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程彥博的不滿,李安然淡淡一笑,道:“程老爺對安然的誤會果然深了。當日大人派人傳話于我等,說程老爺有意賠償我一品天香損失,以作為和解。安然心想,若公然接受程老爺的賠償,程老爺的聲譽必受影響;倒不如私下請了程老爺過來,咱們面對面地將此事說清楚做個了結,如此一來可撫平店內伙計的洶洶群情,二來也保全了程老爺的名聲。只是又想,程老爺既然指使了桑九娘來砸店,必是已經先入為主,對安然有所誤會,貿然相邀,程老爺未必肯過來,是以才托了大人傳話?!?
她對靈州縣道:“安然如此做法,莫非欠妥請大人指教?!?
這番話連消帶打,字字句句都像是為程彥博著想,為大局著想,聽著讓人覺得合情合理。
靈州縣哈哈一笑道:“李姑娘考慮甚為周詳。”他又對程彥博冷臉道,“此時本就是你程家有錯在先,李姑娘肯私下和解,已是本縣斡旋之下的結果,若你還有所不滿,本縣便撒手不管,由你自行了結”
程彥博正要說話,靈州縣最后又幽幽地加了一句:“只是護國侯那邊,若對結果不滿意,你卻不要再來求本縣?!?
一提到護國侯,程彥博再度泄氣。
他算是看出來了,不僅護國侯給李安然撐腰,靈州縣如今的態度,也是偏向李安然的??傊裉爝@個軟是服定了,否則便是同時得罪護國侯和靈州縣,一個是權貴,一個是現管,有這兩尊大佛壓制,程家還如何能有好日子過。
他只得從袖筒里取出一張銀票,放在桌面上,道:“這是賠償李姑娘損失的五百兩銀票,還望李姑娘笑納?!彼脙筛种笇y票按在桌面上推過去。
李安然嘴唇微揚,看了他一眼,然后對旁邊的丫鬟道:“叫人進來?!?
丫鬟去了不久,門外便陸續進來七八個伙計,有男有女,排成一行。
李安然先對靈州縣解釋道:“日前桑九娘砸店,這些都是挨了打受了傷的伙計?!比缓?,她用手指點了點桌上的銀票,對伙計們道,“日前你等無辜受傷,今日程老爺親自上門,賠償了五百兩銀子,作為對你等的賠禮和彌補,還不快謝過程老爺?!?
這些伙計們果然一起沖程彥博道:“謝程老爺。”
他們嘴上雖這么說,臉上卻都是冷冷的,不見一絲笑容。
程彥博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這不像是對他的道謝,倒像是故意給他的難堪。
不過,他心中也暗暗松口氣,看眼下這情勢,銀子都收下了,李安然應該不會非要他當著這些伙計的面,親口說賠禮道歉的話了吧。
果然,李安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擺手,讓這些伙計們都退出去了。
此時的氣氛,比起剛才又要融洽了幾分。紀師師便很適時地道:“時近正午,我已訂了一桌春風樓上樓的席面,已經送到了,不如咱們邊吃邊談。”
靈州縣笑道:“很好。”
紀師師便抬手拍了一下,自有丫鬟伙計們上來撤掉茶水,送上席面。
“師師聽說大人是北方人,春風樓上樓素以京菜拿手,想必還和大人口味吧”
席間,紀師師便負責起了插科打諢、調節氣氛的角色,頻頻地勸酒,她本就長袖善舞,又慣知道官兒們的心態,幾句話下來,便將靈州縣哄得高高興興滿面紅光。
同時,她也沒有忘記程彥博。
“說起來,師師與程老爺也是有緣人,當初程老爺還曾為師師一擲千金,可惜后來程老爺有了美嬌娘,便將師師拋到腦后去了?!?
紀師師芙蓉如面,略帶幽怨之色。
靈州縣笑道:“這事兒本縣也曾聽聞,當初程老弟可荒唐得很喲”
本來程彥博對紀師師在場還有點介懷,唯恐自己的陳年舊事被拿出來取笑。不料紀師師竟然換了這樣一個說法,倒顯得是他年少輕狂,辜負了美人。這可比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沒吃成,聽起來要好得多了。
程彥博頓時得意起來,笑道:“年輕男子哪個不風流,只是師師姑娘得遇金主,早已非長柳巷中人,我等俗物就是心向往之,也不得其門而入咯?!?
