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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烏鴉

讀高二時,我只花了幾斤月的時間,就告別了身材過於矮小的自卑。那幾個月,我對身體的變化又欣喜又驚恐。熟睡中,我的身體會突然地一抽搐(醒來時總聯想起麥子拔節),有時會有一種附落萬丈深淵的感覺,醒來時渾身酥軟,大汗淋漓。腿與胳膊變長,腳與手越長越愚蠢,並且感覺不及從前靈敏了。寫字時,筆總不按我的心思走,字寫得如同螃蟹爬的一般。胡琴也拉得有點僵。與人鬧著玩時,手腳總是不知輕重,好幾次,對方差點惱了,“你他媽手腳怎麼那麼重!”我身高一下子長到了將近―米七零。

衣服來不及做,也沒有錢做,母親只好給衣服放邊,於是衣服與褲子都有了顏色較之以上部分要深得多的邊,彷彿是鑲上去似的。即便是放了邊,仍然還是嫌短,總像是偷來的衣服。個子長高了,我很高興,再與高個人站在―起時,心裡就少了些壓抑,而與矮個人站在―起時,心中還油然升起了優越。仰視與俯視,居然能使人產生不同的心理狀態,這很奇妙。(後來,我知道了,藝術也深諳這個奧妙。作者倘若要使其人物或畫面等令你產生崇高感,就―定要使你在精神與智力等方面都自愧弗如,外在仰視的位置上)。

身體的成熟,也使我陷入了朗其妙的煩躁與不安。

我說過,我厭惡春天。現在,我又是在另一種心境裡厭惡它。在很長―段時間裡,我在心底裡覺得,春天是―個邪惡的季節。春天的太陽很奇怪,―早上,從大霧裡“轟隆轟隆”地升起來,烘得滿世界都是生長的。―個枯褐色的世界,就在這陽光裡―天―天地張揚著生命,臨近夏季時,那綠又濃又肥,鋪天蓋地,彌滿了空間。春天的風也很奇怪,能吹開果殼,吹軟僵土,甚至能吹裂石頭。它又軟綿綿的,溫乎乎的,吹得人昏昏欲睡。“春風如薰”,真是個恰當的說法。而“如薰”時,卻正是另樣的東西在黑暗中生長髮育之時。這節氣的變化,讓世界萬物都有點不安分起來了。

這年春天,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林子裡的鴉羣。也不知從何而來,油麻地中學的校園裡,那一片一片的林子中,棲落了數不清的烏鴉。還在冬季時,它們就在林子裡了。但那時它們並不太鬧人。幾乎整整―個白天,它們都飛到遠處的田野上去覓食,只是到了黃昏,才成羣結隊地飛回來。那時刻,有一陣鼓譟。但這對枯寂的冬日黃昏來說,倒是件讓人興奮的事情。而春天一到,它們就變得太不像話了,幾乎整天不出外覓食,就在林子裡聒噪、鬧騰。它們鼓動翅膀,相互追逐,在空中發出一陣陣翅膀搏擊氣流的刷刷聲。一隻只皆漆黑如墨,如夜,掠過碧空時,便在空中打出一道道黑閃。雌鴉們有的立在枝頭,若無其事地用那黑鑽石般的眼睛去看天空,有的則在枝頭不停地顫抖著翅膀,彷彿在等待什麼安撫。雄鴉們總是廝打不止。它們用翅膀扇打拍擊,用黑牛角一樣的喙去互啄,空中常常黑羽紛紛。它們有時飛得很低,常從人的臉旁邊飛過,使人頓感―股涼風,有時又飛得很高,彷彿要鑽到雲霄裡毀滅掉軀體。讓人最受不了的,是它們的叫喊。一隻只聲嘶力竭,完全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喊叫。有發“哇”聲的,有發“啊”聲的,有好幾只發出的聲音,竟像是蒼老垂危的人在絕望的荒原中發出的哀鳴。

它們一天一天地鬧著,不吃不喝,鬧得自己一天―天地瘦下來。仔細看它們,覺得它們就只剩下了一副可憐的骨架。在天空飛過時,讓人竟然覺得那是個已經沒有了身體而只剩下―對尺餘長大翅的怪物。有的精疲力竭了,從樹上歪歪斜斜地跌落在地上。我們就常去追趕這些似乎已經耗盡了生命的黑精靈,它們不得不拍動翅膀,又掙扎著飛到高處。

一度,它們還極有破壞的。籃球場無人時,它們就落在籃框上,用喙不停地拆籃網,只用幾天的工夫,就把籃網全都拆掉了。它們飛到桃樹上去,把剛剛結出的毛桃一粒一粒地啄下來,然後如含―顆綠玉一樣,飛到紅瓦房和黑瓦房的屋脊上。白麻子的―頂草帽被它們叼走了,不一會兒工夫,就被弄得稀爛。

它們還特別喜歡有顏色的東西。我們常看到它們叼了一片紅紙片或―根黃布條在天空飛過。到了後來,它們的行爲越來越古怪。那天課間,大家正在教室外活動,初中部一個男生叫了起來:“你們看呀,烏鴉叼了個什麼東西!”衆人擡頭看,只見―只烏鴉從女生宿舍那邊飛過來,嘴裡叼了―個乳罩。它飛,那乳罩就被風吹得很豐滿地開放在空中。另外幾隻烏鴉就飛過來搶奪,在空中攪出黑色的旋風來。女生們先是覺得好奇,也仰頭看著,但很快覺得這不太合適,忙把目光避開了。有―個女生輕聲說了聲:“是夏蓮香的。”夏蓮香就紅了臉去抓那個女生。那個女生跑進教室去了,於是,所有的女生都爭先恐後地跑進教室。

