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沒有從父親手里將錢接過來,道:“不用,家里什么都有。”杜小花前往縣城做手術,心里總有一種悲情,她擔心上了手術臺就下不來,看著兒子的眼光格外不同。她將十塊錢塞到了侯海洋手里:“你一個人在家里,身上總要有些錢。”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學生,給他送禮,他能收嗎?再說,我侯厚德是教書育人的老師,正人先正己,怎么能送禮?分到新鄉(xiāng)就新鄉(xiāng),總是正式教師。”他背著手,佝僂著腰,慢慢地朝著通知欄走去。走到通知欄處,又回過頭來,道:“正麗,你讀大學不好好學習,學會了這些庸俗的關系學。”
支書段三臉上黑成一片,道:“那個駐村干部是新來的學生娃娃,逞能干,一個人來收款,也不向村里打聽清楚。趙主任,現(xiàn)在是雙向選擇,我們村不歡迎這樣的駐村干部。”
“吃炒肉要上火,多吃燉的,少吃炒肉,才不會上火。”杜小花將她的燉菜理論說了一遍,又道,“聽說城里人都用上了冰箱,我們沒有冰箱,這么大一塊肉,只有一起燉。”她抬起頭,幻想著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可以把這塊肉放在冰箱里,想吃肉就切一塊,多好。”
侯海洋將青草咬斷,突然說了句粗話:“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怕個錘子!”錘子是巴山縣的土語,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個錘子意思就是不怕。說完這句粗話,他對姐姐道:“你幫我拿衣服,我下水了。”侯正麗在岸上跺腳,道:“二娃,你在水里撲騰,我還怎么釣魚,到下面去游。”
回到房間,侯海洋閉著眼,想著要到偏僻的新鄉(xiāng),罕見地失眠了。由于天熱,且是一家人獨在一個小院,侯海洋習慣睡覺不關門。母親杜小花走了進來,坐在蚊帳前,道:“二娃,我聽到你在床上翻身,睡不著嗎?你是不是心里難受?”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萬別像他。”
侯正麗應了一聲,放下吉他,來到父母的住房。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么還把我分到新鄉(xiāng)?”侯海洋話語中很有些情緒。
“我?guī)Щ貋硇┯⒄Z書和磁帶,從明天開始,你天天聽磁帶。”
聊了一會兒,侯海洋心里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這些事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會被尿憋死。”
侯海洋小時候最喜歡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樹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樹經(jīng)常意外得到新鮮肥料,最初因為太新鮮而不太適應,等到適應以后,便用豐碩的果實來回報侯海洋,果實特別甜,甜中帶著微酸,有著濃郁的果味。
母子倆聊了一會兒,漸漸地,侯海洋心情放松,眼皮打架。
侯正麗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議道:“前幾天下暴雨,田里的魚被沖了不少下來,我們再去碰一碰運氣。”
侯正麗鼓勵道:“人生能有幾回搏,要出去闖也不急于一時,先策劃,再行動。”
被弟弟揭穿,侯正麗不惱,帶著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學關系,還沒有到談戀愛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計算機的,很有才華。”
“已經(jīng)取消了糧食供應,商品糧沒有什么意思。”侯海洋很看不上母親的小見識,道,“我是男人,一輩子在偏僻鄉(xiāng)村站三尺講臺,不甘心。”糧票曾是國人生活中極為重要的票證,能吃商品糧是一種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經(jīng)歷千辛萬苦終于可以吃商品糧,糧油開始敞開供應,糧票成為了歷史。
“爸媽不知道,我們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點意思。”侯正麗從眉眼都透著羞澀,不過轉眼間神情變得嚴肅,道,“二娃,你成績比我好,又是我們家的男人,只讀了一個中專,確實委屈了。你還年輕,一定要有人生規(guī)劃。我提醒一句,千萬不要在新鄉(xiāng)找女朋友,在新鄉(xiāng)找了女朋友,等于一輩子被套在鄉(xiāng)村。”
吃完炒雞蛋,侯海洋不餓了。他在家里看了一會兒電視,電視花麻麻的,總是不清晰。他干脆拿了籃球,在破敗且不規(guī)則的球場里不停地投籃、運球、搶籃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個人玩籃球沒有什么趣味,半個多小時后,他將籃球扔到了一邊。練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長拳,做了一百個俯臥撐,這才結束了運動。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專注,就如在用粉筆寫字一般。此時,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到縣城去一趟,找當年的同事詢問讀廣播電視大學的事,更關鍵的是兒子在新鄉(xiāng)鎮(zhèn)的二次分配問題。
李晶一邊上車,一邊道:“這是省道,遲早要修。”在抬腿上車時,腰間曲線更是顯露無遺。
皮卡車開走,又揚起滿天灰塵。侯海洋趕緊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遙望西邊,皮卡車所過之處,揚起一條滾滾灰塵。等灰塵散去以后,在陽光照射下,公路上蒸發(fā)出來的大量水汽不斷升騰,從半坡處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閃閃的小河。
侯海洋沮喪地來到大姐侯正麗的房間,低著頭,雙手使勁扭著。
侯厚德將低著的頭抬了起來,道:“二娃當正式老師了,不需要我們支持。大妹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里經(jīng)濟很快就要好轉。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以后怎么過。”
沿著青石梯走上去,推開鐵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躍然人眼。小院右下側角落里有三間平房,侯厚德夫婦住在中間,兩旁分別是侯正麗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側角落則是菜地、廚房和豬圈。左側是一排教室。大門正對面有一間大平房,作為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前是一個平臺,平臺上有旗桿和國旗。
杜小花跟著女兒進了屋,道:“大妹,別聽你爸的,在社會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實人一輩子吃虧。”
侯海洋在初中畢業(yè)時,家里為爺爺治病,債臺高筑,家庭經(jīng)濟已經(jīng)崩潰。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侯海洋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毅然選擇報考中師。中師不用交學費而且學校還有補助,三年畢業(yè)就能成為正式老師,這是一條很多農(nóng)村孩子都羨慕的道路。不過,對于侯海洋來說,考中師實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遠大,絕對不僅僅是當小學教師。農(nóng)村孩子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一般情況下都會開歡喜大會,唯獨他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躲到屋里悶坐了一天。在這一年里,侯海洋上了中師,侯海洋的爺爺沒有熬到這一年春節(jié)。
“我分到新鄉(xiāng)鎮(zhèn),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鄉(xiāng)。”侯海洋沮喪地道,“今天我遇到兩個人,他們說,門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這樣,我還不如分到柳河鎮(zhèn)。”
杜小花平時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來用,為了兩個娃兒的事,她用錢從來沒有吝嗇過,道:“我這幾天沒有前一陣子痛了,手術能不能緩一緩?”侯厚德斷然道:“書要讀,手術也要做。沒有錢,我想辦法。”姐弟倆來到小河邊。侯海洋沒有急于下水,陪著姐姐來到上游的一處竹林下,再問:“姐,大學和中專有什么本質的不同?”
