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蕭索日漸的遠去,眼看著冬雷震震,我幾乎可以聞到雨雪的味道,芳淳的身體經過了一季的修養漸漸地好起來,沒有我預料中的絕望與撕心裂肺,她似乎很是平靜,只是偶爾見她一人獨自坐在遠處的暢遠亭,靜靜地流些眼淚,其實越這樣,我反倒越害怕,生怕她會做出什么不從心的事情來,比如說,自殺……我知道現在外面的謠言已經滿天飛了,說是我因為嫉妒芳淳腹中的子嗣而下計害她,可是他們并不仔細的思量,若是我當真要害她,何必要等到現在,難道我還要看什么時機不成。
我并沒有做什么虧心事,所以對外界的傳聞置之不理,可是卻急壞了流川與流蘇,她們似乎很在意外人的看法。終于,耶律寒還是回來了,他似乎并沒有收到我的消息,而是在任務結束之后才緩緩歸來,我因為他的冷漠和毫不在乎而大發雷霆,當他拿著從邊陲帶回來的大宋的首飾與衣物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走上前去,狠狠地將那些東西摔倒他旁邊的地上,我的行為嚇壞了旁邊的侍婢,耶律寒似乎是一臉的無辜,他對著周圍的那些侍婢吼道:“你們都給本王退下!”
我緊緊地盯著他的面孔,絲毫也不覺得害怕,然后對著他吼道:“你終于知道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子嗣已經不在了,他是被人害死的,可是你卻并不在他的身邊!”我一口氣說出許多,并不知道我的話令他大為震驚,他似乎真的是沒有收到我給他寄去的信件。我復又問道:“我給你的加急信件,你沒有收到不成?”他疑惑的搖了搖頭,我忽而意識到,對方有意要把這件事情處理的天衣無縫,又怎能允許在這個時候,讓耶律寒回來破壞他的計劃?我越來越相信,這件事情的幕后操縱者有著難以想象的勢力,令人難以靠近。
我的氣憤頓時便因為他的不知情而消散了不少,只是淡淡的對他說道:“芳淳此時一定十分的傷心,你去看看她吧。”說罷把地上的那些首飾撿起來,放回到錦盒之中去,道:“這些東西,拿去給她吧,或許她此刻比我更需要你的關心。”耶律寒并沒有拿我手中的錦盒,只是一個人默然的轉身,他的眼神中又無奈,但是卻沒有悲痛,比我想象的要淡然,像是一個堅持了許久的錯誤終于結束了一樣的釋懷。
耶律寒前腳才離開我的蘅蕪居,尹夫人后腳便走了進來,想必是方才耶律寒在,她并不敢進來。我問她,“可是有什么眉目了?”尹夫人嘆了口氣,道:“是查出了一些,但是卻在一處戛然停止,不能再查下去。”我問道:“這是什么意思?”她說道:“奴婢查到蕭衍夫君的升遷直接受命于宮里,可是就在這里斷了線索,并不能知道,到底背后到底是誰在掌控。”我聽著尹夫人的話,突然印證了我許久以來的猜測,不過這又算得什么,在紫禁城中,像這樣的冤案比比皆是,我又何必強求太多,只是暗自的替芳淳惋惜,又因著自己受著眾人的懷疑而心有不甘。
尹夫人見我十分為難,便說道:“王妃,奴婢有一計,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我道:“但說無妨。”尹夫人繼而道:“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直接下毒者是蕭衍,為何不將她的事情抖摟出來,這樣王妃也可以洗脫自己自身的嫌疑。”
我頗覺得為難,說道:“這樣好嗎,畢竟她不是罪魁禍首。”尹夫人道:“王妃何必對她心慈手軟,要知道當下的關鍵便是要洗脫王妃您的嫌疑,否則將來您如何在這王府之中立足,更何況,此番行為或許還可以給幕后操縱者以警示,何樂而不為?”
