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漸深,一場接連一場的大雪使得懿祥宮的工程停滯不前,我也因此而心中減輕不少的擔心和憂慮,只盼著那工程停下來纔好,也不至於像現在一樣,被朝中的人誤認爲是禍國的紅顏禍水。因著天色不好,也沒有了出門的想法,便整日呆在寢殿裡。薰著幽淡的瑟蘭香,而後在火炭旁繡些花樣,又或是流川與流蘇貪玩兒,拿了不知從哪裡尋來的山芋來,放在炭火盆上燒著,很快便有香糯而伴隨著焦灼的炙烤氣息傳出來,隨著那些快要燃盡的黑炭一同嗶剝有聲。
尹夫人靜靜地站在一旁,只是看著,見那火炭就要滅了,急忙拿了鐵鉤子去撥火,哪料到竟然悶悶地沒有響動,再看時卻發現了流蘇藏在裡面的山芋,不由得笑道:“準是流蘇和流川那丫頭乾的,這都要熟了,也不知道人去哪兒了。”我放下手裡的詩詞,看一眼已然露出內裡白色果肉的山芋,與外圍的那些黑色碳粉摻雜在一起,便道:“是我遣她們去給芳淳送些厚棉被和厚棉衣去,也不知道這會兒子到哪了,瞧著外面的雪也沒有要停的意思。”
聽到我說這話,尹夫人不由得深嘆一口氣,道:“難爲王后您如此替芳淳姑娘著想,可是她卻未必念您的好,,奴婢昨日派去的人來報,說是先王后的人又去芳淳姑娘的住處去了,想必還預謀著什麼呢。”我本要去拿鐵鉤子的手忽而停了下來,看著那兩塊幾乎就要燒焦的山芋在水深火熱之中嗞嗞作響。
而後淡淡地道:“就隨她去吧,反正我們也已經知道了,又不會造成什麼威脅。”即便是這麼說,可還是十分的擔心,所謂引火自焚,我可以容忍她對我的憎恨,可是若然連我也不能保她的時候,她又該如何是好呢?外面的天氣陰晴不定,就像極了這皇室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喜憂參半,信任參半,就連命運,也在大起大落之間搖擺不定,我兀自嘆了口氣,又把旁邊的那一本詩詞攜起來,平心靜氣讀著,想要撫平我雜亂無章的心緒。
“歲晚江南楊柳花,餘杭門外蕊爭發。千山猶綠憐霜葉,一夜忽白染碧葭。到曉翩翩出繡戶,隨煙直上透窗紗。繞簾渺渺落霓裳,呵手驚飛暖翠華。忽憶離人隔溟海,獨顰遠黛恨天涯。三生苦短何時見,桃葉渡頭看鶩霞。”我終於還是將手裡的詩詞放下來,無論如何也無法輕易地撫平的我的心緒,彷彿是這雪天胡地的飛雪一般,洋洋灑灑,怎麼也不見有盡頭,所謂“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便是如此了吧。
正無奈之間,忽聞得窗外一陣急促而婉轉的簫聲絲絲縷縷的映襯著這裡的飛雪飄進我的寢宮來,仔細去辨別,卻並不知曉所奏究竟爲何曲,但是聽來卻時而激昂,時而纏綿悱惻,多傷懷,彷彿是激起的一池春水一般,但又有著難以言說的哀愁與無奈,一曲完畢緊接著又是復調,低低的迴環往復,讓人彷彿看見明麗的春日景色一般頓生出許多的希望來。我本機閒來無事,如此聽聞這樣的曲子,便來了附和的心思,便叫尹夫人拿了我的七絃琴出來,微微的擦拭一番,而後緊跟著對方尚未結束的曲調,撥絃起聲。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溼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一曲尚未結束,便聽得有力的掌聲從寢殿門口處傳來,我莞爾一笑站起來,卻正見到耶律寒站在門口,對著我微笑,而後走過去,輕輕地欠身行禮,道:“王上萬安!”耶律寒隨即爽朗大笑,道:“剛進到這王后宮來並聽得王后如斯美妙的琴聲,當真是享受。”
我輕輕地挽起他的手臂,而後道:“既然王上回宮了,何不派人來通傳,還派了人來打聽我在這寂寂宮廷裡的生活?”說罷看一眼走在他身後的耶律清,他一襲蘇青色的獺兔毛圈領的棉襖,外加一襲巨大的裘皮大氅,手裡拿著洞簫,手指關節已然凍得通紅,我微微的一愣,不再看他,依舊是挽著耶律寒來到旁邊坐下來,對尹夫人道:“去上熱茶和糕點來。”尹夫人領了旨意下去,我便坐在那裡,與他們閒聊。