這些話把侯正麗耳朵磨起了繭子。讀高中時,她尚相信這些話,讀了大學以后,所見所聞,已經(jīng)將父親的理論擊得支離破碎。她悶頭回到屋里,胡亂地撥弄吉他琴弦。
侯正麗幫著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襯衣依然皺著。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樁樁,全靠衣裝。爸,你也應該給自己買身好衣服,別總想著我和二娃。”
站在院門口,看著爸爸、媽媽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綠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杜小花雙手不停地搓著,焦慮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術臺上醒不過來,你和娃兒們怎么辦?”
侯厚德想找的這位同事當年也是民辦教師,水平實在不怎么樣,此時自己仍然是民辦教師,對方已經(jīng)在縣城當了不大不小的官。依著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絕對不會找對方,可是為了兒子的前程,他將一張老臉抹了下來,狠狠地踩在腳下。
圍墻外是數(shù)百棵李子樹,如一圈厚厚的綠色腰帶將學校包圍。李子樹下長著雜草,草中有許多小蟲,一群土雞在李子樹下閑逛,腳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樹中間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無數(shù)的腳板磨得干凈光潔,這些腳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腳板,前些年還有許多是不穿鞋的肉腳掌。
在二道拐院子里,侯厚德坐在家里生了一會兒悶氣,好幾次他想把拖欠的錢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著肚子在床上打滾的樣子,又將交錢的沖動壓了下去。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還不錯的小廟,在“破四舊”時,小廟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遠離城鎮(zhèn),背靠著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條發(fā)源于巴山的小河繞過了村小,河水清洌見底,夏天,侯海洋幾乎天天泡在這條小河里。
聽說是高土匪送的,她說了句:“高土匪也是在這個院子讀的書,最調皮搗蛋。現(xiàn)在怪了,讀書時的調皮學生和老師倒有感情,成績好的學生反倒很少回來。”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從縣城到鎮(zhèn)里的客車每天兩班,總是擠得要命,侯厚德沒有買到坐票,是一路站著回來的。在沙丁魚一般的車廂里,他的白襯衣被擠得變形,加上汗?jié)n和灰塵,就如從咸菜壇子里取出來的一樣。
侯海洋苦笑道:“電大文憑也算是大學文憑嗎?我想過真正的大學生活。”
侯厚德在女兒面前總能說點真心話,道:“二娃成績好,受家里限制,沒有讀高中,我總覺得虧欠他。我今天跑趟縣城,幫他辦廣播電視大學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將二娃留在新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
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鍋紅菩稀飯。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沒有到黑成一團的廁所方便,在菜地邊上“嘩嘩”地尿了一泡以后,轉身回寢室,見姐姐房間里還亮著燈,門開著,便走了過去。
侯厚德道:“衛(wèi)東,你道什么歉?”
對于杜小花來說,兒子能成為公辦初中教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對于侯海洋來說,當初中教師并不是他的夢想。對于十八歲的青年來說,未來是一團迷霧,神秘而美好,太具體的目標反而失去了夢想的魅力。
侯厚德帶著一絲欣慰的表情,道:“總算不辱使命,已經(jīng)提前到廣播電視大學報名了,開學后,只要學校同意,蓋章就可以讀書。還有,我的同學很耿直,他跟新鄉(xiāng)學校副校長王勤寫了一封信,據(jù)他說,王勤在新鄉(xiāng)說得上話,與他關系也深,娃兒應該能留在中心校。”杜小花是讀過初中的農(nóng)家女,在丈夫影響下,也對讀書有種偏執(zhí)的熱愛,聽說兒子可以讀電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懸在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杜小花開始抹起了眼淚,道:“那次公開課,別人都說好話,就你一個人提好多梭鏢意見,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臺。那時他正追求柴老師,公開課后,柴老師就不和彭家振好,難怪別人要記恨你。”
侯厚德臉色為難得緊,道:“醫(yī)病是大事,款子,我們還是要交的,緩一緩吧。”
侯海洋在小河里游了一下午,餓得前胸貼著后背,加上中師食堂油7欠嚴重不足,讓他對杜氏干豇豆燉大塊肉充滿著饑渴。侯家家規(guī)極嚴,一家之長沒有說“開始吃飯”,家人是不能動筷子的。侯海洋喉味早就伸出手來,盼著一本正經(jīng)的父親早日下發(fā)動員令。當侯厚德拿出筷子,說道:“開始吃飯。”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夾起早已瞄準的一坨半肥半瘦的肉。
下午六點多,侯海洋才從水里爬起來。他皮膚黝黑,身材勻稱,腹部有八塊線條分明的腹肌,渾身透著用不完的勁。在水里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的心情好了起來,喊道:“姐,有搞頭沒有?”
