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振華14歲離開家鄉(xiāng)到嶺西城求學,參加了當時的學生運動。被開除后沿江而下來到武漢,參加了共產(chǎn)黨,眨眼間就是18年。戎馬倥傯,他從未還家,不知家鄉(xiāng)父母可好。
侯厚德做了大手術(shù),極為虛弱,一陣風來,似乎都會被吹倒。他站在墓前,努力穩(wěn)住身體,眼光尋到最老的一塊墓碑:“海洋,這里是侯家的列祖列宗。要論出息,第一要算前清進士,才高八斗,生性耿介,敢跟權(quán)貴抗爭。侯家被稱為書香之家,來源于此。書香傳統(tǒng),無論在什么時代都不能丟。”
他找到一位鄉(xiāng)親,才知在幾年前,還鄉(xiāng)團來過,殺了許多人,侯家老院子被一把火燒掉。
侯振華在墳前磕了幾個響頭,抬起頭時,額頭見血。站了一個小時,他跺了跺腳,咬牙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子不孝,走了。”
侯振華離開巴山后,至死未歸鄉(xiāng)。但當他在病榻上得知侯海洋是侯家直系子弟時,居然一躍而起,如年輕人一般敏捷。至今,侯海洋還記得侯振華蒼老臉上閃現(xiàn)的精光和熱切。
侯振華沒有說話,緊繃著臉,臉上鼓起隱隱的一條肌肉。他提著馬燈,轉(zhuǎn)身到地圖邊,看了十來分鐘,斷然道:“敵人是驚弓之鳥,破了膽,窩在山上絕不敢下來,部隊戰(zhàn)斗情緒很高,求戰(zhàn)心切,此長彼消,我們一定能牢牢拖住敵人,等著大部隊上來。”
三營長張大炮是火爆脾氣,將帽子往桌上一扔,急道:“裝進口袋的肉,怎么能放掉?”
“俘虜交代,118軍軍部就在山頭上。”
他又詢問老鄉(xiāng),皆不知侯家其余人的下落。
很快,師參謀又帶來師首長的指示:“敵情未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先撤出來。”
“第二算是堂叔公侯振華,他是建國大軍中的一員,是侯家唯一的武將,是有功于國家的?!?
侯振華團長所部奉命穿插,急行千里,將國民黨118軍切割在茂東以北的巴山縣城郊外。
帶著警衛(wèi)班,一路快馬加鞭,趕回柳河老家。侯家老院子只剩下坍塌的土墻,野草長滿院子,滿眼荒蕪,再無當年家的氣息。侯振華拿著軍帽,傻掉了。
正在此時,師里派了參謀過來。參謀立正報告:“侯團長,師首長指示,你們打到了118軍軍部,四周敵人多,趕緊撤下來。”
話音未落,四周高山上槍聲大作,子彈在黑夜中劃出一道道彈幕。
侯家長輩也不知團長到底有多大,摸著小孩的頭,道:“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也當團長?!焙詈竦率掷锬弥槐荆贫嵌攸c了點頭。
送走杜師長,侯振華帶著警衛(wèi)班,駿馬快槍,威風八面,直奔柳河老家。
1949年,劉鄧大軍如風卷殘云一般席卷大西南。
此時,侯振華已經(jīng)下了決心,面沉如鐵,一字一句地道:“我們正在構(gòu)筑工事,有信心拖住敵人,再報師首長?!?
侯海洋扶著父親,目光從一塊塊墓碑前滑過。小時候他最不喜歡到這個地方聽父親說教,如今站在這里,與小時候的感受完全不同。這些墓碑飽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滄桑之感撲面而來。聽著父親嘮叨,他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位穿著前清官服的老人,清瘦、睿智,還有一絲倔強。
得到師首長批準以后,侯振華部如一根鐵釘子扎進了118軍心臟。118軍派出重兵對侯振華部展開進攻。整夜,雙方部隊犬牙交錯,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槍炮聲從未停歇。天明,打紅了眼的118軍來不及撤退,被拼命趕來的解放軍四面合圍。
幾天后,數(shù)名侯家子弟聞訊尋至巴山城,侯振華所部已南下追敵。失望的侯家子弟站在城門眺望南方。七歲的侯厚德問:“侯幺爸是團長,團長是多大的官?”
打了一夜,侯振華滿臉硝煙,但是毫發(fā)未傷。他自信滿滿地道:“118軍已喪膽,再多一萬人也圍不住我們?!?
仗打到這個份兒上,戰(zhàn)爭已近尾聲,以后沒有多少大仗可打。侯振華將頭搖得如撥浪鼓,道:“休整一天就行了,否則趕不上解放嶺西城。我今天回一趟老家,明天按原定計劃進軍海棠溪?!?
來到侯家祖墳處,侯振華一眼就見到前清兵部侍郎墓,以及一座進士墓。這兩個墓是侯氏家族的光榮,侯振華從小就在墳前磕頭,最是熟悉不過。依次尋找,他見到了父親和母親的墳,以及大哥、二哥的墳,另外還有一些無碑墳堆。
三營營長張大炮被彈片擊中腹部,重傷。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間到了2008年,侯厚德出院以后,堅持要回一趟老家,兒子侯海洋陪同著老父親來到巴山縣柳河鎮(zhèn)。
三營長張大炮沖進團指揮所,興奮地吼道:“團長,摸到大魚了?!眲偛艣_鋒時,擦肩而過的子彈將他的衣服撕了個大洞,頭發(fā)被燒掉一半,散發(fā)著焦臭,整個人看起來活像年畫里的鐘馗。
這一走,侯振華再未回故鄉(xiāng)。
“你現(xiàn)在已取得一些小成績,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還要記得一句古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焙詈竦陆塘艘惠呑訒?,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職業(yè)習慣,習慣性地給兒子上起了人生課。身穿米黃色風衣的張曉規(guī)站在侯海洋身邊,安靜地聽著侯厚德說話。
杜師長站在小山頭上,目光越過大江,江對面城市輪廓清晰可見。良久,他收回目光,道:“這一仗敲掉了嶺西守軍的一只利爪,嶺西城是囊中之物。你們團損失不小,暫時在巴山休整。我記得你是巴山人,抽時間回家看一看。”
侯振華所部不僅打退了118軍的瘋狂進攻,在天明時,還捉了兩千多俘虜,包括敵軍長,繳獲的槍炮堆積如小山。
杜師長趕到侯振華部,臉色板如嚴霜,指著侯振華的鼻子道:“侯老虎啊侯老虎,知道圍你的敵軍有多少?整整一萬五千人!你,他媽的,膽大包天!”
“急啥,慢點說,什么大魚?”
遠處,公路上停了好幾輛小汽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巴山縣縣委書記急匆匆走過來,他批評緊跟在身后的胖子:“你的嗅覺一向很靈,今天怎么如此遲鈍?海洋書記來到巴山,這種天矢的大事,你居然不知道,要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有什么用!”
聽聞?wù)业?18軍軍部,侯振華精神一振,走出指揮所,仰頭看了一會兒,發(fā)布命令:“三營趁亂摸上山頭,打得越亂越好。其余部隊加緊構(gòu)筑工事,防止敵人反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