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臘月的夜晚,因著衆多新晉秀女而變得流光溢彩起來,即便是身在中宮,依然可以聽到外面悄然而起的陣陣歌舞奏樂,彷彿是太平盛世之下的盛宴,可是誰都知道,這看似繁盛的背後實則隱藏著難以消弭的隱患與無奈。歡迎新晉秀女的晚宴,宮中無論大小位分凡事宮嬪都要一一出席,與母親早早地吃過了晚膳,外面便來了人傳話,說是規矩不可破,要我勢必要去,母親在我耳邊悄聲道:“你去便是,我一個人,沒有關係的。”我爲難左右,而槿湖已然拿了我的榮服來了。無奈之下只得沐浴更衣,與來人一同朝著熱鬧非凡的承乾殿處去。
wωw ▲ттκan ▲℃ O
彼時承乾殿已然高堂滿座,但是宴席未開,父皇和祖母都還沒有到,父皇身邊的後位處懸空,那時本屬於母親的位子,果嬰庶母坐在後位的旁邊,我知道,一旦元符成年,那個位子遲早都是庶母的。
因著我的母親被軟禁,而果嬰庶母又擔負教導太子的重任與太子謫居東宮,以前協理後宮事宜的貴妃柳蘇也已死去,所以後宮諸事便由德妃素紈來代理。我與德妃並不相熟,只是知道她是一個溫婉靜默的女子,長居後宮卻並沒有子嗣,也並不奢求父皇的寵幸,一人樂得自在。聽宮裡的人竊竊私語,她纔是殺害我尚未滿歲便夭折的皇兄的元兇,而不是宮中早已死去的那位柔貴妃,父皇不過是藉著此事爲由頭將柔妃家中意欲謀反的定國公父子一網打盡而已。而母親之所以寬恕德妃,便是爲了要她傾盡餘生來照顧父皇,打理後宮事宜,而如今看來,她似乎做得很好。
德妃站在承乾殿殿門處,問同爲此次筵席管事的冷月姑姑道:“人都來齊了嗎?”冷月姑姑頗爲冷靜而恭順的樣子,回答道:“回德妃,只差儀景宮的杜美人還沒到。”德妃冷哼一聲,握緊了手裡的風光霽月玉如意,說道:“只不過小小的一個美人,竟然如此不懂規矩。”冷月姑姑繼而道:“她有病在身,臣妾已經派人去催促了。”德妃復又道:“就算是身體不適,也不應該忘記了自己在後宮的本分和地位。”
我站在承乾殿遠處一個不起眼的廊柱後面,靜靜地聽著她們的對話,她們說的,難道是芳淳的姐姐不成?看來是的了,芳淳至今下落不明,而她的姐姐,怎麼會無故抱恙在身的?我疑惑的轉身問站在我身邊的一名婢女,道:“你知道儀景宮的杜美人出什麼事了嗎?”那婢女微微的一愣,一時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我復又言辭歷歷道:“快說啊!”她似乎被我所驚嚇,忙低頭答道:“回公主的話,杜美人她,她前不久小產了。”話已至此,她已然瑟瑟發抖,我低聲道:“小產了是何原因?”她道:“好像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她話只說到一半,便聽到身後傳來嚴厲聲辭道:“大膽奴婢,你在這裡胡說些什麼?”
那婢女本來就膽小,被她這樣一下,竟然跪倒在地上,連連的請罪,我一看,原來是德妃,便開口道:“靜宸給德妃娘娘請安,方纔之事靜宸一時好奇,所以多問了幾句,怨不得這奴才,您就饒了她吧。”德妃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寒意的淡淡微笑,對跪在地上的那名婢女道:“還不快向公主謝恩!”
那婢女即刻又轉跪在我的腳下,連身謝恩,我低頭對她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看著那婢女一步一頓的離開,我纔鬆下了一口氣,不想因著自己一時的好奇而害死一個無辜的性命,那就罪孽深重了。
德妃在後宮處事想來雷厲風行,後宮不免多有怨言,可是念在她將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父皇並未下旨奪她的權利,而她也因此更加的肆意妄爲了,全然不是我初見她時的那一副嫺靜如水的模樣了。
正在我與德妃周旋之事,忽而有幾名宮人慌張的跑來傳話,說是不好了,杜美人出事了,我們聞言沒有多說,便急急的朝著儀景宮跑去。儀景宮本就離著承乾殿極遠,寒冬臘月的天氣,跑了些時候依然覺得胸口生悶,脊背上有汗水涔涔的流淌下來。
所謂儀景宮,亦不過是宮中一處普通的院落了,就連我們中宮的一處普通的暖閣都要比這裡好上千倍萬倍,可是沒有道理,按理說懷孕的妃嬪理應得到更加好的待遇纔是,而如今,杜美人才小產沒多久。我疑惑的看著一旁的德妃,她對這衆人問道:“你們的主子呢?”話音還未落,便聽得有人驚訝的指著遠處的屋頂處,一襲品紅色素紗抹胸的裙衫迎著凜冽的寒風飄飄揚起來,杜美人的頭髮隨風亂舞,衆人一陣驚訝隨即變得唏噓,我從冷月姑姑的臉上看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她似乎準備好了要上前去營救的,可是卻被德妃攔了
下來。
杜美人果然與芳淳似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讓我初見她的一眼,險些就以爲她便是芳淳,只可惜,芳淳如今身處不知名的地方,生死不明,不知道她若是知道了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離她而去,會不會傷心欲絕,失去生存的希望呢?