二道拐村小距離鎮(zhèn)政府稍遠,鎮(zhèn)廣播站的閉路電視沒有安裝過來,侯厚德用幾根熒光燈并排起來做成土天線,效果不太好,需要經(jīng)常調整天線角度。侯正麗進屋時,電視上顯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門口,對著父親道:“還是麻子點點。”戴著膠布眼鏡的侯厚德拿著梯子踩在圍墻上,不停地調整著天線的角度,大聲問:“清楚了嗎?”父女倆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才將電視調到最佳效果。
杜小花站在門口與女兒說了幾句,嘆息一聲,到廚房拿過兒子手里的肉,對傻坐在屋里的兒子道:“你哪里有錢買肉?”
人的一生將會有很多的選擇,青春期面臨著最多的選擇,這讓初人社會的青年男女們格外迷茫。
“嗯。”
五行缺水的侯海洋從小在河里泡著,有一身浪里白條的本領。他在水里憋氣,對著自己發(fā)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悠死。”不知憋了多久,他在水里已經(jīng)有些憋不住了,但仍然堅持著,發(fā)著狠:“我還要憋,還要憋。”
“我太倒霉,爸從來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后門,還是這結果。”
胖子撇了撇嘴巴,道:“現(xiàn)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后拍板,我們再來詳查。”
趙衛(wèi)東連忙站起來,道:“侯老師,我是你的學生,以前家里窮,吃不飽,在你這里不曉得吃了多少烤紅苜,今天我和段三是過來道歉的。師母要做手術,這錢先別交,等到鎮(zhèn)里補發(fā)了工資,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杜小花臉色為難:“村里的款我們還沒有交。”
侯厚德背著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里提著些香蠟紙燭跟在后面。走了約半個小時,來到巴山腳下一處依山的幽靜之地,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墳地。此地偏僻,距離公路挺遠,“破四舊”時,激情四射的紅衛(wèi)兵懶得到這個地方,侯家的墳地幸運地保存下來。
來到父母房間時,《渴望》已經(jīng)演完序幕,電視中,一個女人挎著背包站在樹前,看著對面的“一切剝削階級”標語,然后出來一個中年女人。侯海洋道:“怎么還是第一集,茂東電視臺太落后了,這個電視劇播放了幾年,還要播,我不看。”
侯正麗對于弟弟考中師一事懷著巨大的愧疚,她總認為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讓她放棄大學卻又做不到。此時得知弟弟分到偏遠的新鄉(xiāng)鎮(zhèn),她又悲又憤。
市級三好學生被分到新鄉(xiāng)鎮(zhèn),這讓十八歲的侯海洋抓破腦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隱約地認為此事的轉折點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這種推測只是感覺,沒有任何依據(jù)。
吳興彬到底是下級,見領導如此說話,也就無話可說。
侯正麗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著,道:“爸,你這件白襯衣泛黃了,領邊也有磨邊。還有,現(xiàn)在穿襯衣都要扎在皮帶里。”
段三道:“張勁松這娃兒有點蠻,什么都不問,拿到一張拖欠表就敢人戶來收錢,還有些屁眼勁。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駐村干部好得多,至少還幫著村里做些實事。”
趙衛(wèi)東走得滿頭是汗水,他熟門熟路,打了聲招呼,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師,我今天過來道歉。”
侯海洋盯著河里的浮子,將一根壯實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斷:“姐,讀中專最沒有意思,論動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論理論知識不如大學,我讀了三年中師,除了會說幾句普通話,寫幾個粉筆字,畫幾筆簡筆畫,什么都不會。”
侯正麗隱藏了心里的悲憤和怒火,道:“你是我們家的男子漢,別哭喪著臉。”
侯正麗氣得跺腳,道:“爸,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你還抱著廉者不吃嗟來之食這一套,吃的虧還不夠。”
包里,還藏著從男朋友那里借來的錄音機和英語磁帶。
在當時的農(nóng)村,買電視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綠洲,極為稀少,對周圍農(nóng)村人家吸引力極大。侯家買電視的理由很簡單,電視有教授講課,侯正麗和侯海洋可以通過電視來學習,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讓孩子們從電視中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討論是否買電視時,侯厚德痛心道:“我們侯家祖先很早就睜眼看世界,曾經(jīng)引領著巴國潮流,如今我們這一代不肖之孫長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讓兒女們變成愚昧狹隘的人。”
夏天,餐桌擺在院子里。桌上放著一個土盆子,土盆子里裝著干豇豆燉大塊肉,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干豇豆燉大塊肉是侯家?guī)资瓴蛔兊某苑ǎ故窃鹤永锓N的,摘下后在太陽下暴曬,失去水分的豇豆就變成了干豇豆,用來燉肉味道極香。大塊肉則是不經(jīng)過切割的整塊肉,直接丟在鐵鍋里,與干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燉煮。肉粑軟到能用筷子輕松夾爛,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調料。對于侯家人來說,這道菜是無上美味。
盡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緊,可是看到這個年輕女子,仍然覺得眼前一亮,停下腳步,道:“請問什么事?”
侯正麗安慰道:“難道吉他和口琴還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樂器。”看著英俊的弟弟充滿了痛苦,她暗自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出人頭地,幫助弟弟走出縣城。”
侯厚德聞言狠狠地給了侯正麗一個耳光,道:“你考上北京的大學,這是祖上積德,我們家就算砸鍋賣鐵,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則,我侯厚德對不起列祖列宗。”
“姐肯定在談戀愛,爸媽知道嗎?”