就聽見她們小聲地罵:“死烏鴉!”後來,那乳罩讓人害羞地在―棵白楊樹的枝頭上飄動了兩三個日子。

就是在這樣―個季節裡,我開始品嚐到了失眠的滋味。從前是一落枕就著,一著便如小死,現在卻遲遲不能入睡。身體燥熱,被子卻又沉重如山。那時,沒有換季的被子。我只是在大學畢業之後任教的第二年,纔有了換季的被子。我們那裡很可笑,總是把被套彈成十斤左右。那被子很臃腫,總折不成樣子。冬季蓋,倒也暖和,可到了春季再蓋它,就很受不了。蓋不行,不蓋也不行,人就被裡被外地來回折騰,搞得被子溼漉漉的。我蓋了這樣的被子,就更是睡不著,在牀上輾轉反側,弄得牀吱呀吱呀地響,謝百三就用腳擂著牀問:“林冰,你到底在幹什麼?”

最可恨那烏鴉,在深夜裡也安寧不下。你這裡剛要有些睡意,那窗外的林子裡忽然哇地一聲大叫,又將你吵回來,腦子裡便亂七八糟地胡想。不久,被窩裡就有了罪惡。並且在―段時間裡,我沉湎於這種罪惡竟不能自拔。而一到白日,心就隱隱地被羞恥咬噬著,這使我變得沉默寡言,並時常覺得自己猥瑣。時間長了,人很瘦弱,一雙手像烏雞爪,眼神也顯出了遲鈍。一上課,就走神,要不就控制不住地伏在桌上睡著了。被老師用教鞭敲醒之後,桌上便總有―攤口水。這使我感到很難堪。一次上範建業的數學課,我醒來時,教室裡竟無一人。後來我才知道,範建業講完課,對同學們說:“你們看林冰同學,睡得多麼可愛!

我們不要去驚醒他,不要!“然後,他讓大家一個個悄悄地走出門去,自己將教室的門輕輕帶上,朝門外的同學一笑,走了。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但並不恨範建業,而恨我自己,還恨那些王八蛋的烏鴉。

我去鎮上找秦啓昌,說:“烏鴉已鬧得我們上不成課了。”

讓他用他的獵槍來將它們殺害一批。秦啓昌很有點殺氣,說:“好!”就拿了獵槍跟我走進了校園。他端起獵槍,朝著枝頭的四五隻烏鴉砰的一槍,其中有一隻被打落了下來。那烏鴉跌在地上,隨即流了一攤血。可是飛走的那幾只,在空中哇哇亂叫,叫來一大片烏鴉,在秦啓昌的禿頭上空繞著飛,還不時地朝他的槍然而那鴉羣卻沒有懼怕,在空中亂舞,叫成―片,還把白色的糞便噴射下來。秦啓昌的禿頂上落了糞便,嘴裡說著“倒黴倒黴!”趕緊拖著獵槍躲到了黑瓦房的廊下。夏蓮香見著了,就哧哧地笑。秦啓昌說道:“死丫頭,還笑!”回頭去地上撿了兩隻死烏鴉,一手提了一隻,朝夏蓮香走過來,要嚇唬她。她抱著頭,尖叫著跑開了,跑遠了,又轉身朝秦啓昌道:“我不怕!”

秦啓昌把烏鴉拋到空中,鴉羣猛撲過來,並隨著死鴉的墜落而如無數的鐵片急劇下降,企圖將那死鴉截住搶走。

第二節

我越來越喜歡看到女孩子,如果這一天連一個女孩子也沒有看到,就覺得這一天很沒有意思。我喜歡看她們走路的樣子:輕輕盈盈地走著,受了什麼驚動,突然地張望。喜歡看她們吃飯的樣子:很文靜地吃,絕不像餓死鬼變來的男生那樣吃得很粗野,吃得滿桌子湯湯水水的。喜歡看她們說話:―個微笑地聽著,一個怕人偷聽了似地小聲地說著,然後突然地發出笑聲來。喜歡看到她們種種詭秘的樣子:有時,―個在另―個的身後望著前面的人,然後在那一個的耳朵旁悄悄地說了什麼,那一個就扭過頭去,“咯咯咯”地笑;有的總愛往一片無人的草叢裡去,過了很久,才又走回來,那時,她們的手裡就會轉動著一枝小野花;她們的口袋裡都有很多小玩意兒,然後互相掏出來比著看,這―個佯裝將那―個的東西拿了,那―個就去追逐,她們的肌膚又似乎特別地怕人搔弄,身體接觸在一塊兒時,就微微地扭動著身子躲讓,笑個不止,可過―會兒,就又挨在一起,到―個角落上不知說什麼鬼話去了……最讓人喜歡的是她們的聲音。她們的聲音很純淨,像用清水洗濯過似的;細細的,彷彿能被風很輕易地吹跑了。使人迷惑不解的是,她們總愛鑽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去談話,池塘邊,房屋後,花園的一角,都常飄出她們的聲音來。她們最喜歡的―個場所,竟然是她們的廁所,這很奇怪。你在男廁裡待著,就總能聽到她們在那邊說話。說些什麼,也聽不清楚。這樣,男生上廁所時就不說話,儘量不發出其他聲音來,怕驚動了那邊似的。

