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站在這里。
如果這里不是一片墓地,那么眼前這幅煙雨濛濛的景象應該是相當宜人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樣的景象很容易讓人想起這樣的詩句。
遺憾的是,在這個陽春三月細雨輕飄的日子里,這片宜人景象里除了我以外,沒有其它任何一個人——我指的是活人。這原本是媽媽最喜歡的季節,可現在她卻無福享受,只能躺在我腳下的泥土里靜靜地看著我。
我默默地凝望著墓碑上媽媽的相片,相片里她仍是一如既往的端莊和優雅,嘴角微微上翹,一如從我童年至今的印象。現在,我從那雙美麗的眼眸里讀出了一絲憂傷,從前的我一直不明白那樣的憂傷到底承載著什么,我甚至不愿意把這個詞與媽媽聯系起來。
公墓里石碑連著石碑,周圍是青翠的松柏。小雨輕輕地打在我的臉上,然后慢慢匯積起來,順著我的臉頰向下流去。
我看了看手表,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膝蓋上傳來的酸痛提醒我站得有些久了。我抬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我得離開了,我想。
我彎腰把石階上的黃花野菊花攏了攏,讓它往墓碑靠得更近一些。這種黃色的野菊花單放起來原本是毫不起眼的,但如果是大大的一束合在一起,卻能顯出一種別樣的絢麗來,這里媽媽生前最喜歡的花,我希望她能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常小姐,今天天氣不好,還是早些回去吧!”公墓門口守門的大爺撐著一把傘在我身后。
“嗯,我這就走了……”,我點點頭,開始隨他向外面走。
他真是一個好心的人,一直把我送到了公墓外面的公交車站。
一年多的時間里,這里成了我經常來的地方,守門的大爺也因此認識了我,每次都用心痛惋惜的眼神看我。
其實,他不知道,象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心痛和惋惜。
那天晚上,我又做夢了。
夢,總是我無法擺脫的魔魘,一旦陷入,便無力抽身。我象一個肌無力患者一樣蹣跚在懸崖邊的小徑上,稍不小心我便會墜入萬丈深淵。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讓我記憶深刻的清晨。
我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用難過的聲音在跟我說話,說那句在無數電影里小說里都說過的套話,可我那天怎么也不能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他們都說人死了會有靈魂,靈魂會回到自己牽掛的人身邊,可我卻沒有感覺到媽媽回來過。我想我已經讓媽媽傷透了心,那天,她甚至沒有跟我和爸爸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搶救室的,只知道在我握起媽媽那雙曾經帶給我安心和快樂的手的時候,它卻是那么冰涼,那樣的冰涼讓我永生難忘。
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走了!
那個時候,我只知道媽媽走的時候一定非常非常的難過,但我那時還不明白我傷媽媽的心到底有多深。直到追悼會結束的那天晚上,我聽見爸爸用顫抖的聲音跟我說了一件事。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媽媽會如此激烈地反對我的愛情,或者說,我所謂的愛情以及我為了這份愛情所采取的種種行為和言論,已經徹底地顛覆了媽媽長期以來所信仰的東西,簡言之,我在用她平生最痛恨的行為在傷害她!
凌晨三點半的時候,我忽然從夢里醒過來。枕上、臉上全都濕了,我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
從抽屜的最深處拿出一包煙,打火機發出的光在黑暗中有些搖曳,我把煙頭向火光移近,隨著哧哧的聲音,煙被點燃,隨后搖曳的火光熄滅。
我吸了一口,仍然是滿口的苦澀。
窗外的天空黑漆漆的,如黑洞般空洞而沉寂。
我抬起手,露出光滑的手臂,然后把紅紅的煙頭摁在上面,空氣里立即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味道劃過,皮膚上傳來的疼痛讓我閉上了眼睛,我喜歡這種感覺,疼痛讓我覺得平靜。
如果我真的愛過你
我就不會忘記
當然我還是得
不動聲色地走下去
說:這天氣真好
風又輕柔
還能在斜陽里疲倦地微笑
說人生真平凡
也沒有什么波折和憂愁
可是如果我真的愛過你
我就不會忘記
就是在這個十字路口
年輕的你我曾揮手
從此分離
這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借用一名詩人的詩人寫給我表妹于舒的信,哈,十八九歲的人兒也能有這樣的情懷,我有些失笑地掩上筆記本。心里面曾經被深深埋藏的某個地方被微微觸動,如舊傷未愈般開始隱隱作痛。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我對自己說……三秒鐘過去,嘴角終于可以自然地揚起。
“表姐,你說……他還會不會喜歡我?”舒舒有一張年輕而干凈的臉,如小鹿般清亮的眸子正閃著焦慮的光。
“呵呵……我說啊……”,我忍不住想逗逗她,話到一半停了下來。
“你快說嘛……求你了……表姐……”,舒舒開始不依不饒地搖著她的手撒起嬌來。
“好了好了,我說了我說了……咱們舒舒這么漂亮,這么人見人愛,他肯定會喜歡你的……”,我一邊笑著說一邊摸了摸舒舒的臉。
“唉呀……表姐……你這不是敷衍我嗎?不行不行,你得說點兒靠譜的……”舒舒仍然抓著我的手,臉上全是不依不饒,眼睛里還有讓我心軟的焦慮。
“嗯……我想他應該還是喜歡你的,不然不會問你去不去?你就去一下,看他還會不會再約你……”,我想了想,終于還是很好心地為表妹提議。
這個世界每天每分鐘,都會有人分開有人重逢,我不過是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在合適的時候,我會提出善意的建議。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已經睡了,但客廳里仍留著溫馨的燈,從我有記憶以來,爸爸一直保留著這個習慣,以前是為媽媽,現在是為我。每次看到這燈光,心里便覺得溫暖和安心,但接踵而至的,還有許多的歉疚,我不能算是一個孝順的女兒,至少我沒能讓爸爸為我而安心。其實我已經在非常努力地做了,努力地做回五年前的好女兒,當然結果仍然很失敗。
走到父親房間的時候,我停了下來,輕輕地叩了叩房門:“爸,我回來了!”
“哦,不早了,小影,早點睡吧。”
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突然想起舒舒給我看的信。于是從GOOGLE里輸入席慕容的名字,我知道在很多年以前,這個詩人的作品曾經風靡一時,但我卻甚少去認真拜讀過。
當一切都已過去
我知道我會慢慢地將你忘記
心上的重擔卸落
請你請你原諒我
生命原是要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
世界仍然是一個在溫柔地等待著我成熟的果園
天這樣藍樹這樣綠
生活原來可以這樣的安寧和美麗
“生命原是要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生命原是要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生命原是要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我下意識地重復著這句話。
這是詩人的話,未必現實。現實里,有些東西一經摧毀便永無再建的可能,比如二十二歲的常影,比如初戀的悸動,比如那如飛蛾撲火般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