我擡頭看著站在高處的杜美人,她的臉上帶著淒厲的微笑,在這樣的夜晚格外的觸目驚心,她的手不停的撫著自己的小腹,彷彿是在尋找什麼丟失了的東西一般寶貝著,我的心中泛起一股無奈與悲涼,不知道害她的人究竟是誰,當真是沒有一絲的情感嗎?
正在我思緒混亂之際,杜美人已然踏上儀景宮屋頂的邊緣,她的笑聲伴隨著夜晚陣陣蕭瑟的冷風傳入衆人的耳機,還未等我們反應過來,她已然拿出自己準備好的刀片滑向自己的咽喉,噴涌而出的血液在夜晚宮燈的照耀下散落成無數的飛絮狀隨風飛舞起來,而杜美人的身軀,亦彷彿是凋零的落花一般斜斜的墜落下來。衆人驚恐的慌亂逃離,砰的一聲巨響,一顆血滴濺到相隔不遠的德妃臉上,德妃兀自鎮定,擡手抹去那一抹鮮紅的印記。
聞聲趕來的是果嬰庶母,她驚訝的捂住自己的嘴,不讓驚恐的聲音發出來,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拍打而安慰她。“德妃起駕!”隨著一名宮人的聲音,德妃已然擡腿朝著承乾殿走去。隨著她的轉身,便意味著杜美人的死並不能成爲影響這一晚宮宴的因素,她不過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爲後宮又一批新人的到來讓路了而已,我暗自感嘆她的癡傻,又爲她而感到不值。後宮的女人便是如此,心甘情願的做了陰謀的犧牲品,然後再讓位給陰謀,永遠都不懂得反抗。
宮宴在承乾殿如期舉行,衆人都對杜美人之死閉口不提,彷彿父皇是並不知道的,金碧輝煌的承乾殿,綠肥紅瘦、脂粉滿溢,新晉的小主們一個個奼紫嫣紅,都想要盡力博得父皇的喜愛。
祖母坐在父皇的身邊,面露笑意的看著這些選進宮的秀女,同樣身爲女人,我並不瞭解她爲何要將這樣不公平的命運強加於他們的身上。我兀自的喝著自己面前的清酒,並不與衆人說笑。其間父皇偶然提及我的處境,亦只是輕描淡寫帶過,道:“宸兒再過兩年便要離開了,也好,也好,年紀長些,也就更懂事一些。”人羣中不見了六安王蕭禹揚的身影,藍姬庶母悄悄地對我道:“我是守孝的日子已過,回到封地去了。”我適才點了點頭,心中隱隱升騰起一股不安來。
而元符坐在與我不遠的地方,我卻並未在他的身邊見到陸子風的身影,他彷彿是又像八年前那樣從我的身邊悄悄地溜走了。我十三歲離宮又回宮,這期間不過只一年而已,卻並不知道,原來他已然隨著六安王回到了六安去,他是受到六安王賞識的臣子,想必一切行動都是由不得自己的,還是說,他本就是爲了躲我?