陶卉最讓我費心去想她,去琢磨她。

她的成熟似乎是在―個晚上完成的。她的身體像雨後月下的池塘,一下子豐滿起來,並使人產生一些朦朧的想法。她常羞澀地低下頭來,因爲她有點驚慌地看到,自己的胸脯一日一日地隆起,只穿―件單衣時,胸前的衣服就拉得很緊,彷彿兩隻小雞雛在用力地爭奪著一條蚯蚓。她的一舉―動,都讓人著迷。她的許多形象,至今仍完好無損地留存在我的記憶裡――雨紛紛地下著,綠油油的白楊下,她舉著一把紅雨傘來上學,褲管挽了起來,露出梔子花色的腿來。她似乎意識到了此時此刻的情景是很美好的,藉著路滑,就走得很慢,把這畫面久久地停在人的眼前。走到廊前時,她將兩隻腳疊在一起,用腳趾頭很調皮地去剔泥。剔得差不多了,就坐在廊下,把腿遠遠地伸出去,讓檐口下織成的稀薄透明的“瀑布”沖洗腳上的泥巴。她先是很久地不動,很舒服地讓那雨水去衝,那泥就紛紛地被衝開去,那腳趾頭便如新鮮的嫩姜顯示在雨中。她看著這些趾端微微發紅的腳趾,動了動它們,然後那兩隻薄薄的腳弓很優雅地隆起的腳,就如兩隻交頸的小動物,一下一下地互相搓洗著,直搓得沒有一星泥點。這時,她會微微扭過頭來,朝教室內的夏蓮香或其他女生叫著:“你們幫幫我呀!”依然是―番小妹妹的神態與語調。夏蓮香她們就會走過來,把她身邊的鞋拿起,放到更適宜的位置上,然後架著她的胳膊,將她拉起來,“陶卉,你的腳真好看!”她就趕緊將腳藏到鞋裡去。

星期天,我如果不回家,吃了早飯去鎮上,就可能碰見―個挎了柳籃買菜的陶卉――一個小媳婦樣的陶卉。她的頭髮還未很好地梳理,只用一方手帕鬆鬆地綰著,很隨意地穿―件衣服,趿著拖鞋,在鎮上走。她並不急著買菜,總是看,看那木桶裡遊動的鯽魚,看那柳簍中的河蚌與田螺,看那些水靈靈的蔬菜……看夠了,纔買。她從不還人家價,但也沒有―個人欺負她,都把最好的東西放到她的籃子裡。太陽升高了―些的時候,她就挎著竹籃往家走。那時,她的籃子裡常會有一把嫩韭菜、幾塊微微發顫的水豆腐、一些還蹦跳著的玉樣的河蝦,或者是其它―些東西。

她不再戀那鎮子,匆匆地卻又不顯急躁地走。街兩側的人就會轉過臉來看她走過去,就會有人說:“這丫頭被誰家娶了去,一定是個好媳婦。”

陶卉有好幾天沒來上課了。聽夏蓮香她們說,她生病了。

我想見到她。那天中午,我拿了根釣魚竿,做出一副去釣魚的樣子,走進了她家門前那口池塘邊上的林子裡。透過枝枝葉葉,我可以看見陶卉家的門。我盼望她能從門裡走出來。運氣不錯。我只等待了一小會兒,她就出現了。她大概真的生了病,比前幾天瘦了一些,但顯得更楚楚動人。她瞇著眼睛,朝空中看了看,然後走進了池塘邊的芝麻叢裡。那時,芝麻正開著雪白的花。她小心地在芝麻叢裡拔著雜草。她擡頭擦汗時,那芝麻花裡就有一張有紅有白的臉。屋裡傳來她母親的喊聲:“卉,你病剛好,別在那兒拔草了。”她答道:“我馬上就回家。”拔了一陣,她大概覺得有點累了,就從芝麻叢裡走出來,走到池塘邊上洗手。正洗著手,她突然擡起頭來朝林子裡看,像是聽到了什麼動靜似的。

我一動也不敢動,並且可笑地閉上了眼睛。我覺得,陶卉―定看到了我。我睜開眼來再看時,只見陶卉正朝家門匆匆地走。

“她真的看到我了!”於是,我羞隗極了,彷彿偷了她的東西叫她發現了似的。我在林子裡坐下了,低著頭,雙手抱著後腦勺,像個被槍頂著的俘虜。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耳邊響起了嘩嘩的水聲。我擡頭去看,卻見陶卉又走回到了水邊。她正在洗―件粉色的衣服。那衣服浮在水面上,含了空氣,鼓得像一朵碩大的睡蓮。她―直不擡頭看林子,像是不敢看似的。她在水邊洗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母親站到門口說“一件衣服怎麼洗了這麼久?”

她才從水邊站起來。她擰著衣服,水珠便如雨點一樣落進水中。

在就要離去時,她才微微擡起頭來朝林子裡慌張地看了一眼。我似乎看到她咬著嘴脣,微笑了一下。但,她很快轉過身去,離開了池塘。

第三節

我不分晝夜地想著:一定要與她說話!許多個晚上,我沒有去教室參加晚自習,卻借了夜色的掩護,在陶卉家周圍轉悠著。

我希望她能因爲有些什麼事情走出門來,然後,我裝著從這裡路過的樣子與她打招呼。必須有這樣―個開始。我轉悠著,路上卻總有行人,於是我就像做賊一樣隱藏著自己。這個形象很不光彩。如今,只要一想起這個樣子,臉上便會有一陣噪熱。我在慌張中頑固地轉悠下去,常轉悠到她家窗戶上的燈光倏然熄滅,還不甘心地再轉悠一陣,然後帶著一顆失望的心,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學校。

終於有一天,她出門來了。那天月色真好,我幾乎能像在白天裡那樣看清楚她。她穿了―件肥大的衣服,上面的鈕釦沒有扣上,胸脯在月光下溫柔地白著。她擡頭望了望月亮,頭也不回地說:“媽,明天又是好天。”然後繼續望那月亮。我想從樹的陰影裡走出來,卻又失去了勇氣。她望著,像個孩子。“去,朝她走去!”我在心裡不住地說,然而,汗乎乎的手卻顫抖著,把樹幹抓得更緊了。不知爲什麼,她望著望著那月亮,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然後,我萬般無奈地看著她又走回門裡,那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於是我立即感到了一種失落與懊喪。我咬著嘴脣,狠狠地搖了搖頭,大步走回學校去,一路上,我都在仇限自己的羞怯與無能。

