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
“我還以為你蒸發了。”安祖在大廳門前迎上我。“不要出什么亂子, 是我帶你進來的,希望你為我的處境著想。”
“對不起。”我低著頭,不想讓他看見我通紅的雙眼。“我想要離開了, 你可以送我出去么?”
“離開?為什么?”
“我……”話說到這里不可能再繼續下去。
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話, 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伸長了脖子, 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背對著我的尼古拉斯。
黑色的修身禮服, 微微露出的白色襯衫豎領蹭著深褐的發稍, 寬闊挺直的肩背和以前比有些瘦削,右手彎在身前也許端著酒杯,左手隨意搭在一旁的木雕花架上, 側著臉和身邊的人說話。
嘴角彎起的弧度顯示出禮貌和些微的冷漠。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頭發,肩膀, 手臂, 再回到側臉。
一遍遍看著, 顛倒混亂著排列不好先后順序,不能移開視線, 不舍眨一下眼睛。
直到呼吸聲潮水般襲上耳畔,咬緊的牙齒幾乎全部碎裂,心跳聲一次次撞擊著耳膜。
直到旁邊經過的陌生女士禁不住伸出手來遞上紙巾“擦一擦吧,小姐。您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這樣厲害……”
我才緩過神來。如夢初醒般接過紙巾低聲道謝。
不是我所想象的重逢情景。
沒有當初與德拉科重逢時的驚喜雀躍, 沒有久別重逢的擁抱親吻, 只有如鯁在喉地發不出聲, 甚至連他的名字都呼喊不出, 悲傷一波接著一波地從頭頂俯沖而下, 唯一活動的器官只有淚腺,卻都感覺不到自己的淚流得那樣洶涌。
用冰涼的濕巾按住眼睛, 我鎮定了好一會兒才平緩了呼吸。
不敢再看。
轉過視線發現安祖的目光,銳利如箭一般射過來。
僵持了一會兒,我以為他會問出“你到底是誰?”
沒想到他只是淡淡的一句“什么鬼天氣,沙子都能吹進眼睛里……”
然后向我彎起手臂,我只好挎上,向著尼古拉斯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荊棘上那樣疼痛難忍。
我等待這個時刻,等待了仿佛千年般漫長。而如今它終于來臨,我卻只能盡力把持住自己的情感,用理智和麻木去面對。
“尼克。”安祖的手拍上他的肩。他極其敏捷地回頭,我慌忙低頭。
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地流淚,只能盯著他胸前的鈕扣,盯到目光渙散眼睛酸痛。
“我以為你會帶伊薩來。我已很久沒見她,改天單獨聚一聚。”太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他說一句話,就在我腦袋里回旋不斷。
“好啊,我一直都有空。你要和希爾一起去吶。”安祖的聲音抖了一下我才發覺自己恨不能把他的袍子攥出水來。
“嗯,你們今天好好玩。”尼克只是把我當作普通的路人,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我垂著的目光下移,忽然發現他的右手上包裹著紗布,很明顯是受傷了。
“你的手怎么了!?”我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已經轉過半邊身子準備離開的他不得不回轉過來。
我抬起了頭,看清楚他的臉。
德拉科這個騙子!
我在心中狠狠地罵。
這樣的尼古拉斯,可以被形容為“他好得很”么!
明顯瘦削的臉頰,臉色不健康地泛白,眉頭習慣性地蹙著,像是很久沒有笑過了。那神色,我感覺得到。
他輕輕抽出手,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聲道歉“對不起。”
他依舊盯著我“你長得……很面熟。”
那是,我長得非常像我的母親。和他做了近十年鄰居的自己妻子的媽媽,他當然會覺得面熟。
“哈哈是么!”我尖聲笑起來,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厭惡“我久仰您的大名,得知今天您將在府中舉辦舞會,想盡辦法要來參加,還好這位先生好心帶我進來。啊!貴府真是名不虛傳的華美啊,不過好像缺少一個女主人哦!”我沖著尼古拉斯擠眉弄眼,心里想著總算是了解了潘西這些年來的痛苦。裝成這種女人真是耗費精力生命連自己都想抽自己。
安祖對不住給你丟臉了。
“嗯哼。祝您玩得愉快。”尼古拉斯果然沒再逗留轉身離開。
我望著他的背影黯然神傷,尼古拉斯,如果沒有伊旎的幻術,我本來就該長成這個樣子,如果我變換了容貌,我們,還可以再次相愛么?
你會一如既往地愛著,我么?