在廚房忙碌的杜小花扭頭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著尺子,挺著背,一筆一畫地寫著墻報。墻報是開學才用,自從兒子到縣城等分配情況,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著尺子和粉筆開始認真寫墻報。杜小花深深地嘆息一聲,眼睛有了濃重的霧氣。
侯海洋躺在床上,隔著蚊帳和母親說話:“不難受是假話,原本以為能進東城小學,誰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鄉(xiāng)小學,在全班分得最差。”他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里跑一趟,說不定我還分得好些。”
杜小花借著月光在水泥洗衣臺上洗著幾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學校二樓的小平臺,然后伸出腦袋,對著樓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電視,清楚了,你就喊停。”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說假話。”
杜小花嘆息一聲,道:“你爸的性格你是了解的,為了自己的事,絕對不會去托人找關系。他是為了你,才把面子抹下來去求自己的學生,還大醉了一場。他已經(jīng)盡心了,一個民辦教師也就只有這點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責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為什么將我分到新鄉(xiāng)小學。”
杜小花道:“我問了你姐,她說你的英語水平還算可以,堅持學下去,考個你姐說的那個級沒有問題。”她讓侯海洋學英語的出發(fā)點和女兒侯正麗的出發(fā)點不一樣,杜小花知道鎮(zhèn)村學校缺英語老師,兒子多一門手藝,總歸是好事。侯正麗的想法則是要讓侯海洋憑著英語走出大山。
侯海洋用自暴自棄的口吻道:“我在新鄉(xiāng)小學教數(shù)學,讀英語有什么用?”
“大學更注重自己的學習能力,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學同一個專業(yè)的人,有的人大學畢業(yè)就有成果,當了專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么都沒有學到。”侯正麗麻利地將魚鉤甩到河中間,答道。
侯厚德臉皮薄,聽了這話,臉上黑一陣紅一陣,咬了咬牙,道:
夏天氣溫高,肉已經(jīng)稍有異味,杜小花趕緊拿到廚房,捅燃了柴火,隨著秸稈在火中的爆炸聲,鍋里的水開始冒起熱氣。
幸好侯厚德沒有聽見這句話,否則又會是一頓批評。
自從電影《少林寺》播放以來,李連杰成為少男們的偶像,神州大地興起一股持續(xù)多年的武術熱,這股熱浪也波及了巴山縣二道拐。剛上小學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練成天下無敵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里胡亂地打拳踢腳。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親的書架里翻到一本印刷于五十年代的體育教材,里面有一套青少年長拳,配有圖和詳細的文字。他是如獲至寶,將這本破舊的體育教材當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練青少年拳法。當武術熱消退時,他這套拳法已經(jīng)練得精熟。
電視連續(xù)劇還沒有開始,侯厚德端著涼茶水來到門口,坐在院子中間歇涼。
“沒有,進來吧。”
“上午讀英語,看大妹帶回來的書。下午寫了一會兒板書,現(xiàn)在到河里游泳去了。”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門,在院子里喊了一聲:“媽,我去游泳。”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歲,黃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廣播大學的文憑拿到,機會以后多得很。還有,你在中師讀了三年英語,這是你的優(yōu)勢,其他中師生誰會英語?”
侯厚德最怕聽到老婆說這句話,仰著頭道:“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我不能為了五斗米折腰。”他看著兒子,又道:“你是男子漢,遇到點挫折不要緊。”
侯正麗鄭重地道:“現(xiàn)在是知識爆炸的年代,對英語人才需求量很大,學好了英語,不愁沒有飯碗。知識改變命運,你必須得不斷學習,否則只能一輩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媽媽一樣,你愿意嗎?”
侯正麗對弟弟讀書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結婚》是什么年代的書,你還看得這樣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guī)Я吮灸岵傻摹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還有一本薩特的《文字生涯》,這兩本書才是好書。這個暑假你除了學英語,還要把這兩本書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維能力。”
侯海洋點頭道:“我曉得。”
在巴山中師,沒有開英語課,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堅持在中師學了三年英語,記了無數(shù)個英文單詞。學了英語沒有實際用處,侯海洋難免有些懈怠,這全虧了在北京讀大學的姐姐侯正麗。她充分理解英語在這個國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堅持讓讀中師的弟弟學習英語,而且她的堅持格外固執(zhí),甚至有一次檢查到弟弟在敷衍時,哭著要和弟弟翻臉。
“大學生活和中專生活差不多,只是名聲好聽一些,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衛(wèi)東來自沙州,說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見面時,問一問他的輩分,若排得起,就說明是同宗。”
趙衛(wèi)東將水瓢放下,道:“我聽說張勁松來催款,生氣得很,侯老師家里的款,不準任何人來催。”
在柳河鎮(zhèn),侯正麗和侯海洋從小都是全班第一名,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侯正麗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巴山縣一中,順利考上北京的7所重點大學。她考上重點大學時,侯海洋剛進入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爺爺?shù)昧四蚨景Y,為了給父親治病,侯厚德花光了家里積蓄,還借了一屁股債。侯正麗見家里條件實在艱苦,不愿意到北京去讀大學。
為了實現(xiàn)這兩個目的,一向節(jié)儉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齒,拿出全部積蓄,又在春節(jié)賣了一頭肥豬,買回一臺熊貓電視。電視買回來時,引起巨大的轟動,附近兩三公里的村民都過來看。每天晚上,電視還沒有擺出來,就有村民自帶板凳來占位置。侯厚德為人厚道,有村民來看電視,總是笑臉相迎,不會露出擁有電視的得意勁,也沒有因為多用電費而給村民冷臉。三年時間過去,村民的新鮮勁過去了,逐漸有條件稍好的村民也買了電視,露天電視場才結束了歷史使命。
侯海洋提著豬肉在旁邊聽了幾句,忍不住插話道:“這條公路要修嗎?”他心里嘀嘀咕咕道:“這個女子也就是二十來歲,是什么老總,多半是冒牌貨。”
母親杜小花在墻角的菜園子忙碌著,父親侯厚德拿著粉筆在斑駁的通知欄上寫著什么,豬圈里傳來哼哧哼哧的豬叫聲。
侯海洋如泥鰍一樣滑進水里,深吸了一口氣,潛在水下,順著水流的方向游了過去。侯海洋水性極佳,在柳河鎮(zhèn)遠近聞名。他出生之時,侯厚德按輩份給兒子取名為侯正義,杜小花拿著兒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話是:“這個娃兒八字好,富貴命,一輩子走得順。”第二句話是:“就是這個娃兒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則二十歲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話是:“名字取好了,這個娃兒要鯉魚躍龍門,遇水化為龍。”杜小花將算命先生的話信到骨子里,回家后堅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義變成了侯海洋。
從墓地回來后,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衛(wèi)生間里洗了熱水澡,回到屋里對著鏡子認真梳理了頭發(fā),穿上了白襯衣和平常舍不得穿的皮涼鞋。“爸,你要到縣城去?”