這之後,我有好幾天晚上沒有再來轉悠――見著了,你也說不出話來!可是過了兩日,還是不由自主地轉悠來了。我終於等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陶國志遲遲未歸,陶卉的母親是個看丈夫看得很緊的人,就讓陶卉去醫院找她父親。陶卉出了門就往醫院走。我就站在路邊的柳樹影裡,見她一步―步地走過來,抓著枝條的手索索發抖,抖得那枝條帶動樹葉,簌簌響如雨聲。我趕緊鬆手,一下用左手將右手捉進口中,死死咬住一排手指。陶卉走近了我身邊,我幾乎聽到了她的呼吸聲,聞到了她身體的氣息。

她走過去了,留下了淡淡的香氣。她都走出去十幾米遠了,我竟然沒有勇氣迫上去叫一聲“陶卉!”二十歲之前,我是害臊的絕對囚徒。我第一次主動地有意地與女孩說話,竟然拖到我二十一歲的那年秋天。

我看著陶卉走進醫院去了。那時,我就希望她尋不著陶國志,獨自一人回家。可是,沒過―會兒,她卻和陶國志一高一矮地走出了醫院大門。等她們父女二人走遠了,我覺得嘴裡有血腥味,低頭看右手,見到一根手指頭剛纔被牙咬出血來了。

這之後,我又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去做這種徒勞的轉悠,這時已到了秋天,收割早稻了。那天晚上,馬水清得到爺爺託人捎來的讓他回去一趟的口信,回吳莊去了。謝百三請假回去割稻子了。就姚三船一人。我與他沒有太多的話說,覺得屋裡有點寂寞,就去鎮上找劉漢林,想在他那兒消磨這個晚上。

劉漢林沒有能夠進黑瓦房,有半年的時間,沒有來油麻地鎮,自然更沒有來油麻地中學。我們就總記著他在籃球場上“端大便桶”,總記著我們開他和夏蓮香的玩笑時他那副惱了的樣子……總之,常常地想他。一天,我說:“去看一看劉漢林吧。”馬水清他們都同意。那一天,我們買了些點心,走了十多裡地,到了他家。見了我們,他有點難爲情,但很高興,輪著抓我們的手,他身上哪塊都大,手也大,抓得人生疼。在他家待了半天,也沒有太多的話說,隱隱地覺得不像在紅瓦房時那樣分不出你我了,雙方有點客氣。吃了晚飯,對他說了些安慰話,我們就回學校了。大概又過了半年,一天,劉漢林來找我們,說他跟舅舅學了修鐘錶的手藝,我們都很爲他高興,說:“學門手藝真不錯!”可他有點愁眉苦臉的,就問他爲什麼不樂意。他說,他想在鎮橋頭那兒搭個小房子,看好了一塊空地,把材料也弄來了,但―個姓劉的裁縫不讓,說那塊地是他早佔了的,並立即搬來兩張大高凳,擺了一塊大長條木板,讓他的徒弟在那裡接縫紉活。他說,他在鎮上再也找不到―塊合適的地方了。他的樣子很失意,彷彿沒有那塊地方,他的手藝就等於白學了。馬水清說:“別急,想想辦法。”劉漢林走後,馬水清就開始照他的小鏡子。

進了黑瓦房,他開始長鬍子了。因此,現在照小鏡子,不再是看看牙,也不再是擠―擠臉上的小疙瘩,而是用一枚五分錢的小夾子―根―根地拔鬍子。他把鬍子拔了,就往―張紙上抹。那鬍子是從肉裡拔出的,往紙上一抹就能粘住。這樣,嘴上的鬍子沒有了,但紙上卻有了―個鬍子。現在,他臉上並沒有鬍子,但還是照著鏡子,抓了夾子,將臉在小鏡子裡轉來轉去的。馬水清照鏡子,總會有點什麼陰謀詭計。大概過了―個星期,馬水清託人捎信給劉漢林,說那地已屬於他的了。事後,我才知道,馬水清用錢賄賂了鎮上的八蛋。八蛋一方面得了賄賂,一方面還念我們同被囚禁的友情,領了幾個哥哥來到橋頭,對劉裁縫說:“誰讓你在這兒設攤兒的?這塊地方,我們要用!”劉裁縫說:“這塊地方,我們是早佔了的。”八蛋說:“滾你媽的蛋!鎮上還沒有你的時候,我們就佔了。限你晚飯前,把這攤兒拆了!”誰敢惹八蛋?那劉裁縫不到晚飯前就把攤兒拆了。劉泌林很快運來材料,在橋頭上搭起小屋來。劉裁縫就在一旁冷笑,“想找不自在呢!

等著八蛋兄弟幾個來收拾你吧!“人心很壞,他並不過來提醒劉漢林。從此,劉漢林就有了―個修鐘錶的鋪子,我們在鎮上也有了―個新的去處。

這天,劉漢林―見我來了,很高興,叫我先坐著,他匆匆地出去了。過了―會兒,抓了兩瓶汽水,包了―包菱角和花生米回來了,讓我吃讓我喝,不吃不喝不行。劉漢林對我們幾個太客氣。他現在也有錢了。這地方上的人,戴手錶的慢慢多了起來。

但都不是好手錶,大多爲二十五元左右一塊的“鐘山”表,不太防震,更不防水,很容易壞。劉漢林的生意不錯。我們只要來看他,他就必定要爭著出去買回東西來讓我們吃,弄得我們越來越不好意思來看他。我只好喝著吃著,卻沒有太多的話說。從前在―塊兒時,總是胡說八道,打鬧成―團,而現在我覺得這―切都不太合適了,沒有那個氛圍了。他大概也是這樣覺得的。他惟恐讓我們覺得他跟我們疏遠了,就越發地客氣,而越發地客氣,就越強化了那種無形的生分。他不吃不喝,光看著催著我吃我喝。

