他走到了月光下。那天的月光明如白日。湯文甫的形象讓人永不能忘――他頭髮很長,亂如秋蒿;鬍子拉碴,幾乎遮閉了他的嘴;身上衣服破爛不堪,並且都不合身,細看,那上身穿著的,竟還是―件女人的棉襖。他笑著朝我走過來,牙齒與鏡片就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地亮。

“林冰,你甭害怕。我絕不會牽連你的!”他走過來,朝驚魂未定的我反覆地說。

我和他都閃到了樹的陰影下。我問他:“這些日子,你都莊哪兒躲著的?”

“在離這兒三十里外的蘆蕩。”

“靠什麼生活?”

“魚蝦、野鴨蛋,再偷。偷米,偷菜,偷生的,偷熟的,見什麼偷什麼。”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寂寞。實在受不了了。想找個人說說話。”

“那可不行。他們在抓你。天羅地網!”

“不怕的。抓去就抓去吧!”

“還是躲吧!”

“躲到何時?”

“你什麼時候藏在這兒的?”

“三天了。很想見到你。昨天,不知你到屋後來幹什麼,正想叫你,你卻走了。”

“這灌木叢會有人來的。你可藏到河邊那隻破船底下。”

“破船?”

“我在哪裡藏過一隻狗。”

他笑了。

我把他帶到那隻破船跟前。他爬了進去,過了―會兒,又爬了出來,“不錯不錯,真的不錯!”

我們談了許多話。主要是他說。他說話的極強,**,滔滔不絕。中間又反覆重申:“林冰,你放心,我絕不會牽連你的!”

我再次觀察了他的棉襖後,哧哧笑起來。

他也笑,“跑出來時,都是單衣。這是偷來的,女人的。當時,上面還盡是奶香味,很好聞。大概那個女人正在奶娃娃。你能幫我弄幾件衣服嗎?身上早長蝨子了。想把它們都扔掉。”

我說:“行。”

空氣變得很潮溼。霧從田野上浮起來,越浮越濃,最後,竟像滾滾的白煙。我就在這煙霧的掩護下,將謝百三、馬水清等人的衣服都偷了―些,並將自己的兩件衣服也拿了出來,―並送給湯文甫。他說他要看書,我就把凡能抓到手的印了字的東西,塞了一大包,都給他送了去,並告訴他,船上有個小洞,有―束光可照入裡面,正可睡在那兒看書。我給他送去了一張破席,把老師宿舍門口的鐵條上晾著的一條忘了收回去的被胎也給他抱了去……來去四五趟。他不停地說:“林冰,我湯文甫日後涌泉相報!”

第二天,我、謝百三、馬水清都牀上牀下地找衣服,我還―邊找一邊罵:“哪一個狗日的偷了衣服!”

我常偷偷地去看湯文甫。

這天夜裡,外面又一次喊聲大作:“抓湯文甫呀!抓湯文甫呀!”連油麻地鎮街頭的高音喇叭都響起了這個喊聲。四下裡―片“哧嗵哧嗵”的腳步聲。遠處還有緊急的鑼聲。這聲音此起彼伏,從油麻地鎮響徹到天邊,又從天邊響徹到油麻地鎮。秦啓昌帶了十幾個民兵,在油麻地鎮上奔跑,大聲問:“在哪?在哪?”許多人已經睡覺,醒來後如沒頭的蒼蠅,跟著人羣―會兒向東―會兒向西。

大河邊上,卻靜悄悄的。

我從人羣裡隱退出來,轉身跑到大河邊上的破木船下,輕聲喚:“湯文甫!湯文甫!”

“外面怎麼啦?”探出湯文甫的腦袋來。

“你是湯文甫嗎?”

“是湯文浦。怎麼啦林冰?”

我靠在船上,喘著氣,望著天空如夢如幻飄向蒼茫裡的遊雲。

過了―會兒,從鎮上傳來聲音:“抓住湯文甫啦!抓住湯文甫啦!”

湯文甫摸了摸自己,“我不是在這兒嗎?我不是在這兒嗎?”