兩姐弟都是初長成,一個還在象牙塔里讀書,一個中師畢業(yè)剛從象牙塔里走出來。此時他們已經(jīng)感到了社會壓力。
侯厚德?lián)u了搖頭:“你們年輕人才把襯衣扎在皮帶里。我的皮帶用線縫過好幾段,別人看見要笑話。”
侯厚德爭辯道:“我說的是實話,彭家振講課不用普通話,板書寫得像狗爬,讀了四五個錯別字,他是語文老師,我不指出來,難道讓他誤人子弟?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講真話。還有,才畢業(yè)就談戀愛,他沒有一點進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說話,接著又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二娃分到新鄉(xiāng),我們也沒有搞清楚,說不定和彭家振沒有任何關系,是我錯怪了他。沒有任何根據(jù)就責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為,我們別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年輕女子用纖纖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鎮(zhèn)政府是走哪條道?”
侯海洋沒有理睬母親的招呼,從井里提了一桶水,仰頭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媽,我都聞到肉香了,是燉肉?有炒肉絲沒有?”
“姐,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談戀愛了。”侯海洋回到家里,老早就盯上了這把吉他。
“別怪爸,他就是民辦老師,是最底層的老師,我們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麗又鼓勵道,“二娃,你年齡還小,在學校上課的同時,必須繼續(xù)讀書。你可以想辦法讀電大,兩年過后就可以拿到大專文憑,那時你才十九歲,比我拿到大學文憑時的年齡還要小。”
“原先以為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縣城,沒有想到分到新鄉(xiāng)小學。”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氣悶。
墳地最氣派的一座墳是前清進士墳,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塊的大青石壘成墳頭,碑文記載著這位侯家進士祖宗曾經(jīng)任過的官職,最高職位是吏部侍郎。
開飯時,太陽漸次落山,夕陽下的山村帶著一絲薄薄的霧氣。四個人擺擺龍門陣,談一談學習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強烈吸引著侯海洋,這種生活其實就是世外桃源。
在姐姐房間里見到《大學語文名篇選讀》,侯海洋立刻就喜歡上這本厚厚的書。吃完晚飯他就抱著書進屋,如饑似渴地讀起來。杜小花端著一盆臟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里答應道:“我在看書。”聽說二娃在看書,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覺自愿地接過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這才去洗衣服。
侯海洋仍然在看書,沒有馬上起身。侯正麗特別喜歡看《渴望》,她見弟弟無動于衷,又道:“《渴望》開始了,這本破書有什么好看,想看,拿到學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張紙作為書簽,把書合上,放在枕頭邊:“我在看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這篇小說是久聞大名,但是一直沒有看,還不錯。”
李晶道:“這條公路是省道,爛成這個樣子,今年肯定要擴建,我們沿著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時心中才有數(shù)。”
“二娃,你分到哪里?”母親杜小花最先看見娃兒,趕緊丟掉糞桶,走了過來。
侯厚德取出皺巴巴的十塊錢,遞給侯海洋,道:“家里有米,地里有菜。想吃肉,廚房掛著臘肉,自己切。家里緊張,省著點用。”
侯海洋年齡只有十八歲,畢竟是少年心性,他暫時將新鄉(xiāng)小學丟在腦后,沉浸在美食帶來的快感之中,完全沒有想到一臉平靜的父親心里正在受著煎熬。托熟人辦事,對于一般的人并不是難事,甚至易如反掌,對于一輩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來說則是天大的困難事。每當想起要求人辦事,總覺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著自己的背脊梁,總覺得自己的人格尊嚴被踩在腳底下,總覺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鈍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侯正麗捂著嘴微笑,臉微紅,道:“這是我寢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給我的。”
上午,他喂完豬,給菜地澆了水,然后在廚房生火,將昨夜的剩飯、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鍋,味道還不錯。將半鍋飯吃完,他仍然覺得肚子空空,在廚房轉了幾圈,終于忍不住身體的欲望,打了一個雞蛋,用菜油炒香。
皮卡車上跳下來一個年輕女子,穿著件發(fā)白的牛仔褲,灰色襯衣的腰身收得極窄,普普通通的裝扮顯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書包,說:“同學,請問你個事。”
趙衛(wèi)東和段三離開了二道拐小學校,趙衛(wèi)東還在生氣,道:“等一會兒回去,要把張勁松狠狠罵一頓。”
“別灰心,事在人為。”侯正麗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為天之驕子的她,從內心深處也看不起中師畢業(yè)生。
從水里冒出頭時,他已經(jīng)潛游到回水灣,冒出水面,大口喘著粗氣。回頭望,大姐侯正麗身著白色長裙,在竹林下專注地釣魚,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龍女,只是她長期在戶外活動,比小龍女更加健康。
侯海洋咬著牙齒道:“如果沒有出路,我寧愿不要工作,到廣東去闖。我們初中班上不少同學沒有文憑,也一樣能在廣東找到工作,活人難道被尿憋死!”