“你的傷痛太深,在他轉身之后就變得失魂落魄。”安祖低聲頌念。
“你說什么?”我轉頭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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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歌詞吧。”他一攤手“我要去會會老友,你可以去那邊吃點東西。”
安祖一偏腦袋,我看到大廳一側擺放著食物的長餐臺。
也好,我也想要別的東西轉移一下我的注意力。
安祖離開以后我揉著太陽穴走到餐臺旁邊,疲憊不堪。
我端起盤子,盛了些蔬菜沙拉,剛想要張口卻聽見熟悉的聲音“我不太擅長跳舞。”
德拉科在撒謊。他的舞跳得非常好。
我轉過眼去,終于看見伊旎。她靠著德拉科,可是在別人眼中,明明就是我靠在德拉科身上。
握緊了手中的餐刀。
“可是你還沒有和我跳舞。”也是我的聲音。一瞬間我有了和她同歸于盡的想法,我可以用餐刀捅死她,割破她的喉嚨,看著她血濺滿地我想我會開心的縱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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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也知道我只是想想而已。那身體,我用了二十年,我一定要搶回來。
德拉科勉強地笑笑“我覺得累呢。”
可是這時候那個我牽掛著的身影朝他們走了過去。
哦不要尼古拉斯。那不是我。她真的不是我啊。你還沒有發覺么?
“你可以和我跳舞。”彎下身子伸出手的男子目光堅定地望著長著我的臉的女子。
可是她看不懂他的眼神。
尼古拉斯的眼神,只有我看得懂。
所以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但他仍然不甘心地一次一次努力著,試圖喚醒她的回憶,喚醒那些我們共有的回憶,也許他以為她只是失憶了。
他在召喚她。
可是他不會成功。
我看得見他的堅持,聽得見他的召喚,記得起那些回憶因為我從不曾忘記。可卻只能裝聾作啞,只能僵硬地站在角落,感覺到有一把刀,它決然地插進了我柔軟的心臟。
疼。
尖銳地呼嘯著。
疼。
“我想,我剛才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女子笑得優雅溫婉。在我眼中卻殘忍無比。
尼古拉斯剛才果然跟她在一起!她跟他說了什么!
尼古拉斯,我從來不會那么笑,你的希爾不會有那樣的笑容,你難道看不出來么!
“哦對了。”女子拉過德拉科的手“我們下個月的訂婚典禮你會來參加么?”
尼古拉斯依然望著她,眼睛里的傷痛那么明顯,那么深,多到都從眼睛里溢了出來。
“我們非常希望你到時的光臨。屆時一定會發給你請柬的。”
餐刀因為過于用力切到了盤底發出難聽的噪音。
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把一盤蔬菜沙拉剜得稀爛。我看著尼古拉斯。看著他再也難以抑制的難過與痛楚。看著他微微偏過頭,緩緩收回握緊的手指關節已經泛白。
于是我感到自己心中的那把刀被人拔了出來,里面涌出大片大片溫暖卻疼痛的液體覆蓋住了整個心臟。
一,二,三。
“啊啊啊啊啊——”女人的尖叫打破了大廳里和諧歡快的舞曲。
一切都寂靜下來。
身穿著白色禮服的女人惱怒地拂著頭發上,衣服上被潑灑的顏色難看的蔬菜沙拉。
“哦,對不起對不起。”我匆匆奔了過去“我不知道怎么了,也許是哪個小精靈在跟我開玩笑施了什么魔法,手中的盤子居然就飛出去了。真是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我苦著臉一邊解釋一邊笨手笨腳的給她擦拭,卻越抹越多。
“夠了!”她惱怒地打開我的手。
我停下動作,真想把爽快直抒胸臆,憋了這兩個多月我終于發泄了一次。在心中偷笑,卻忽然發現德拉科盯著我,眼中煥發著難以形容的光芒。
不管他了。
尼古拉斯有片刻的呆滯。
我挽起他的胳膊“親愛的,我們去跳舞吧。”
親愛的,我多么想不用頂著一個未知的身份和你不認得的面孔站在你面前。
親愛的,你受到的每一點傷害在我這里都會被放到無限大,然后沒有余地的戳痛我。
親愛的,她給你的寒冷我來融化;你冷掉的心,我來幫你溫暖;甚至你丟掉的顏面,我幫你挽回。
親愛的,我們去跳舞吧。
這一句話,你可知道我冒著多么大的危險說出。
可是,我不后悔。
就在剛才我還怕你會認出我,可是現在,我希望你認出我,哪怕我會因此永遠消失。
那也比讓你以為我不再愛你而傷心欲絕,也比我面對著最想擁抱的人卻不可以觸碰強太多太多。