我悄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不能有任何的歡笑。一個普通的夜晚而已,我彷彿經歷人世最重大的變故,親眼目睹這樣的一場絕望之死,然後知曉我愛之人離我遠去再沒有相見的機會。長夜漫漫,我卻無所適從了。
宮宴之上衆人各懷心思,誰又不是爲了那個空缺的後位,和四妃之中唯一空缺的貴妃寶座,我看著那些所謂的秀女不過各個都是庸脂俗粉罷了,並沒有可以讓我多看一眼的獨特之處,又何止是父皇?疏簾鋪淡月,二年三度負東君,我仰頭喝下一杯面前的清酒,不由得咳嗽幾聲,藍姬庶母忙拿了茶點來給我,躲過我手中的酒杯,說道:“宸兒你這又是何必呢,喝酒傷身,你不可再飲了。”
兩年的時間於宮中之人便恍若是白駒過隙一般,很快的便溜走了,後宮的嬪妃們感念時光催人老,而我,卻要繼續我未完成的使命。這一年,是元祐十八年,我在宮中從暮春等到仲夏,依然沒有等到三年前的那個承諾,所以宮裡決定,要將我親自送到大遼去,而不是等著他們來迎接。彼時我已然是二八年華的少女,衆人皆驚歎我與母親的相似,可是,這僅僅是容貌上的。冷月姑姑說,我繼承了母親在進宮之前所有的性格與特質,是宮中的環境改變了母親,可是我卻認爲,是愛情,改變了她,才使她甘願屈服於宮廷,做宮廷陰謀的犧牲品。
護送我前往大遼去的,是宮中羽林衛的首領景燁,他受我父皇的任命勢必要將我安全送到目的地去。臨行前,衆人齊聚承乾殿外的寬闊場地送我,這行人中,唯獨缺少了母親,因爲我在她前一夜的茶水中摻入了分量不輕的蒙汗藥,足以她一覺睡到我離開。我不願見到她目送我離去的眼神,我擔
心自己會因爲這樣的眼神而放棄已然下定的決心,已然規劃了千萬遍的一切,我知道我的行爲是自私的,可是我別無選擇。
三妃與遼妃一同來到我的車輦旁邊相送,帶著大宋字樣的旌旗在空中隨風而舞,初秋的清爽風氣輕輕地吹拂著我的臉頰。藍姬庶母穿著一身遼國的裝束來送我,她本就不比我大幾歲,雖然我喚她庶母,可是卻彼此之間以姐妹相待,我知道,她此舉不過是要告訴我,要我能夠勇敢面對未來在大遼的生活,而我的母親,我可以很放心的交與她的手上。
果嬰庶母一向是寡言少語,亦只是淡淡的抹著自己眼角不斷流下的淚水,她高傲而矜持,她的悲傷從來都不會輕易地顯露在他人的面前。而今,她因爲我的離去而哭泣,我輕輕地抱她一下,對她道:“庶母請放心,宸兒一定好好照顧自己。”
我看到站在高處的父皇,他的鬢角染上些許的白霜,突然之間便覺似乎衰老許多,我走到離他很遠的地方與他相對,然後深深地跪下去,低低的埋起頭來對他叩首,他的眼神中帶著遙遠而迷離的神韻,彷彿是在等待清晨第一縷金色朝陽的升起,我起身,聽著宮人們的“恭送福康長公主”的一聲又一聲穿破紫禁城上空的呼喊,然後顧不得自己眼中溢滿的淚水,踏上了專爲我準備的車輦。
從京城出發,越往北便越覺得天氣越發的涼爽,隊伍一路經過各處,通行無阻,我也因爲這難得的順利而鬆下一口氣來,可是內心終究是慌張的,我並不知道這一次等待我的,是不是也是這樣難得的和順。在紫禁城的時候我便知曉,大遼的內亂已然解決,所以父皇才放心送我離開,可是既然如此,那麼他爲何沒有依照承諾來京城接我,而他,究竟是什麼人?
我路途無聊,便常以自己七絃琴彈奏些曲調,具是一些悲慟之調,越發的令人心酸。我憶起當日所學蔡文姬之《胡笳十八拍》。
“一拍,我生之初尚無爲,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志意乖兮節義虧。對殊俗兮非我宜,遭惡辱兮當告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潰死兮無人知。二拍,戎羯逼我兮爲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蟲蛇,控弦被甲兮爲驕奢。兩拍張懸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三拍,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爲裳兮骨肉震驚,羯羶爲味兮枉遏我情。鞞鼓喧兮從夜達明,風浩浩兮暗塞昏營。傷今感昔兮三拍成,銜悲畜恨兮何時平!四拍,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天災國亂兮人無主,唯我薄命兮沒戎虜。俗殊心異兮身難處,嗜慾不同兮誰可與語。尋思涉歷兮多難阻,四拍成兮益悽楚。五拍,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爲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腸斷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我當時亦只是感念文姬心事,世事不由自己,又面臨國破家亡,生不逢時,可是如今我又如何,縱然是身爲大宋的長公主,可是那又如何,還是要違背自己的心意遠嫁他國,永生不會,藍姬的命運便是我未來命運的縮影,或者比她還要悲涼一些。
“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飢對肉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戎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爲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地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七拍流恨兮惡居於此。爲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爲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擬排憂,何知曲成兮轉悲愁。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爲傳……”
那些隨行的羽林衛亦不過是聽一聽我彈奏而來的本應爲胡笳奏出的十八拍來,句句都說不盡當日文姬的心事,可是卻又有誰可以知道我這風光出嫁的背後,又是怎樣的無奈與辛酸,我不是王嬙,也終究做不了王嬙,我只是我而已。
即將到達已然是北方的暮秋,風沙遍地,金色夕陽彷彿要滴出血來。我安然坐於車輦之中,即便是我們已然踏入大遼的國境,也未見有一兵一卒來迎接,我的心頓時荒涼一片,越發的感嘆前途兇險萬分了,他們竟是這樣並不重視我的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