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燁很想去看看琉素,宋肖卻不許。其實他并不知道宋肖愿不愿意,而是他本能的覺得宋肖不愿任何人去打擾琉素。他不知道琉素的情況到底如何,也只是潛意識告訴他琉素沒死。
宋燁側目過去,但見宋肖鼻尖紅紅,他忽的噗嗤一笑:“你也能有今天,著實叫人痛快!”宋肖兀自盯著前方,但見春風自來,拂過柳樹,像是清波流盼的蕩出的圈圈點點漣漪,緩緩散開來,又像是誰人的發,隨風自動,劃過他的心。
半晌,他說:“我可以把這位置讓給你?!彼螣罘路鹇犚娞齑蟮男υ捯话?,嗤的一笑:“你現在說這些,還是再給自己找臺階下。你覺得我還需要你讓給我么?朝堂之上大部分都是我的人,你的舊黨快要被我清除干凈了,宋平煜雖然有心想做什么,可他的威懾力到底是沒我這個嫡長子大,所以……我已經不是小時候任你嘲笑的孩兒了?!?
宋肖“唔”了聲,卻笑了笑,“是我老了?!彼螣钔蝗徽f:“你能救她嗎?如果不能,你會不會陪她一同死?”
殿內氣氛凝固僵冷下來。
“不會?!彼涡は胨降资亲霾坏脚懔鹚匾黄鹚赖?。說是下地獄,那也只是她陪他。他卻從未說過會陪琉素一起。
宋燁也不再惱怒,似笑非笑地說:“看來,是我想多了。原來謹慎小心的楚琉素也有這樣的一天?!彼涡ぁ岸鳌绷寺暎瓜马?,“如果是你,你會嗎?”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人能做到喜歡一個人連命都不顧。
宋燁輕輕眨了眨眼,長嘆一聲,“現在哪里會有人會做到此番地步?爾時我曾同琉素說過,就算是四周皆是苦海,我亦陪她渡。可是那時,是我并未見識過這個世界,才腦袋一熱,道出了口。到如今,我就要差一點了,差一步了。我哪能為了一個女人,放棄這家國天下?”
宋肖啼笑皆非:“好一句哪能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家國天下!你這樣的人,一定不會為情所困,能做好一個皇帝。”頓了下,他閉起眼:“那么為了這家國天下,同南宋聯姻的事兒,不如交給你?”宋燁放聲笑起來:“原來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他仿佛萬般無奈,唉聲嘆息地說:“原來是套我話呢。”宋肖看著桌上早就冷卻下的茶水,端起來呷了口茶,似乎是因為變了味兒,而皺了眉:“倒也不是,只是累了,想要休息了?!?
宋燁笑著斜睨他,眼中卻是絲毫笑意都無,說道:“你并不是累,而是你知道大勢已去,你斗不過我了。”他撐著腦袋,似乎很是疑惑:“為什么你總是心口不一,還是說你如此要面子,怕下不了臺階?”
宋肖閣下茶杯,骨頭也軟下來,渾若無骨的懶散蜷縮在椅子上,有些累,“我想看你們小輩兒斗。”冷笑聲:“都個你死我活最好不過?!?
宋燁騰地站起身,余了句:“你果然沒變。不過這樣也好,你交出權利,那我便斗個你死我活給你看?!闭f完這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宋肖卻慢慢直起身,冥思起來。
因宋肖不再掌權,所以凡是都由公認“太子”去打理,包括安撫南帝等人。內閣既然聽命于宋燁,那自然凡是都上報于他,在一日后,宋燁頒布天下了他的第一道圣旨。他竟然還是把王如是許配給宋肖,他的理由找的很好,宋肖那日突發急癥,昏迷過去,所以沒能去到大婚現場,但是在五日后,婚事什么還是照舊舉辦。
宋肖知道后,并無太大情緒波動,也只是笑了笑,說:“看這人報復心理倒是極強?!闭媸侨旰訓|三十年河西,一朝天子一朝臣。此番受人之下,自然是要聽之服從。三日后,宋肖突然去到云貴妃曾經住的宮殿。
他立在門外,生平第一次躊躇不定,內心掙扎,他在想到底要不要進去?到底要不要?確實是推門而入。殿內有一張千年冰床,那是他曾經發病時,所控制病情之處?,F在上面躺了一個人,是至今昏迷不醒的琉素。
她真是睡著了,香甜的睡著了,眉頭都不皺一下。宋肖看著,覺得她真的是頂好看。這樣孱弱的身軀,這樣柔和的眉眼,仿佛是樹梢枝頭那最為嬌嫩的一片花瓣,又仿佛是春色中最為艷麗的那一抹春,有著甘冽與清越,叫人沉迷。
他很想觸摸她的臉頰,她皸裂的唇,她卷翹卻覆著一層冰霜的眼睫,可她此刻像是佇立在花瓣上的蝴蝶,仿佛一有驚動,她便翩翩飛起,消失不見。所以,他只是看著她,看著曾經囚禁于攝政王府的琉素。