我在心里悄悄地衡量著其中的利弊,而后道:“有充足的證據嗎?”尹夫人點了點頭,意識到我默認了她的建議,她低首退了下去,我知道,只消到黃昏,一切事情便會風馳電掣一般的進行,只要在蘅蕪居里靜等著消息便是了。
果然,傍晚時分,尹夫人悄悄地對我道:“蕭衍已然收監了,只是,她供出了她的同謀。”同謀?我疑惑的看著她,她繼而道:“是與她一同剛擔任女官的宗真。”我一時驚慌將原本端在手中的茶盞打翻到地上去。然后尋求肯定似的問她:“她果真那么說?有證據嗎?”尹夫人繼而搖頭道:“這件事情我們并不能直接插手,關鍵是審查的宮人認定了宗真與她同罪,況且宗真已經因為不堪忍受酷刑而招認了。”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蕭衍會拉來宗真墊背,我對尹夫人道:“我要去見宗真!”我的語氣肯定而不容置疑,尹夫人一時有些為難,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奴婢即刻便去安排。”
見到宗真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宮中的酷
刑向來殘酷,更何況是她區區的一名女官。她見我到來,感到些許的驚訝,然后對我道:“王妃,奴婢是無辜的。奴婢只是知道了她所做的事情,可是卻被她誣陷,奴婢的女兒……”我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否則萬一被人聽去,她的女兒亦不能幸免于難,畢竟這是吵架滅族的罪過。我俯在她的耳邊輕輕地道:“你放心吧,你的女兒一定會平安無事。”她才終于安靜下來,然后對著我感激的微笑,我看著她因為痛苦而并不能表現出來的為難的微笑,心中隱藏著巨大的無奈與荒涼。
犯罪者伏法,一時之間所有對于我的謠言也止了下來,我帶著宗真的女兒漓雨去看宗真的行刑,盡管我知道這是極為殘忍的,可是,我深切的知道,若是母親死去的時候自己并不在身邊,那時多么悲傷和難過的事情。我不該剝奪漓雨的權利,所以我才堅持帶她去,盡管我并不會讓她親眼目睹行刑的過程。
初冬依然耀目的驕陽映著整個刑場,我與漓雨一同隱匿在人群之中,她幼小的心靈因為并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震撼而瑟瑟發抖,她大聲的喊著宗真娘親,我急忙捂住她的嘴,若是她的喊叫引來眾人的側目,那么她的性命也將會不保。
我知道宗真看得見我們的存在,她知道漓雨將會被我很好的保護和撫養,我當然會,我此生第一次因為自己的私利而發動的所謂隱沒卻陰差陽錯害死無辜者的性命,此刻我內心的驚恐絕不亞于漓雨。我當然會好好地撫養宗真的孩子,對于宗真的所有虧欠,我都要還給漓雨。
行刑的時刻并未到來,宗真卻拿出自己藏著的一把銀簪狠狠地劃向自己的喉嚨,她在行刑之前死去,我驟然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們這是對自身尊嚴的維護和抗爭,我幾乎在同時,也懂得了我母親的做法。我知道,隨著宗真的死去,漓雨的童年也將潦草的結束,我并不知道我即將強加給她的是怎樣的生活,更不知道,她能否坦然的接受并對我交付處信任來。
這一年的冬天,不見有一場大雪的降臨,所有的人都因為突如其來的干燥的天氣而恐懼,推說這是上天對于遼國的懲罰,而這其中的罪魁禍首,便是王上,他一生馳騁疆場,手刃無數人的性命,我感念那些百姓的想象力和聯想,但是卻并不能改變些什么。為了平息眾怒,王上決定退位,將他的皇位,傳給如今戰功赫赫的耶律寒。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的緣故,王上的罪己詔連同傳位的詔書一公布,很快便洋洋灑灑的下起雪來,舉國歡騰,而在這樣一場連綿的大雪之中,王上很快便染疾,沒過多久,便死去了。耶律寒登基,一切都進行的如此順利,我理所應當成為大遼的王后,可是,這一切,卻只是我不幸命運的開始罷了。
又是一年的春天,元祐二十年,遼宮的一切都恍若是新生的一般,到處都洋溢著日漸濃密的綠色,和點點綴綴的斑斕。王上的后宮也似我的父皇一般,有著勝過三千的無數佳麗,我似乎高看了耶律寒,他并不似我想象那般專情,或許在帝王之家,這根就是奢望。
我與芳淳的命運與處境幾乎如出一轍,只是她似乎更得耶律寒的寵愛,或許是因著她曾經痛失子嗣的緣故,便更多了一份眷顧與照料。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回收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悠然的蕭曲在我的耳邊響起,而我卻全然沒有留意,直到耶律清淡然的身影出現在我的面前,疏影橫斜水清淺,我不過是一個寂寂深宮之中并不得寵的皇后罷了。
