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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碎佛

我拽了一下裙裾,如雅的手指都像黏附在我的衣帶之上,毫不松動:“姐姐不能動。”他聲嘶力竭,漆黑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聽我說……昨夜宮中喪事,長安暴風(fēng)雪大作,就算有人誤傳了姐姐的死訊給趙王,他……怎可妄動?國有國法,他身為皇弟,擅殺大臣,便是有罪。太傅自裁,京城駭動,趙王之行,要赦要殺,那是皇帝之心,也是他們元家的事。別人還可說話,只有你不能……縱然趙王只是出于少年義憤,但皇帝此時必定龍顏震怒,我求你了,先不要出去,等等……”他的眼淚落到了下巴頦,抽噎道:“這城里,處處陷阱,我們在這個國家,無權(quán)無兵,我只有用身體擋住你。我求你……我以前是寧死都不肯求人的,但今天我求求你了,夏初姐姐。你乃我朝公主,別忘了你父母,還有我父親……南朝不能死……一百個元君宙萬劫不復(fù),也比不上整個江南……”

我的背脊原來就像繃緊的弓弦,但此刻已不得不彎下來,我伸出手指,摸摸如雅的頭。

如雅還是跪著,好像一個不能辨物的盲人。雙手在我的裙擺下抖動,就像秋風(fēng)中的枝葉。

人君一悟則天下治,人君一怒則令人焚身滅族。我豈能不懂?但如雅還是個孩子,又是外人。此漩渦中的每一進退,每一處微妙,他還是不知道。我更不能怪他。我蹲下,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當(dāng)年在謝家田莊中一般。他收住淚,澄澈如鏡的瞳仁里反射出我:“姐姐。”我替如雅扶正了冠,盡力的讓自己的呼吸恢復(fù)正常,可我的心還怦怦的跳著,無處安放。

阿宙被解軍權(quán),所能動用之軍,不過是幾百人,除非他還有策應(yīng),不然不可能陰謀造反。但他如有內(nèi)應(yīng),必定先發(fā)制人,元天寰怎可能在我的房中安睡到天明?阿宙被我的噩耗沖昏了頭腦,又加上他的熱血氣性,才會有此異常越權(quán)之舉。如雅說,那是元家事,我們該旁觀。可是,我的身上,就是北朝的國寶。元天寰此舉,已將我視為妻子骨肉,我還是不能冷眼“撇清”。我這人不夠聰明,不愿失手,但更不愿后悔。

我處于深宮,不明朝中的情況,文武大臣,我都沒法聯(lián)絡(luò)。可還有一個人……我想到那個名字,眼前一亮,元天寰確鑿的對我說“上官已到上官府”……上官知道阿宙的事了么?他在哪里?我將手從如雅的肩膀撤下來,在金蔓磚上比劃大字:“如雅,求你一事。”

他瓷白的臉為淚洗過,專注的等我寫下去。

我一字字寫完,他嗟嘆一聲:“你讓我去找上官先生?”

我點頭,又在地上寫“未知宮外之情況,汝見機行事,以自身平安為首要。”

如雅忽然笑了一聲,我瞪視他,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來。如雅從懷中掏出一方絲絹,替我包好了咬破的手指:“姐姐,你怎么只知急別人的事,不知道自己疼?我已通知了上官宅了。”

他是小神仙啊?我心里狐疑,忽然想起了桂宮中一位“客人”……莫非……那家伙去了?

如雅恢復(fù)了貴公子的從容,娓娓道:“上官先生他曾說,桂宮的黑鴿子與他捻熟。我在謝家時,花鳥魚蟲,什么不玩?我曾對皇上說,要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天下便美好了。這些日子里,鴿子君與我也熟了。我有時放它出去,它去了上官宅也定回來。趙王事發(fā)突然,我怕你忍不住冒失,皇上讓我來太極殿之前,我已請鴿子君幫我去上官先生那里報信了。先生就快來了吧。”

如雅真夠聰明。我不禁抬頭仔細的端詳他,他輕靈像江南的雨,與陰森的北宮對比鮮明。

他是我唯一的“陪嫁”,但這世上有何奇珍異寶,可比我的弟弟謝如雅呢?我眼前似乎明亮了些,如雅靠著我,挪個位置,肩膀一碰:“姐姐,你聽,外頭是皇帝的腳步聲……?”

我側(cè)耳聽,似乎是有人的腳步,是元天寰?這本是他所起居處理政事的太極宮,我們身處在此宮哪個角落?我起身,如雅緊跟著我。碎雪如同銀粉,隨著北風(fēng)撲面而來,我抱著雙肩,足下冰涼,……自己方才匆忙,只著了羅襪……一片彎曲成弧的墻,如同半月,橫在光禿禿的樹干后。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手指遮住光,但還是要面對。我該怎么辦呢?元天寰在哪里?我還是向前走了幾步。積雪地里,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我仰頭,元天寰的大黑鴿子桀驁飛過,向著東北方向的殿堂飛去。

如雅拊掌道:“鴿子君來的好快,上官先生也快來了吧。”他邁到我的身前:“姐姐,我去探聽消息,你等我,好不好?”