侯海洋咕噥了一句:“學了英語沒有任何用處。”
侯正麗深知爸爸萬事不求人的性格,做這樣的事實違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對父親的一點抱怨消失干凈,作為大女兒,感覺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壓力。
“我兒成績這么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這三年來,每次杜小花生氣時,她都會念著這句帶著祥林嫂味道的話。
杜小花站在廚房門口,對侯正麗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別跟著弟弟野。”
“聽大妹說,現(xiàn)在可以讀廣播電視大學,讀出來也拿大學文憑。”“老太婆,我明天到城里跑一趟,老蔣在廣播電視大學工作,我去找找他,給二娃報個名。”侯厚德積了一些錢,準備給老伴做手術,想到兒子的前途,下決心先拿點錢給兒子報名讀電大。
尖頭魚是巴山小河的特產(chǎn),魚肉細膩,魚刺少,是上等河鮮。這種魚在河里不多見,侯家雖住在河邊,一年也吃不到幾回。
兩個孩子離開小院子,在宣傳欄專心寫字的侯厚德停了下來。他走到院門口,將綁著膠帶的眼鏡取下來,用布擦,他手抖得厲害,只有將眼鏡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無淚,沒有想到會到新鄉(xiāng)。這些當官的真卑鄙,口口聲聲說要以德智體來決定分配,實質上,實質上是一肚子男盜女娼。”
侯正麗喜滋滋地道:“一條白鰱,兩斤多,還有一條尖頭魚。”
侯正麗道:“我也去。”
侯正麗聽完弟弟的敘述,肯定地道:“絕對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報復爸,除了這個推測,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為了煮尖頭魚,侯正麗在河邊掐了一把魚香草,往回走時,道:
“不愿意。”
侯厚德對《渴望》這部電視連續(xù)劇是百看不厭,只要有頻道播放這部電視連續(xù)劇,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而且要求家人都要看這部連續(xù)劇。在這事上,他格外固執(zhí)。聽了兒子的話,他扶了扶老花鏡,道:“別說話,快看。”
侯厚德點了點頭,道:“勝不驕,敗不鎮(zhèn),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杜小花又道:“今天駐村干部來了,說是要交提留統(tǒng)籌,我說沒有錢,他明天還要來。”侯厚德是民辦教師,家里還有田土,每年提留統(tǒng)籌農(nóng)業(yè)稅有好幾百塊錢,對于他們這個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我們侯家祖上前后出過一位進士、六位舉人、秀才無數(shù),是茂東最有名的詩書之家。為父不才,一輩子沒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著你了。”侯厚德小時候,他的爺爺和父親就曾經(jīng)站在墳頭,講過相似的一番話。一個家族崛起總是歷盡千難并有著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燒紙,既快又徹底。侯家曾經(jīng)榮耀一時,再度榮耀是所有侯家人的夢想,但幾代人過去了,懷著夢想的侯家人仍然沒能重新達到祖先曾經(jīng)達到的高度。
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氣,看了父親一眼,沒有馬上回答母親的詢問。侯厚德喜讀古書,做事講究風度,扶了扶纏著灰白膠布的眼鏡,又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這才放下粉筆,拍了拍手掌,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侯海洋躺在床上專心讀《大學語文名篇選讀》,這是姐姐從大學帶回來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親自給姐弟倆講解,在父親的影響下,全家人都喜歡讀書,尊重書本。在大學里,如《大學語文名篇選讀》等爛書,學完以后都是一丟了之。侯正麗每學期回家都將學過的課本帶回家,盡管她也認為《大學語文名篇選讀》是一本爛書。
侯厚德急了眼:“亂說啥子,鎮(zhèn)里那個醫(yī)生是什么水平,哪里會動手術,殺豬都不合格。我今天還到縣醫(yī)院去了,問了醫(yī)生。明天我們到縣醫(yī)院,最近幾天動手術。九月份開學,你哪里有時間動手術。”
李晶用撒嬌的口吻道:“吳經(jīng)理,既來之則安之,看完回去。”作為嶺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總,她的資歷很淺,對吳興彬這類老經(jīng)理,很是客氣。
“你爸是近五十歲的人,性子是轉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學你爸的優(yōu)點,認真做事,可是別太清高。”
侯海洋心里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長彭家振,結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鄉(xiāng)鎮(zhèn)。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會不會適得其反。”這些想法他悶在心里,沒敢表露出來。侯厚德提著人造革手提包,面色嚴肅地離開了二道拐小學。
杜小花道:“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畢業(yè)時,他得罪過彭家振。這個社會怪得很,彭家振說話有些結巴,講課稀里糊涂,卻官至局長,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師都要高,一輩子清貧,連站三尺講臺的資格都沒有正式具備。”又寬慰道:“你也別生悶氣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到底是跳出了農(nóng)門,從此有了非農(nóng)戶口,吃上商品糧,到了學校,估計有一百多塊錢,你的工資比你爸的工資還高。以后敲鐘吃飯,簽字拿錢,日子比我們要好得多。”
“姐,還沒睡?”