如果不能再愛你,我寧愿死去。
尼古拉斯轉過身對著眾人做了個手勢“繼續。”
樂聲重新響起。人群重新開始舞動。
尼古拉斯拉著我走進舞池。
可是他心神不寧。
他的目光在我和伊旎身上回轉。
我感到他的疲累和倦意。于是停下來“不如,去吃些東西吧。”
沒有跳完的舞,像是吃到一半被冷下來的菜,讓人沮喪。
他松開了我的手。
我一遍遍勸慰著自己,他不接受我,這是正常的,他不會隨便接受別的女人。
“你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我去給你拿吃的吧。”我讓他坐在餐臺邊的沙發上,不給他開口問話的機會就離開了。
即使是這樣,我也是歡愉異常的。
終于接近他和他說話,這多么不易。即使他不知道,他面對的是我。
我熟練地挑揀著尼古拉斯喜歡吃的東西,想起剛剛住在一起時他深夜回家總是把我弄醒,然后一起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吃東西聊天。
我搖搖頭驅走那些回憶,卻忽然看見尼古拉斯正盯著我。
我沖著他笑笑,他回應了一個笑,又看了我幾眼,閉上眼睛重新仰回沙發。
盛好了東西我走回座位。
“謝謝。”他朝我點了點頭,叉起一塊鳳梨。
我看著他吃,眼前卻是以前我故意用鳳梨做誘餌勾著他起床的情景。
這些回憶揮之不去縈繞不休。
我低下頭給他將點心切成小塊,試圖用這個來轉移注意力,卻感覺到他盯著我的手。
忽然間脊背發冷。
從小到大,我擅長的都是左手。
無論是用勺子,還是餐刀,還是剪子或者魔杖,我都是左手。
那么剛才我在拿食物的時候他盯著我看,難道就是……
我鎮定地將盤子推至他面前“好了,我得去找安祖了。”然后站起身迅速離開。
左手被人握住。
熟悉的溫度和習慣的握法。
我抑制住周身的顫抖,回過頭尖聲笑起來“您還想和我再跳一曲嗎?沒有問題!我去和安祖說一聲就回來陪你跳最后一只舞!”
他無力地松開了手。
我逃也似的離開。
>>>Five
雨已經停下來了。
二樓的露臺有太多我們的回憶。不,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掩蓋著回憶的塵土。
白色的大理石欄桿被雨水沖刷的異常潔凈。
多少次我和尼古拉斯坐在這里喝茶,讀書,看星星。
震耳的鐘聲從樓下傳來,我驚慌的意識到我沒有時間了。
四個小時,就這樣從指縫間溜走。可是跟尼古拉斯在一起,是多少時間都不夠的啊!何況我們已經這么久沒有見面,有那么多話要說……
可是現在,我得走了。
回過頭,我想要再看一眼這城堡,這莊園,這庭院,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卻看見穿著黑色禮服的男子斜斜靠在露臺一角的欄桿邊,見我轉過身,他走過來。
稀薄的燈光照著尼古拉斯英俊的面孔。
我覺得我的心要跳出來了。
“亂闖別人的私人住宅是不禮貌的行為。”梅林啊,他終于露出笑臉。
“也許……不是別人的……也許……不是亂闖。”我含糊不清地回答著,言語已經變得不重要,尼古拉斯離我越來越近,我癡迷地注視著他。
他拉起我的手“不是說,要陪我跳最后一只舞么。”
他的話猶如警鐘一樣敲響,我就要走了。就要離開他了。
一陣難熬的心悸,我卻還是揚起臉“可是沒有音樂怎么辦?”
“你跟著我跳就可以。”感覺得到他握著我手的顫抖。
我們第一次跳舞時的對話,又重現了么。
“不,我來唱吧,跟著歌聲跳。”我笑了,卻流下眼淚來,顫抖的嗓音唱歌一定很難聽吧,尼古拉斯。
可是你一定聽得出,我唱的,是你寫的曲子。
我感到周身一陣灼熱,像是要融化掉。
時間要到了。
求你梅林,讓我唱完這只歌。
一陣陣灼熱的沖擊讓我斷斷續續地哼著歌曲。
視線開始模糊,一切都像是在轉圈,我的手從尼古拉斯的掌心里滑落。
“你怎么了?”他覺察到我的異樣,緊張到聲音都已經變調。
“我的愛,比命運更強。”我提起最后一口氣“我愛你,尼克。”
“希……”
不可以!不可以喊出我的名字!
我沖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尼古拉斯,相信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因為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會那樣不顧一切地吻你。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陣風,纏繞著獨自站在露臺上不知所措的尼古拉斯。
在我隨著風飄散遠去的最后一刻,聽到露臺上傳來的呼聲,猶如受傷野獸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