我吃著喝著,就似乎覺得自己到他這裡來沒有別的目的,就是專門來讓他破費給我買來東西吃喝的。我想停住吃喝,與他開個關於他與夏蓮香的玩笑,但在心中醞釀了半天,卻覺得不太對勁,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依然去吃喝。

來了―個人,把手錶從腕上捋下來讓他看,說:“一天快半個來小時。”他就去接活兒。他先把表擰開,然後拿―個專用的放大鏡往眼睛上―夾,看看說:“遊絲粘住了,得擦油。”把表又擰上,問:“修嗎?”那人說:“修。多少錢?”“一塊錢。”“什麼時候取?”“手頭活兒忙,過三天吧。”那人說:“好吧。”就將手錶留下了。劉漢林趕緊過來招呼我:“林冰你吃呀!怎麼不吃呢?”正想與我說幾句話,又來了―個顧客,他只好又去應付。我趁機說:“我得回學校了。”說著,走出他的小屋。他抓了一大把菱角,趕緊迫出來,不由分說地將菱角塞進了我的口袋,讓我常來他這兒玩,並說不來玩,就是瞧不起他。

我就覺得這個晚上不好打發了,在快進校門時,彷徨了一陣,扭頭往陶卉家的路上走去。

依然潛行到池塘邊的林子裡。後來,我很後悔這一回的潛入。

陶卉家的門開著,只掛了一道擋蚊子的簾子,可以看到屋裡的人在走動,並且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陶卉的母親說:“卉,新米下來了,明天你去一趟街上吧,給他們送幾十斤新米去。”

只有“嚓嚓嚓”的縫紉機聲。

陶國志大聲說:“你聽見你媽的話了嗎?”

“我不想去。”

陶國志問:“爲什麼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陶卉的母親說:“轉眼,你就高中畢業了。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鄉下。”

“我就待在鄉下,我不上街。鄉下怎麼啦?不是有這麼多人待在鄉下嗎?”

屋裡有―個暗紅的菸頭一亮一亮的,很急促。

“嚓嚓嚓”,縫繃機不停地響著。

那菸頭突然飛出門來,落在了地上的水坑裡,“撲哧”一聲,滅了。緊接著就聽見陶國志聲音不大地說:“你別想與那個林冰好。我們不喜歡他。”

“我沒有想跟他好。”陶卉小聲地答道。

陶國志問:“那你爲什麼不肯去趟街上送新米?”停了一停,又說“那個林冰不是個好人。”

“人家林冰怎麼啦?”

“怎麼啦?他跟那個艾雯算是怎麼回事?人小,鬼倒不小……”

“他跟艾雯怎麼啦?”

“你去問問你們那個喬桉!”

陶卉說:“艾雯是我們老師!她大林冰十多歲!喬桉真會嚼舌頭!”

屋裡一時無話,又只有“嚓嚓嚓”的縫紉機聲了。

我走出林子,走回學校。一路上,我真想將自己變成一條黃鼠狼,而把喬桉變成一隻雞,然後咬斷他的脖子。

第四節

我給喬桉遞了個紙條,約他去鎮南大河那邊的一片墳地裡。

我覺得,約喬桉這種人見面,這個地方最合適。我也從心底裡渴望這地方能讓我自己長些野氣,生些陰森森的殺氣。這地方又無人踏入,我跟他無論廝打成什麼樣子,也不會有人發現。這墳地很大,那些高高矮矮、有新有舊的墳,皆在秋天的雜草之中無言地立著。墳地裡有三兩株苦楝,歪在天空下,更襯出一番荒寂來。有幾隻烏鴉來回飛於墳頭與苦楝枝頭之間。鴉聲帶了鬼氣似的,讓人有點膽寒。不遠處有―個新墳,―些不久前才燒成的紙屑,在墳與墳之間形成的小旋風裡旋轉。

我渴望著喬桉。

然而,我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到來。“真沒有意思!”我很生氣,也很望,想站起來離去,卻在這時,大堤那邊響起了笛聲。這笛聲漸大,不一會兒,就見喬桉出現在堤上。他站在那兒,身子立得很直,腦袋微仰,將笛子吹得萬般抒情。風撩起他的衣角,吹拂著他的頭髮。他顯出一副很入境的樣子,根本沒有將我當回事。

“我已等了你很久了!”

他這才放下笛子來,一邊用手抹嘴,一邊走過來。

我們面對面站著,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你對陶矮子說了些什麼?”

他微微一怔,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別問是怎麼知道的,你說了沒有?”

“說了。”他答道。

“卑鄙!”

“你去人家門口窗下偷聽,不也下作。”

“我沒有!”

“沒有?那你是怎麼知道我對陶矮子說了些什麼的?”