侯厚德興致勃勃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神采:“娃兒要到新鄉(xiāng)上班,我們得給他留一百塊錢添置點行頭,到學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膽管結石手術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須去做。”
“婆娘,明天,帶你到縣城做手術。”
杜小花用手在圍腰上擦了擦,走到門口,和老伴并排站著,看著一對兒女朝河邊走去。“二娃成績這樣好,沒有讀成大學,我知道你心里難受。這事不怪我們,當時爸在住院,家里確實沒有錢,若是二娃也讀大學,我們咋子辦?”
侯正麗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壞在彭家振身上。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會分到東城小學,看來這是你的命中劫難。不過,壞事也可以變好事,到了新鄉(xiāng),你只要拼,說不定機遇就出來了。”
“我的堂幺爸侯振華,也就是你的堂幺公,雖然是堂幺爸,那時大家都住在一個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里讀了新式小學,很早就參加革命。解放嶺西的時候,他就是團長了,還回來燒過香,后來聽說到了南方,如果還在,至少應該是地廳一級的領導。還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州,解放前還有過走動,這幾十年都沒有聯(lián)系了,估計也沒有出過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我明天交一百塊錢,剩下的,等發(fā)了工資再交。”
侯厚德打定了主意:“趁著大妹還在,她可以到醫(yī)院幫忙。谷子已經(jīng)收了,農(nóng)活基本做完,喂豬、喂雞、種菜這些事,可以交給二娃。”夫妻商量好以后,把侯海洋和侯正麗叫到了屋里。
新鄉(xiāng)鎮(zhèn)是巴山縣最窮最遠的一個鎮(zhèn),客車從縣城出發(fā)到新鄉(xiāng),至少要兩個半小時。從這個角度說,師范畢業(yè)后分到新鄉(xiāng)工作,是最糟糕的發(fā)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鄉(xiāng)鎮(zhèn)戶口,按照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原則,他無話可說。可是,他的戶口在柳河,還是市級三好生,卻被分到新鄉(xiāng),這讓侯海洋欲哭無淚。
在農(nóng)村,為了節(jié)約電,村民用的電燈瓦數(shù)都很低,另一方面,農(nóng)村電網(wǎng)遠不如城市電網(wǎng),電壓低,這兩個因素加起來,農(nóng)村屋子總是昏暗模糊,隔遠了就如鬼燈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節(jié)約,老花鏡斷了腿,他舍不得換,用膠布纏了又纏。可是只要涉及兒子學習的費用,他馬上變得異常慷慨,兒子和女兒房間用的都是城里人才用的日光燈,亮堂得很。
家里的一臺小電視是前年買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對于侯厚德這種家庭來說,四百元已經(jīng)是一筆巨款了,他的工資就是七十來塊錢,除去日常開支和固定存折,所剩就不多了。
侯厚德鄭重地搖了搖頭,道:“我在廣播電視大學找熟人,找熟人辦事穩(wěn)當些。第一期的學費家里幫你出,以后拿了工資,就得你自己出學費。”
侯厚德把老花鏡取下來,小心翼翼放回邊角被磨損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當初,在吃飯時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覺不妙。彭家振才從學校畢業(yè)時,就在柳河小學,學校組織教師聽他的公開課,然后請大家談意見,我當著很多人的面說了幾句實話。這人心胸狹窄,從此記恨上我。沒有想到,這么多年,他還沒有忘記。”
侯海洋道:“左邊,直走,客車要走二十分鐘。”
侯厚德道:“不種菜,一家人吃什么。你媽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著覺,必須要盡快動手術。二娃,你馬上要參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學會關心人。你媽住院要耽誤十來天,大妹跟著去照顧,你在家里要勤快點,把屋里的豬和雞喂好。”
杜小花趕緊迎了上去,小心地看著丈夫的臉色,怯怯地問道:“娃兒的事情辦妥了嗎?”
“二娃哪里去了?”侯厚德一邊擦臉,一邊問。
看著兒子在九九藏書床上像螃蟹一樣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帳,這才悄悄離開房間。
中師生到了鎮(zhèn)里,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條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則和二道拐小學沒有差別,甚至還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回憶著歷史,語氣漸漸變得沉重:“你作為男人,應該去讀大學。可是,你姐成績很好,又是如此喜歡讀書,我不忍心讓她只讀中專。讓你讀中專,是爸爸對不起你。”
“不一樣,比如說吧,你讀大學學的是吉他,我讀中專學會了吹口琴。你的同學來自各個省,我的同學都是本地人。”
電視里,劉惠芬、王滬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帶入到情節(jié)之中,將小二黑暫時丟在一邊。
打扮整齊,他將兒子叫到身邊,道:“二娃,你參加工作,就算是立業(yè)了。你爸沒有文憑,腰桿不硬,這輩子吃夠了苦頭,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縣城去,幫你問電大的事情。”
侯厚德沒有逞強,尷尬地道:“這樣說定,我一分錢不會拖,鎮(zhèn)里補發(fā)了工資,我全額交清。”趙衛(wèi)東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資很快就要發(fā)了,黨政會上研究過這事。”
巴山縣柳河鎮(zhèn)二道拐村村小位于坡上。父親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學民辦教師,母親杜小花懷著侯海洋時,一家人搬進二道拐村小,從此定居于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杜小花站在門口理豇豆,嘮叨著:“二娃,別喝冷水,屋里有薄荷水。”
晚上八點,到了電視連續(xù)劇的時間,隔壁房間傳來《渴望》的音樂。侯海洋想去看電視,又舍不得放下書,正在猶豫間,侯正麗來到門口,道:“二娃,《渴望》開始了。”
洗完澡以后,院子格外安靜,侯海洋想著媽媽就要上手術臺,心亂如麻。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麗拿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塞進了洗得發(fā)白的心愛的牛仔包里。
侯海洋仔細看母親,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確實很瘦,臉上沒有肉,顯出骨頭印子。接過帶著父母體溫的十元錢,他開始痛恨自己:“我光顧著自己的感受,怎么沒有多關心媽媽,太自私!”