過了―會兒,高音喇叭廣播,說這是一場誤會,那個被抓住的湯文甫,是遠地方―個到油麻地鎮串親戚的人,讓大家回去睡覺。

我和湯文甫,就壓低聲音笑了很久。

大約十天之後的一天下午,我們正在上課,十幾個民兵背了長槍拿了麻繩直撲大河邊,從破船下捉住了湯文甫。當天晚上,公安局來了兩個腰裡插短槍的人,銬了湯文甫。他將要被扭上吉普車時,一回頭,在圍觀的人羣中看見了我,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

後來,當他從監獄裡放出時,他找的第―個人就是我。見了我,他用勞改鑄成的一雙長滿硬繭的手握住我的一隻手搖了又搖,搖了又搖。我問到他當時是怎麼被發現的,他想了想說:“在被抓的頭一天下午,我看見喬桉在河邊上釣魚,在船裡猶豫了半天,但最後還是憋不住從裡面鑽出來,與他說話了。”

第六節

湯文甫從監獄中放出,是在杜長明垮臺之後的第二年。杜長明是被上面認定爲“五―六分子”而垮臺的(實際上是派系鬥爭的―個犧牲品),並且從此之後―蹶不振。他先是“掛著”,掛了兩年,後來給他在“灘塗開發指揮部”安排了一個小小的職務,直到他退休。一九九O年,我在縣城的大街上碰到他時,正是他患腦溢血的第二年。他搖搖擺擺地順牆根走著,嘴歪眼斜,嘴角還流哈喇子,“人種”形象已蕩然無存,並且向人預示,這形象也將一去不復返了。我向他打了招呼,他不認識我了,用手扶著牆,呆呆地望著我。“我叫林冰。”我說。他想起來了,“噢,你是那個寫得一手好文章的孩子。”他很寬厚地笑著,流了許多口水。

湯文甫出獄之後不幾年,這世界又是―個大顛覆,將他送上了一條陽關大道。曾把他開除出來的那個學校,在他多次寫信上告之後,重新審查了過去的材料,認爲當年的材料有許多不實之處,再加之用了新的眼光去看當時的故事,就認爲將他開除出學校未免太過分了,就同意他復學。這樣,他作爲全系年紀最大的―個學生,與“文革”後第―批高考入學的那些人―起,又開始了大學生活。材料不實,他是老早就給我講過的:“我心裡是想與那個女孩做那種事的,可是直到天亮也沒能做成。”想起來,他還很遺憾,覺得自己很吃虧,“真不值得!”讀大二時,他就寫了一部中篇,是寫湯莊的。作品寫得並不好,但產生的反響卻很大。從此,他就開始了作家的生涯。因爲改稿等方面的事情,他常到北京來。每到北京來時,他的第―個去處就是北大――我這裡。他總是西裝革履,把頭髮燙得十分精緻,眼鏡是―副一副地換著,越換越青春煥發,越換越顯出―種好的素養和一種文人學者的風度。

一九九二年冬天,他來北京時,說他去圖書館翻舊時的資料,翻出―個好素材來。說的是從明朝中葉開始,忽有一種充滿神秘色彩的“接命神方”開始流行――紅鉛。紅鉛乃爲少女月經**時的排出物提煉而成。他將明朝張時徹的《攝生衆妙方》中的一段,又像從前念語錄一般倒背如流:“用無病室女,月潮首行者爲最;次二、次三者爲中;次四、五爲下,然亦可用。”又說了稍後龔廷賢的《萬病回舂》中更爲詳細的―段:要求選擇眉清目秀、齒白脣紅、發黑面光、肌膚細膩、不肥不瘦、顏面三停、長短相當、算其生日年月約爲五千零四十八日前後的少女。

若得年月日應期者,乃是真正至寶,爲接命之藥。對煉紅鉛的複雜工序,他了如指掌,並一口氣向我說了三個小時有關紅鉛的歷史故事。我並不認爲這是什麼好材料,聽後無言。不想,一九九四年我在東大講學時,一日看國內的報紙,報道他以《紅鉛》爲名,已寫出一部長篇來了,並且賣得很火。又隔幾天,他寄來了《紅鉛》一書並附了―封信。看完這部長篇之後,我回了―信,老實不客氣地對他說:你的長篇寫得不好,太俗。不久他就給我回信。信中說:我無法成爲―個―流的作家,但我能成爲―個―流的暢銷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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