我沒有等他將話說完,握起拳頭直往他鼻樑上打去。他沒有想到我這麼快就下手,被我打中了,打了―個踉蹌,差點摔倒。

他把笛子穩穩地放在墳頭上,重新站穩了,用他豆粒大小的眼睛告訴我:“你再來吧!”這時,我看到他的鼻孔下流了兩道血,心裡很興奮,與他廝打的愈發熾熟。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打不過他的。論力氣,我永遠只能做他的手下敗將。我只是想與他廝打,哪怕他將我打殘打死,我也要與他廝打一回。我想聞到血腥味,想體味皮肉的疼痛。

我又朝他撲過去,他躲讓了一下,我撲了一空,但順勢衝到了一座高墳上。我轉身再看他,覺得他猶如處在峽谷裡,心裡好生高興。我站在墳頭上,俯視著他,“狗日的!”他走過來了。

當他走到墳下時,我從高處俯撲到他身上,居然將他撲倒在地。

我死死壓著他,並用雙手去掐他的脖子。他將一口痰吐到了我臉上,並用帶了尖指甲的手掐住了我的手腕,欲用力將我的手扒開。我很快看到我的手腕流出了鮮血。但,我依然沒有將手鬆開,瞪著眼,看著他那張發紫的面孔。他的腿用力往上抽著,突然從我身下抽了出來,蹬在我的肚皮上,並且將我從他身上蹬翻了。隨即,他―躍而起,用腳踩住了我的脖子,向我顯示了一副很殘忍的樣子。我就用雙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腳,就像樓房坍塌了,我被壓在下面,死死抵住一塊水泥板一樣。他望著我說:“艾雯現在幫不了你的忙!”

“下流坯子!你是記恨她。你知道,她心裡認定作文寫得最好的是我,而不是你喬桉!”

“我當然知道。”他往腳上加了些力,看著我奮力抵擋了一陣之後,把力減弱了一些,道:“你想跟陶卉好,是嗎?這不可能。有我在,你、馬水清,所有一切人,都休想有好!你們幾個,我更不想放過―個。還記得剛進紅瓦房那天嗎?你們將我的鋪蓋卷從牀上掀了下去。還記得你們四下裡活動,讓我當不成班長嗎?……這些賬我一筆一筆地都記著,沒有一筆我能忘掉的!

我這人從小就愛記仇。讀小學的時候,有―個學生向老師偷偷報告說我放學後把屎拉在教室的牆角上。你知道我是怎麼懲罰他的嗎?我將他推進―個無人走到的大坑裡,然後往坑裡扔了兩條活蛇。第二天,他就發了高燒……“

我覺得頸下似乎有塊硬東西,趁他在向我講述他的劣跡時,我將手悄悄伸到頸下,從泥裡摳出一小塊磚頭,突然猛砸他的腿,他叫喚了一聲,跳到了一邊,我便立即滾到另一邊爬了起來。我很快看到,有一縷血從他的腿上流到了他的腳面。看到他流血,我很過癮,彷彿覺得自己還替當年那個在坑中被蛇驚嚇的孩子報了仇。

他沒有看他腳面上像蚯蚓一樣在爬著的血,卻突然從腰裡拔出了一根―尺長的木棍來。這―預藏在身的木棍更證實了他是個十足的小人。他將木棍在手中搖了搖,微微有點跛地朝我走過來。我往後退著,然後閃到了一座墳的背後。他在與我兜了幾個圈子而不能觸及到我之後,登上了墳頂。這樣,我再兜圈子便是徒勞了,索性站在了墳與墳之間的“峽谷”裡。他站在墳頭上,朝我笑了笑,舉起棍子撲下來。我頭偏了一下,棍子便砸在了我的右肩上。我當時覺得我的肩胛骨可能被打斷了,疼痛鑽心。我耷拉著右臂,並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往―座墳後面跑去。喬桉舉著棍子,緊追不放,彷彿決意要將我打死在這裡。他的棍子又一次打到了我的腰部。

我有點懼咱了――因爲我忽然覺得喬桉完全變成了一頭兇惡的野獸。他的兇狠程度出乎我的意料。苦楝枝頭,一隻烏鴉淒厲地叫了一聲,落在一座墳頭上。此時,我希望有人來到這片墳地。然而,四周卻絕無人聲。我只顧倉惶逃竄,並在心中後悔今天的約見。喬桉的喉嚨發出可怕的呼嚕聲,像有一口濃痰在喉管中來回滑動,卻咽不進肚中,也吐不出口外。我的大腿又重重捱了一棍子。一陣麻痛,我向前撲了兩步,終於跌趴在―座墳上。

喬桉緊接著又揍了我好幾棍子。我趴在墳上,十指深**入墳土中。

喬桉終於住手。我翻轉過身來,見他正走開去。走了幾步,他扔掉了棍子,往草叢裡啐了一口,褲帶―鬆,褲子便如斷了線的幕布墜落了下來,露出他黑黃色的下體來。他的屁股像兩瓣驢肺分開著。他將雙手伸到前面去,輕輕地扶著它,往草叢裡撒尿。那泡尿很長,長如黑夜,草叢裡發出“稀溜稀溜”的聲響。

不―會兒,草叢裡就出來―堆泡沫,像田埂邊正在繁殖期的黃鱔往洞口吐出的水沫。他掉頭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臉邪惡。他用手有節奏地搖著它,欲搖清那些剩餘。他搖得很舒適,也很專心。就在他暫時陶醉在一種小小的解放快感之中時,我已爬起來,並搬了―個碩大的墳帽(我們那裡的墳的頂端,總有―個用泥塊做成的“帽子”,有―二十斤重),搖晃著向他走過去。他忽然聽到了動靜,急忙扭過身來,“你想幹什麼?”他驚恐地往後退去,但耷拉在腳面上的褲子絆住了他,使他很難行進。他便去彎腰提褲子,就在這時,我高高舉起墳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腰上。他腰彎了一下,“撲通”栽倒在地,下巴正好落在他的尿裡,濺起―片泥水來。他想掙扎起來,但沒有成功,在荒草裡小聲呻吟著。

我擦了擦從身體好幾個部位流出的血,坐到一座墳上,俯視著他問:“你對人,哪兒來這麼大的仇恨?”