耶律寒並不顧及耶律清是否在旁邊,只是攔著我問道:“王后近來身體如何,眼看便要生產,切不可過於勞累纔是。”我道:“平日裡有侍婢和詹事夫人伺候,怎麼會勞累,就怕是整日的這樣養尊處優,反而越發的懶惰了呢”,而後又道:
“王上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戰事如何了?”耶律寒露出釋然的笑容來,道:“有勞王后記掛,戰事已然結束了,我們南北二院豈是好欺負的,三兩下便大獲全勝,但念在畢竟是同宗,只是略微的小施懲戒罷了,不必過於嚴苛。”我點了點頭,道:“王上如此的寬宏,又人道待人,必定可以爲我腹中胎兒積下福祉。”
正聊天之間,流蘇端了差點上來,她衝我微微的點頭,我便知道,交代她的事情已然辦妥了,便對著耶律寒道:“王上,臣妾有一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耶律寒本銜起一枚馬奶葡萄坊入口中,見我詢問,便放下手中的食箸,對我道:“王后儘管說便是,夫妻之間,哪有這麼多的的講究。”我聽他如此輕易便說出夫妻這樣的字眼來,不由得心生感動,可是如今,又要因著這夫妻的情分而生生的把他推向別人,當真是十分的不忍,可是,這一切都不能阻止我去踐行自己未完成的承諾與計劃。
我鄭重看著他,道:“王上,王上還記得芳淳嗎?”耶律寒分明就微微的一怔,繼而道:“王后此話何意?”我復又說道:“芳淳本就是王上的人,況且還爲王上懷過子嗣,雖然子嗣夭折,但畢竟沒有功勞亦有苦勞,還請王上看在這一些的份上,不要冷落她纔好。”我知道我的話定然會引起他的不快,可是卻並不知道,他竟然會如此的反應強烈,更不知道,原來這背後,竟然隱藏著我並不知曉的故事。
耶律寒生氣起身,背對著我,說道:“此事容後再議,王后好好注意自己的身體,我還要處理政事,稍後再來看你。”而後拂袖而走,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覺得有些心慌,他竟然是如此的生氣嗎?一旁的耶律清也站起來,對著我道:“王后是當真不知還是裝傻?難道王后不知,當日王上將芳淳從煙花之地救出,她便已然是殘花敗柳之身,但是因著芳淳被人下藥,爲救她的性命,纔不得不與她發生那樣的事情,誰知她事後竟然懷孕,試問一下,若這件事情發生在王后你的身上,難道王后會想要看著這樣一個情況下誕生的子嗣整日在自己的身邊而無動於衷嗎,他可是在時時刻刻的提醒著你這一段悲慘的往事呢!”
說罷朗笑一聲,轉身離開,我愣在原地,癡癡地不肯移動半分,原來是這樣的,若非是爲了自己當初的要求,耶律寒並不會爲了救芳淳而做出這樣的犧牲吧,但是如今,難道那子嗣是?……我再不敢想象下去,更不可相信,他居然能夠對自己的子嗣痛下殺手,我想著自己近來所做出的那些計劃與爭鬥,原來一切都是這麼的不堪一擊,這麼的可笑,原來,我日日夜夜要防備的,竟然是自己的枕邊人?我不由得苦笑出聲來,一旁的流川道:“王后,您怎麼了,王后……”我不去理會她,徑直走到依然雪花飛舞的庭院中去,看著鉛雲低垂的天色,若是他有意不想要芳淳的孩子,又何苦要在芳淳的孩子都要出世的時候才動手,我不由得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想著它就要降臨人世,雖然耶律寒並不會對他下手,可是冷漠如皇室,又會發生怎樣血腥的突變呢,我不可想象。
是夜,我夢中輾轉依然夢到那一日從城樓之上摔下來的杜美人,那一抹鮮紅色飄揚在半空中的鮮血永遠都是那樣的觸目驚心,我驚醒起來,暗自慶幸著芳淳並沒有像她的姐姐一樣那麼的脆弱,不堪一擊,我對著自己道,靜宸啊靜宸,你虧欠芳淳的這樣多,而她,不過是無辜捲入這一切,所以,就算是她再對你做出什麼不利的事情來,你所做的也是有事忍讓,只能是忍讓!