他本想順著紀師師的話頭,替自己再挽回更多顏面,沒想到紀師師卻臉色一板,換成了一副冷笑。
“程老爺風流薄幸倒也罷了,只是師師倒要問一句,我這李妹妹,當初也替程家盡心盡力,又替程老爺祖母送終守孝。程老爺另娶美嬌娘,將李妹妹逐出程家,當日刺史夫人曾說,李妹妹與程老爺并無夫妻名分,不過是一場空頭姻緣,散了便也散了。但事后,程家卻三番兩次刁難我李妹妹,這又是什么道理”
靈州縣哦了一聲,好奇道:“還有這種事”
紀師師道:“大人不知,當初我這李妹妹離開程家后,暫居東城外清溪村,卻有無知村婦受了程老爺的新夫人姚氏的指使,散播謠言,毀壞我李妹妹的名節,幸而有城中小販經過清溪村,辟謠正視聽,這才免去我李妹妹的風波。后來,李妹妹在這琉璃街開了店鋪,開業之日,那姚氏又上門來鬧事,口口聲聲將我李妹妹貶為棄婦,指責她言行裝扮有虧婦德,幸而刺史夫人在場,問清了緣由,這才替我李妹妹正名,恢復了清白女兒身份。如此兩件,都是姚氏所為,李妹妹念在受過程老夫人十幾年的養育之恩,不愿與程家為難,都輕輕放過,不曾與那姚氏對質。沒成想,程老爺居然又指使桑九娘來誣陷砸店,若非當時李妹妹機智冷靜,又有護國侯鎮場,李妹妹和這辛辛苦苦打下的一份基業,不知又是什么下場。請大人評評理,程家如此三番兩次針對我李妹妹,哪次不是要她身敗名裂,師師與李妹妹互為知己,李妹妹心善,師師卻要打個抱不平,今日非要向程老爺問個清楚明白不可”
她唇舌如刀,一番話說得快而清晰,如珠玉砸落盤中,聲聲震耳,最后還將手中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酒水四濺,氣氛一時僵硬。
程彥博沒想到前一刻還觥籌交錯,下一刻紀師師便突然發難,將他和姚舒蓉干的事情都抖落出來,他看靈州縣的臉色,果然又不善了。
“這,這都是誤會”他有點口干舌燥。
李安然幽幽道:“安然也有諸多不解,當初我在程家,蒙受程老夫人恩澤,即便最后離開程家,自問也不曾做過一件對不起程家的事。為何程老爺與程夫人對安然如此仇視,接二連三,恨不得將我除之后快。請問程老爺,我李安然到底哪里得罪了程家”
程彥博倒是想一口噴出數百個理由來駁倒對方,但是在紀師師和李安然同時發出的這一連串的問話之下,他卻張口結舌,說不出個一二三。
到底是為什么要跟李安然過不去呢他突然也發現自己找不到一個很好的理由。
終于想起來了一個。
“李姑娘當日開業,為自己正名也就罷了,卻把我程彥博弄成了大笑話,以至于靈州城中人人都取笑我是一個連老婆是誰都搞不清楚的蠢蛋”
李安然呵地笑了一聲,道:“程老爺只管去打聽,當日一品天香開業,我并未請尊夫人到場,是尊夫人自己上門,進來便先口口聲聲稱呼我為棄婦。我一再忍讓,她卻得寸進尺,忍無可忍之下,我才取出休書。當時護國侯云臻、云大小姐、刺史夫人、刺史千金、忠靖侯府大少夫人,人人都在場。刺史夫人為我辨明身份,尊夫人惱羞成怒破門而去。從頭到尾,我不曾貶低過程老爺一句話。程老爺要責怪卻責怪不到我頭上,只消回頭去問問尊夫人,到底是誰讓程老爺成為靈州城的大笑話”
這番話,李安然說的義正言辭,胸腔之中有按捺不住的不平之氣。
程彥博被她一連串的字眼弄得啞口無言,看著李安然的面容,一絲怪異的情緒卻從心底破圖發芽,冉冉而生起來。
李安然因激動而染上紅暈的雙頰,因義憤而亮晶晶的眼神,因不平而不住起伏的胸脯,處處的細節匯聚在一起,使得此時的她,顯得既生氣又驕傲,既委屈又凌厲,柔弱和剛強在她身上交織。
程彥博忽然發現,這個女人,似乎也頗有姿色,完全顛覆了他腦海中那個其貌不揚、永遠像個影子一樣跟在程老夫人身后的丫頭片子的印象。
男人都逃不過一個賤字。
當初紀師師對他不屑一顧,他卻甘愿像個哈巴狗一樣跟在她屁股后頭;每次姚舒蓉對他橫眉冷眼的時候,他反而覺得她風情無限,總要上去揉搓求歡。
所謂女大十八變,李安然年幼時的確是姿色平平,但如今年紀雖略長,但女人的風情卻已經全部出來了。十六歲的女人是一朵剛剛開放的花,二十歲的女人便是這朵花開得最熱烈的時候。再加上當初她不過是程家一個小丫頭,現在卻是堂堂一品天香的女東家,居移氣養移體,氣質自然大大不同。
有些男人就是喜歡帶刺的玫瑰,女人越是對他冷淡高傲,他便越是想去攀折采擷,程彥博就是這樣的男人。
他突然便萌發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其實當初,是不是不必那么干脆地休掉李安然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