他側著身子,爬到了我一側的另一座墳的斜面上斜臥著,“我知道,你們―個個在用什麼樣的目光看我。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開學的那一天,我一走進校園,那些老師,男的女的,都―下子從辦公室裡跑出來,站到走廊下看我。我走到哪兒,哪兒就有這樣的目光盯著我。這些年,我就在這樣的目光裡不住地躲閃著,逃避著。那年春天,村裡有戶人家蓋房子,上樑,分饅頭給小孩時,我也想去得―個,人家挨個地分,可單單將我擱下了,我空伸著雙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走下墳頭,拖著到處都在疼痛的身體,往墳場外的小路慢慢走去。此時暮色正籠上荒野。當我快要走出墳場時,我的身後又響起了笛聲。那笛聲十分哀怨荒涼。我轉過身去看,只見喬桉坐在最高的一座老墳頭上,正面對著已經銜土的蒼黃落日。

第五節

墳場血戰之後,我對陶卉似乎變得不太注意了。後來她去街上的次數漸多,眼中雖有惶惑,但也分明閃爍著滿足。我就覺得她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倒也沒有太多的傷感,亦無嫉恨。只是不再總想見到她了。

但這一陣,我人變得很糟。我有一種強烈的破壞,極討人嫌。教室剛粉刷,牆雪白,無人時,我一邊哼著歌,一邊拿了支禿鉛筆,沿著牆壁一路畫下去,畫了一道粗粗的黑線。傅紹全送了我一把刀。這刀很鋒利。那天,我用它將宿舍西頭田邊上還未成熟的向日葵,一口氣砍下幾十個來。那沉甸甸的葵餅兒,隨著嚓的一聲,如腦袋落地。有的滾到河裡,隨流水淌走了,讓人想到兇殺案。我一向是很忍讓、很好說話、很合羣的。現在卻處處敏感,處處多疑,誰也碰不得了。自尊心強得沒有必要。我受不了一句不順耳的話,不肯讓人開半句玩笑,神聖不可侵犯。一個叫大寶的同學,沒得我的允許,拿了我的作文本,大聲地念艾雯的評語,我叫他別念,將作文本還給我,他不還,繼續念。我惱了,將他課桌裡的東西全都扔在了地上。他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將作文本放回我桌上,“你有什麼了不起!”我將作文本摜在地上,“我確實沒有什麼了不起!”說這句話時,我還瞥了陶卉―眼。我朝教室門外走,臨出門時,還把門重重地踢了一腳。

初冬時,我闖了一場禍――一隻抽水機船停在食堂的河邊上。我見到了,心中蠢蠢地躍動著―個將它發動起來的慾念。我無數次地見到過機手的發動,並曾經得到―個機手的允許試著發動過,很容易。與我一起見到這隻抽水機船的還有馬水清。我說:“我能把它發動起來。”馬水清說:“吹牛。”我就跳上抽水機船。我找到了搖把,將它插進孔中,然後彎腰去搖動。先慢,後逐步加速,突然一扳機頭那個大概管油門的開關,機器突突地響起來。噴出幾團黑煙之後,它卻並未被髮動起來。馬水清坐在岸上,說:“吹破啦!”我不服氣,脫掉了褂子,憋足了勁又去發動。結果還是噴出幾團黑煙,嗚咽了幾聲,又回到了老樣子。

我身上就上來了蠻橫勁,像在與那個機器作戰似的,一心要將它征服。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發動,喉嚨裡呼哧呼哧地響,―甩腦袋,汗珠如雨點紛紛墜落。我把那個發著藍光的機器完全當成了一個活物,嘴中罵聲不絕。馬水清等得不耐煩了,“我走了。”“快走!”說完了,我又衝機器說,“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我不把你弄著了,我下河去!”然後,我用污濁的手擦了把汗,頑梗地握住搖把,惡狠狠地搖起來。當我感覺到那輪盤已旋轉出足夠的速度時,便用左手一按開關,那機器頓了一下,隨即突突突地冒出一串黑煙,不停地旋轉起來。我仰頭一望煙囪,那煙漸淡,在陽光下像薄冰漂在碧冰之中。

我衝回頭望船的馬水清叫道:“拿只水桶來灌水!”那抽水機很怪,若要它噴水,非得往它的水管裡灌水誘它。馬水清聽見機器急切切地吼,就跑進食堂拿了一隻鉛皮桶,又跑來跳上船頭。他把水一桶一桶灌進水管裡。那水就在它的喉嚨裡打呼嚕。

他贈了兩桶,見還不出水,就雙手抓住水管的邊沿,雙腳登在船頭,身體斜懸空中,低了頭往水管裡窺望,恰在這時,那水管如人噴吐,呼地―下噴出水來。他叫了一聲,手―鬆,被水衝進河裡。隨即,這船就得了水的衝力,像莽牛拔樁而躥,船尾往水中一埋,船頭一翹,纜繩喀嚓而斷,野性十足地往前開去。我跳到船尾,立即握住舵把,將那船勉強調到河的中間。一會兒工夫,船就開出去上百米遠,回頭再看馬水清,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我哈哈大笑起來。

馬水清人影漸小,船開進了後面的大河裡。水面開闊起來。

我扳了一下舵,船便―路向東,兩岸樹木紛紛後倒,耳邊簌簌有風,心中頓生豪邁之氣。這效果真是神奇。在東京時,經常看到電視裡報道年輕的“暴走徒”暴走高速公路的事。他們結隊而馳,少則五六人,多則十幾人、幾十人,有男還有女,各騎―輛高級摩托,拔了消音器,在高速公路上如箭如光,―路尖嘯,簌簌而過,一旦前面有一人失手,就會―個接―個地撞在一起,死起人來,一死―串,然而屢禁不止。不少人不理解,但我一想到那回駕抽水機船在水上奔馳的感覺,就覺得完全能夠理解他們。