雖然知道了芳淳腹中胎兒的死去與耶律寒有著莫大的關係,可是我卻始終不能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正如耶律清所說,高貴如皇室,怎麼會容許這樣血統不純正的子嗣出生,孕婦產子,距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隔,想必那幕後之人便是接著這樣的一個契機,在保存皇室顏面與輿論的基礎上,做出的最殘忍的抉擇吧,可是這一切,並不與耶律寒有著任何直接的關係,疑惑著,他內心對於芳淳孩子的排斥,不過是促成這件事情的促因罷了。
暗中查找事情真相的行動依然在進行,如果是芳淳孩子的死去是爲了保存皇室的顏面,那麼,她爲什麼又要對付我腹中的孩子,這一切的邏輯並不與我的之前的推斷產生任何緊密的聯繫,甚至出現了斷層,我不得不重新對這一次的偵查做出詳細的估計和評價。
謹謙的存在使得我可以更好的認清對方的陰謀而不至於誤入圈套,每次進膳之前,謹謙都要親自檢驗了,才呈給我,而每日從膳房裡出來的膳食必然會被尹夫人丟進
暗地裡飼養的那一隻貓咪的食盒之中,我們只消每日的觀察貓咪的生存跡象,便可以知道,我若是按著膳房的飲食,會有怎樣的下場。謹謙平日裡教我些許的醫術防身,日子倒是也過得十分的充實。熬人的冬季伴隨著一場突至的春雨而漸漸的遠去了,元祐二十一年,我懷胎十月的子嗣終於還是平安的降臨了人世,雙生的鸞鳳,舉國歡慶,我爲女兒取名瑞婉,希望她可以擁有溫婉和順的品性,如此纔可以遠離那些女人之間的紛爭,亦希望她的誕生,可是爲遼宋之間帶來真正的祥瑞,男兒則由耶律寒取了名爲耶律辰。
我尋找這遼宮之中暗藏那一處黑暗,可是時隔這麼久,依然不能得到絲毫的蛛絲馬跡,僅有的那些證據全然指向芳淳,儘管我相信,憑她一人的籌謀,斷然做不出這樣有心計的事情來。雖然去年的冬季大雪紛飛,可是依然沒有阻礙懿祥宮的正常建造,春日的陽光暖融融射向整座遼宮的時候,我便帶著瑞婉一同搬了進去,至此,我可以真正的遠離那個不知道承載著多少女人爭鬥心酸的地方,擁有一片獨屬於我的寧靜天地。
懿祥宮的一切都像極了我在汴京城中皇宮之中的環衍殿,極目望去,彷彿與環衍殿一般無二了,若非親眼見到工程的進行,我幾乎就要相信,這根本就是從京城中爲我搬來的了。這一日,是瑞婉的滿月之喜,耶律寒特意在遼宮之中設宴,爲她慶賀。一子一女,盡得耶律寒的寵愛,我暗暗地高興著,也不覺爲他們將來的命運而擔憂。
自去年冬天的一場戰事,遼國的百姓都處在焦灼與無望之中,唯恐再生出什麼事端來,所以藉著這一次的宮宴,皇室更要給遼國的子民傳達出欣欣向榮的景象來。春日的遼宮便是一年之中最豔麗的時節,百花齊開,萬木吐出新芽,稀稀落落的楊柳雖然沒有汴京城那個繁密的樣子,可也算得上是難得一見了。
因著是爲尚不足歲的辰兒和瑞婉慶祝滿月之喜,所以宮宴便擺在我的懿祥宮。後宮裡沒有衆多的妃嬪,場面不免要冷清許多,但卻甚是清靜,沒有了是非。除了芳淳便是先王后與耶律清在座,在其他的不過是朝中的股肱之臣,奶孃抱了辰兒和瑞婉出來與衆人見識了一番,便有匆匆的抱回了房中。初春的天氣依然冷風瑟瑟,只是坐在殿中,感受不到。我幾乎可以瞧見院落中那些尚未完全開放的花朵瑟瑟發抖的樣子,當真是令人不忍。又看一眼一旁的芳淳,若是耶律寒並不願與她相處,何苦要將她圈禁在宮中,倒不如爲她找一個好的歸宿。況且遼國原本就比宋國民風開放,若然要她再嫁,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我爲她好好仔細的尋覓一番,便是了。
春日漸深的時候,耶律寒忽而上書我的父皇,說是遼國經歷了內憂外患,正值需要人才之際,希望父皇派些朝中的能人遼國,協助他打理好遼國的政事,朝中爲此事也是議論紛紛,我只聽到些消息,便覺得此事大爲不妥了,遼國本就與大宋水火不容,雖然因著我的到來而情況有所緩解,但是遼宋之間的戰爭是在所難免的,只在於時間而已,如今耶律寒主動向我父皇示好,究竟意欲何爲,我們始終都不能猜透。
我心裡十分的清楚,耶律寒的請求一旦抵達汴京城,定然會引起朝野上下的震動,按著如今的大宋局勢,衆人必然會猜測這其中的真假善僞,可是又不會斷然的出兵,大宋的謀臣來了遼國,必定會勢單力孤,大戰一觸即發。
我派人連夜悄悄地將我的書信遞迴京城去,如今的局勢,並不能交給父皇,否則定然會被人暗地攔截,只得偷偷地給了陸子風,然後再由他依據形勢的輕重緩急來確定究竟要不要把我的憂慮呈給父皇。
就這樣一來二去,一月的時間依然悄悄地流失了,春歿夏初,父皇並沒有因著耶律寒所表現出來的國事衰弱而輕易地出兵攻打遼國,反而派了陸子風前來作爲遼國的謀臣,我怎會不知,他名義上是謀臣,實際上與我一樣,是人質的命運了,只是我的處境比他要好一些罷了。
迎接他的那一日,天氣異常的晴朗,站在遼宮空曠的院落中,可以看見一望無際藍澄澄的天色,乾淨的沒有一絲的雜質。我知道,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巧合罷了,春季的遼國,再過不了幾天便是揚沙的天氣了,這樣乾淨而明朗的天色便不復存在。迎接陸子風的隊伍黑壓壓的一片將遼宮的宮門團團的圍住,他們越是表現出熱切的期待來,我便越覺得心中不安,我隱隱的感覺到,耶律寒此次的行爲不過是要藉著戰爭的結束而給世人一個國力衰微的印象,而後讓覬覦遼國的人放鬆警惕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