冰床頂部不知何時多了一盞琉璃燈,散著幽幽的冷光,像是月下碧湖蕩映出的一條條銀光璀璨一樣,九轉琉璃燈是世間人人想得到之物,可他們卻不知此物需要用滾燙的鮮血來供養。它是吞噬鮮血的怪物,又是能凝萃出靈丹妙藥的寶物。
宋肖抬手放在唇邊,狠狠咬下,嘴里慢慢頂上一股血腥味,他捏著指頭,讓血液流動的迅速些,緩緩滴落于琉璃燈上,那燈像是熾熱的烈火一般,不過瞬時便烘干水漬,就如此刻,他的鮮血不斷的滴落于琉璃燈上,那燈竟慢慢吸收,血液消失不見于燈內。
當時他放出一個幌子,道是需要九把鑰匙,方可開啟九轉琉璃燈,可是去哪里找鑰匙?這鑰匙又如何匹配?所以為了不讓世人懷疑,他找到工匠,在上面做了九個小孔。 這樣以來,再也不會有人懷疑,也不會有人能開啟這九轉琉璃燈。
為什么說是燈,只因它在夜里能發出藍紫色的光芒,幽幽地有些清冷,仿佛是冰那般冷冽。這東西一旦開啟,必須每日飲血,約莫著大約半碗,這只是每日的量。宋肖的面色越來越白,吸氣不自覺凝重了些,可是在他看到床上躺著琉素之時,他再也沒能皺一下眉。
就當是一報還一報,以后……誰也不欠誰。
他終究是忍不住在琉素白皙細膩的額上落下淺淺一吻。輕而柔的觸感,并不是琉素的額頭,她額頭的肌膚有些僵硬,似乎是被凍得冷了。宋肖等它喝完了血,忍不住想用手掌的溫度,去給琉素冷硬的身體取暖,可這些大抵是無用功。
他說:“等你醒來……等你醒來……”卻再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等她醒來,我陪你站在最高峰遙看萬丈深淵,峰巒聳立?好像是不行的,她應該不愿意把?
宋肖看了眼藍紫色琉璃燈,只要等這東西凝聚出一顆丹藥,他便能喚醒琉素。
琉素確實是死了,被他這樣一鬧,小產后落水,身子大出血,哪里能不死?想起孩子,宋肖忽然覺得心中有些酸澀,并不是母妃死的時候那種難受,而是像被人剜走了心那種感覺,空落落的不說,還生疼,疼的他仿佛都覺得今兒流血流多了,再無力氣。
他趴在病床邊兒,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氣,卻頹廢的跪坐下去,手指的血液未干,落在冰床上,蒸發出一絲血腥味兒,他仿佛被迷失了理智,又仿佛是想起了母親。其實,他并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想讓琉素變成這樣……他很想同她道歉,可是他的高傲,卻不許。
有雨落下,那夜漆黑,就像是萬丈深淵下那最一抹深杳的黑,他跪在承乾宮門外,請求先皇賜給他攝政王這名號。是了,從來都不是別人給他冠上的攝政王宋肖——而是他求來的。他這樣的不要臉面,面對傷害過母親的男人,他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
可是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沒有滔天的權勢,想要在陰謀中活下去,那大抵是癡人說夢。所以,他求先皇,在一個沒有人的深夜,他跪了一夜。因為他明白先皇最愿意看見他低三下四的模樣,那樣先皇會覺得很有成就感,因為他獨享了太多父皇的寵愛,所以他明白讓敵人最爽快的事情是什么。
那便是在他眼前,垂下頭,恭恭敬敬的求他。
既是出乎意料,卻又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先皇他的哥哥,賜了他一塊牌匾——攝政王府。就只是這樣一塊牌匾,他成為了北宋的掌權人。他終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所以他逐步涉及先皇的勢力,漸漸拔出,許是一年一人,許是大動干戈一年便能拔除一半??梢仓挥兴约褐獣裕瑥囊荒暌蝗说揭荒暌话耄冻鲞^多少努力。他身為一個權利滔天的男人卻半夜去官宦權臣家中刺殺,第二日驚訝不已的大張旗鼓的去安排手下的人,去搜查到底是誰敢如此大膽竟敢刺殺權臣。
他慢慢閉起眼,回想著一切。
可能是報復來了。
這些年過得大抵是不如意的,竟連一絲甜蜜的回憶都沒有。如果要說的話,那也便是——他在雪中提著紗燈,黃暈暈的燈火中,那漫天飛雪、白雪瀌瀌之下,從樹枝干枯的小徑中踱步走來的那名女子。那夜的月光似乎也分外柔和,映襯于她的眉眼上,仿佛連雪花都不再生涼,她腳下就是一滯。
然后沖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