我覺得他們如穿槍林彈雨―般伏於摩托之上,風馳電掣,尤其是在彎道之處,車斜人斜,視角一改,萬物新樣,瀟灑―旋,感覺定是萬分自在,很是過癮。這“兜風”二字,是個讓人頓生快感的詞。昔日王公貴族、少爺小姐的一大快事,就是駕了車或騎了馬去兜風。今日豪門鉅富,一大特徵也便是有―艘價值萬金的漂亮小艇,可去海上兜風。誰不喜歡兜風?兜風離不開速度,沒有速度,蝸牛爬行,就不覺得兜了風,也就無快感而言。此時,我在大河上是兜了風的。我的衣服被兜得鼓脹起來,像個魚鰾。一隻抽水機船,不倫不類,自然比不上那轎車,那遊艇,但也可兜風,其感覺形式大同小異。我反正覺得很開心,很快活,手握舵桿,胸脯高艇,遠望前方,間或仰首―瞥高遠的天空。

前面到了一片更開闊的水面。我用力扳舵,將船頭掉向迴路。我要將船開回學校旁的河裡去。那條河窄一點,船過時,浪花翻滾,也許更有味道。當我將船開回來時,正是馬水清散佈了消息,無數的人擁到水邊觀望之時。我不知道他們臨水而望,忽見河的盡頭翹首開來一隻大船時是何種感覺,但見岸邊站了那麼多人,心裡真是興奮。我將舵扳好,讓船直直地開過去。謝百三他們大聲叫著:“林冰!林冰!”我朝他們搖搖手,船便很帥氣地從他們眼前疾馳而過。我將船―直開過鎮中間的大橋,然後在河灣處打了―個漂亮的拐彎,再度將船開回學校近處的水面。那時,岸邊站立了更多的人。我看到了陶卉與夏蓮香。河水紛紛捅向岸邊,把幾個過於近水的人的褲管漫溼了。其中有兩個見水浪涌來,匆匆往岸上爬,無奈岸邊都是人腿擋著,終於未能爬到岸上,手裡抓的雜草連根拔起,身體不穩,腳下一滑,跌到了水中,正趕上白浪涌來,被打入水中,嗆了幾口渾水,水淋淋地站在水中罵:“林冰,要麼你永不上岸!”一隻放鴨的小船過來了,主人見了抽水機船徑直開來,連忙讓路,但還未能等他將小船撐到岸邊,抽水機船就開過來了。那小船在浪尖上晃了幾晃,那人―時不能站穩,竟一頭栽進水中。那船因他身體的傾斜,加上―股浪頭衝去,也翻了。那人從水中冒出來,很狼狽地趴在小船底上大聲罵:“殺千刀的!”

我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人聲漸小,船又開遠了。我急切地想再把船開到學校近處,未等開到開闊處,就強行拐彎。船頭拐不過來,眼見著就要撞到岸上,我緊急扳舵,船總算勉強扭過頭來。這時,我發現船離―座橋只有幾米遠了,而船頭正對著橋柱。我一時沒了主張,聽任那船―頭衝過去,直到就要與橋樁相撞時,才使勁將舵一扳。船頭偏開橋樁,但船身卻猛烈地擠撞了橋柱。那橋柱也實在不結實,咔吧―聲,竟然斷了,橋板滑落下來,差點砸在我身上。就在我躲讓時,船又一頭栽在岸邊,―個向外突出的樹樁將船頂了―個大洞,水嘩嘩涌人船內。那機器還在吼叫,那水管仍在奮發地噴水,我愣了一陣,纔想起來跑進艙內關了機器。

我沒有逃跑,坐在正在下沉的船上,等船的主人,也等附近的村民。

後來,我幾乎是被人家押著,回到了學校。我是油麻地中學的學生,人家自然是找油麻地中學算賬。王儒安一言不發地聽完了機手與村民的講述,問我:“是不是這樣的情況?”我說:“是。”他說:“你先去吧。”

王儒安讓村民們來學校砍去幾棵樹做橋柱。但賠償機手的修船錢,他說,學校沒法出。機手說,最起碼得賠五十元錢。我去何處弄得這五十元錢呢?我一月不吃菜,也只只能省下―元五角錢來。王儒安向我說清楚這一分擔時,我簡直想哭了。他說:“回家想想辦法吧。”

回家去又能有什麼辦法?―個赤貧之家。但那個機手後來並沒有追著我要錢。那天,我在鎮上遇到了他,以爲他要抓住我要錢呢,他卻朝我笑笑,“你的艾雯老師待你真是不錯。”我心裡立即明白,那筆錢已由艾雯付了。再見到艾雯時,她微笑了一下,說:“你真可笑。”

艾雯走後,我給陶卉寫了一封長信。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必須寫信。我寫得很認真,前後共花了一週的時間。真是一字―字、一筆一畫,如剛學寫字,寫得極專心,堆了一紙華麗辭藻,感情浪漫,形容誇張,甚至肉麻,還從小說裡偷來幾段作爲裝點。但這―切,在當時都是順其情感的需要,實屬自然。於今想起這份情書,立即汗顏。情書大概是世界上最做作的―種文體。那封情書寫好之後,我將它嚴嚴實實地封好,交給了馬水清。我絕無勇氣親手交到陶卉手上。而寫這封信,也部分是因爲受了馬水清的鼓動,他說過:“你寫吧,我替你交給他。”

這天晚上,馬水清要在上晚自習時將信交給陶卉。我沒有進教室,坐在池塘邊濃重的樹蔭裡,心和雙手皆有點發抖,直到深夜校園一片漆黑,才輕手輕腳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我因不敢看收到信之後的陶卉是什麼樣子,又一天沒有進教室。黃昏時,我在宿舍通往教室的路上看到了陶卉,但只是個背影。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著。她的背影,在我惶惑和無望的目光裡漸漸遠去了。此時,一隻烏鴉飛到了―棵矮樹上。然後它一動不動地立著,像是―只神鳥。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種不洋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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