我沖他莞爾一笑,我很明確的知道這莞爾的笑容了包藏了多少我的無奈與辛酸,我本都不會笑了吧。
王后宮的黃昏獨有一番靜謐的樣子,我訝異于耶律清竟然可以隨意的出入后宮而無人阻攔,或許是因著他本就與耶律寒是一母同生,所以自然走得親近一些。耶律清依舊是那一副放蕩不羈的模樣,身上一襲煙青色的水綠長袍,穿在他的身上并不拖沓,倒是十分的妥帖。
他來到我的身邊,對我道:“多日未見,你似乎消瘦了不少。”說這些的時候,他的手微微的抬起,幾乎就要觸碰到我的臉頰,我向后躲閃幾步,然后對他道:“不知道王爺怎么有雅興來我的宮殿?”耶律清繼而說道:“難道你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我微微的一怔,忽而想起來,二月初六,便是我的生日了,滾滾冬季結束后不久,便是我的生辰,我微微的一顫,來到大遼已然第二個念
頭,何曾有人記得過我的生辰,還這樣與我說道。我感激的看一眼站在我面前的耶律寒,他微笑與我道:“你想要什么禮物?”我正出神間,他已然拉起我的手朝著遠處走去,彼時天色已然暗淡下來,可是他此舉依然引起許多人的注目,我使勁的想要掙脫,可是他似乎并不理會我。
王后宮后面的山坡上,一片空曠的草地,偶有幾排稀稀落落的樹木,他終于停下腳步,隨著一聲巨響,遠天已然開放出無數的煙火來,巨大的恍若是金燦燦的光芒幾乎要將我整個容納其中。我興奮至極,以前只是在母親的生辰宮宴之上見過這么璀璨的煙火,可是如今,卻再一次的見到,只是這樣的燦爛,卻并不是我心之所向的男子給予我的。
正在我沉浸于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驚喜的時候,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周圍突然出現了那么多的人,明亮的火光在我的周圍響起,我看到耶律寒從人群之中出來,站到我的身邊,輕輕的對我道:“宸兒,生辰快樂。”我驚訝的抬頭看他,可是他已然將我攬進懷中,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將我包圍,我幾乎忽略到一切,知道我從他攬著我胳膊的縫隙中覷到耶律清淡然轉身的樣子,心中一股異樣的悸動敲打著我本應該驚喜萬分的心靈,原來他這么做是耶律寒的囑托,心中莫名的失落,即刻被我的理智所打消。
是夜,耶律寒自然是留宿在我的王后宮里,我幾乎不可想象,在進宮之后能夠再一次得到他的寵幸,我一度以為,他已然將我遺忘在這個寂寂深宮的角落里,或者,他是一直忙于政事,所以才會將自己忽略。初春陣陣已然料峭的寒風在夜晚尤其刮得響亮,我用七弦琴彈奏一曲委婉的《春江花月夜》來給他聽。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彈至此,我幾乎可以聽到有人在極遠的地方以一只洞簫與我合奏,我心里一驚,然后看向耶律寒,他的神色并未有任何的異常,只是沉浸在我的琴聲之中,這才放心下來。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一曲奏畢,我抬頭看見耶律寒的面容,無限的沉醉令我心動。我離開琴走到他的旁邊,他順勢將我攬進懷中,在我的耳邊低語道:“宸兒,你可知道,我最喜歡便是你彈奏這一曲。”我愣愣的看向他,并不理解他這話中的含義。他沖我微微一笑,繼而說道:“你一定不記得了,你當眾奏樂的那一次。”我在腦海中搜尋著在他面前奏樂的情景,卻怎么也記不起,曾彈奏過這樣的一曲《春江花月夜》。
在我所有的記憶里,關于《春江花月夜》的記憶大抵都是關于父皇和母親,而那一次母親的生辰上我當眾奏過,此外便再沒有在眾人的面前演奏過了,他又是如何知曉的,莫非?我驚喜看著他,他知我已然猜到,便對我微微的笑著點頭。心中不免疑惑,“那時你也在場嗎?但是我不過只有六歲,你怎會知道那就是我?”
他的笑容越發的深了,只是隱藏著我難以猜透的心思,我看著他,想要得到最真切的答案,可是他似乎并不愿說明。我不再強求,亦只是與他相依偎再不愿多說一句話,或許進宮這么久,我早已開始疲倦,若是再沒有這樣的肩膀可以依靠,我幾乎不能確信自己可不可以堅持的下來。
這一次,我可以確定他口中所叫便是我的名字,宸兒,不是上官晨兒,而是我,靜宸,我并不是貪心的女子,自小見慣了紫禁城中的爾虞我詐和后妃爭寵,我并不是不能忍受我愛之人并不屬于我一個,只是,他至少要待我與別人不同些,這便是我最最起碼的要求了。
深夜我一人起身來到寢殿門口的花樹下面,落英繽紛便可以形容此刻的情景,或許是夜里風大的緣故,亦或許是這些早春的花朵即將要消散殆盡,但是當它們真的消弭在我的眼前的時候,我才開始驚慌,或許這代表的便是我們女子的人生與命運了吧,勝似花顏,卻也衰敗若花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