杜小花明知兒子說大話,仍然心情舒暢:“二娃,有這份心就夠了,你工作以后多存些錢,第一個任務就是讀電大,拿一張大學文憑,然后想辦法調到初中部。我相信,我們家的二娃一定能成為優(yōu)秀的中學老師。”
“我覺得對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無所謂,可是二娃比大妹還聰明。”
侯海洋并不愿意母親多提這個話題,不耐煩地道:“媽,你總拿這來說事。”母親每次提起考大學之事,他就會被刺激一次。
“既然不愿意,明天就開始學英語,距離開學沒有多少時間了,得抓緊。”
一輛皮卡車停在侯海洋面前,灰塵鋪天蓋地直撲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著的豬肉。
侯海洋吃了一驚:“爸,電大報名用不著你親自去,我到新鄉(xiāng)報到以后,自己去報名。”
農(nóng)村人家,女兒讀大學,兒子讀中專,已是遠近聞名的能干人家。侯厚德自居為書香傳人,律己甚嚴,兒子只讀了中專,此事始終如一柄尖錐刺于其胸。
侯海洋道:“是英語考四級。”
侯正麗道:“昨天釣了一條白鰱,今天我還要去碰碰運氣。”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幾條蚯蚓,提著漁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杜小花氣得捶胸跺足,道:“你這人髙傲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正人君子,說彭家振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么當了教育局長?你這行的人怎么還是民辦教師?還有,你行得很,怎么不能讓兒子分配到好點的地方?我兒成績這么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
晚餐吃完,太陽落山。暮色之中,無數(shù)的雀鳥在院子內外追逐,微風吹來,樹葉發(fā)出嘩嘩的聲音。
看到批王滬生一段,侯厚德長嘆一聲,使勁拍床,道:“你們姐弟倆要多看這部電視,了解歷史,了解中國現(xiàn)實,免得犯錯誤。”他提高聲音,道:“小麗,你在大學里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好好學習,別跟著別人摻和政治,更不要到外面去游行。這些年,不管東風還是西風,最終吃虧的都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游行的,打砸搶的,沒有人有好結果。”侯正麗撇了撇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她用自己聽得見的聲音道:“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我們始終是被統(tǒng)治階級,關鍵還是要行動。”
趙衛(wèi)東道:“無論如何,不能到侯老師家里來收。你我都曉得,像侯老師這么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里困難,怎么會拖欠農(nóng)業(yè)稅。”段三道:“這倒也是,鎮(zhèn)里搞的什么名堂,民辦教師幾個吃飯錢都要拖欠。”
侯正麗從院外回來,得知弟弟被分到新鄉(xiāng),脫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點東西,現(xiàn)在辦事都講究送禮,沒有禮,辦不成事。”
從車上又下來一個胖子,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塵,道:“李總,早點回去,晚上還要給老大餞行。”
侯厚德回轉身,神情愴然,道:“大妹,我們侯家是書香門第,曾祖的爺爺是前清進士,為人處世講究浩然正氣。你爸雖然不肖,可是作為侯家子孫,不會給祖宗丟臉。我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為了二娃才去找了朱永清。”說到這里,他表情頗為復雜,竭力想平靜下來,胸中翻騰得緊,道:“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你和二娃以后要憑真本事吃飯,別去求人,別做丟人現(xiàn)眼之事。”他是民辦教師,在二道拐村小當了十來年負責人,書教得好,字寫得好,工作認真。提起他,遠近鄉(xiāng)親都舉大拇指,可是,當年全鄉(xiāng)二十三名代課老師,有一半陸續(xù)轉正,他得了一大疊獎狀,卻始終沒轉正。
回到家時,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給菜澆水。見女兒和兒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鋤頭,端著豇豆朝廚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著一對兒女,欣慰,又心酸。
侯厚德聽到“新鄉(xiāng)鎮(zhèn)”三個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說好把你分到東城小學,怎么會到新鄉(xiāng)?”他頭上沾了些粉筆灰,星星點點,讓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更顯斑駁。
侯海洋房間開著燈,光線從窗戶和門縫里射出來,將黑暗的院子撕開了一條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著茶杯,扇著蒲扇,悄悄來到門口,見侯海洋還在看書,寬慰地笑了。
侯厚德覺得很過意不去,道:“皇糧國稅,歷朝歷代都要繳,我不是故意拖欠,確實是花錢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馬上要到縣里動手術,手里沒有錢,怎么辦?現(xiàn)在學校欠了我好幾個月的工資,能不能等到工資發(fā)了,再交?”
自從畢業(yè)分配以后,侯海洋一直處于對前途的迷茫和焦慮之中,沒有關注父母的事。聽說母親病情嚴重到要做手術,吃了一驚,責怪道:“媽,你的病這么嚴重了,怎么不早說,還天天種菜?”
“我就在鎮(zhèn)里做手術,不去縣城。”
侯正麗穿了一件寬松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著幾個字“別惹我,正煩著”,文化衫是純棉的,穿在身上舒服,侯正麗就將文化衫當成了睡衣。“別惹我,正煩著”這六個字雖然簡單,可是代表著與鄉(xiāng)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縣城讀中師,縣城與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侯海洋道:“老媽,冰箱不是夢想,我以后給你買冰箱。”轉念一想,自己分到新鄉(xiāng)學校,工資多半不高,買冰箱就如做夢一般。
夫妻倆正說著,鎮(zhèn)黨政辦趙衛(wèi)東主任和村支書段三來到小院。
“老頭,家里沒得錢,娃兒剛參加工作,我們還得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