我點點頭,他走了幾步,我牽住他的袖子,他光嫩的臉上出現(xiàn)與年齡不稱的澀笑:“趙王行為失常,與我也有關(guān)。我守護桂宮未失職,但卻無意中添了亂子……放心,千山萬水,黑鴿子能飛回皇帝那里;刀山火海,謝如雅總會隨著公主。”

我望著他離開,背后一陣細碎聲。我故意不回頭,向面前的玉鏡臺里一瞥。我心念一動,退出了殿,襪子踩在積雪上濕了,我冷然回望殿內(nèi),讓那人知道我已發(fā)現(xiàn)他存在。他從陰影里出來向我跪拜:“公主殿下,老奴該死,驚到您了。”

董肇。他是我母親的側(cè)近,但他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以如雅的機敏,方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我張了張嘴,是了,昨日羅夫人提過,皇帝留董肇在宮內(nèi),協(xié)助婚事。這太極殿是文成帝常年起居處,董肇必然知道不少秘道機關(guān),所以他不是從門口進入,也不是早就在殿內(nèi)。也許他是有消息要告訴我。我對他招手,在雪上劃“公公要救我?”

他獨眼深沉的望我,好像我是少女時代的母親。他隔著水火,力量綿薄。

他膝行數(shù)步:“殿下,老奴只是來告訴你方才的事,如何敢當(dāng)救字。”

我又寫:“幫皇上,幫趙王,便是救我。”

董肇?zé)釡I盈眶,忙道:“老奴領(lǐng)會了。公主,老奴看著皇帝長大。近來人們說:雖說有其父必有其子。皇上容貌酷似先帝,也愛書畫,但在‘情’上,是趙王才繼承了先王。趙王拒婚,可見他癡情而不濫情。但宮中,為‘情’而動,是最大忌諱。先皇為情所擾,失卻了自己,差點失卻了社稷。因此皇上絕不愿重蹈覆轍,可皇上就真的無情?皇上為文成帝最愛之子。若和趙王殿換個成長的環(huán)境,換個位置,未必不是癡情人。但老奴要說,公主須慶幸皇上并非如文成帝。”

我從鼻子里長出一口氣,心內(nèi)默認。元天寰要是像文成帝為愛所溺,哪里能統(tǒng)一天下?但阿宙……我轉(zhuǎn)身,又彎腰在雪地上書寫:“你告訴我,趙王此刻在哪里?不必瞞我。我什么都能受。”我閉上眼睛,雪地白的刺眼,我只能聽。

“趙王昨夜先在某處殺死太傅之子,然后調(diào)動數(shù)百軍卒,徑直包圍太傅府,查抄其家。他讓太傅束手就擒,面見君王,但太傅卻選擇了自殺。其中的糾葛,老奴也不清楚。皇上不明趙王動向,調(diào)動了白將軍保衛(wèi)皇城,又命監(jiān)視百官。他令宮內(nèi)總管張公公去質(zhì)問趙王,意欲何為。不過,張公公說沒有見到趙王,趙王在哪里也不清楚……倒是駙馬杜昭維,崔僧固大人,連同御史大夫高弘大人入宮,請求面圣。不過,方才有人報告,趙王單人匹馬,手無寸鐵,出現(xiàn)在宮門前。皇上宣他進太極殿了……”

……我咳嗽不出,就像癆病那般,發(fā)出幾聲吼音,胸中如冰水澆。我從懷中取出盒子,將黃金龍鳳給董肇看。又寫:“讓我去見皇帝,我不能出聲,但我要在場。你可有法子?”

董肇猶疑,我將雪地上的字全部抹去,又走進殿內(nèi),執(zhí)拗而懇切地望著他。他嘆息著,好像下了決心:“公主跟著老奴來,您可別出聲,皇帝……有分寸。”

我跟著董肇,在殿后的回廊里走,果然還有秘道。董肇輕聲道:“老奴不可向前了。前方有個秘室。那里的一面墻,是琉璃制成的普賢菩薩像。公主觸摸大象左邊的眼睛,就可窺視外頭,但老奴不能告訴公主出秘室之法……”

我嗯了聲,那個秘室,元天寰出征柔然之前,讓我進去過,我還向彩色菩薩像跪拜過呢。我依言,打開大象的眼睛,向外看。殿內(nèi)鴉雀無聲。

我再看,不禁蒙住嘴。最近處,鬼魅般亮著一盞燈。元天寰修長的身體,被勾勒出優(yōu)美的青色邊緣,他側(cè)對我,用一塊雪白的絹絲,擦拭著長劍。他的那柄舊劍,出鞘了鋒利異常,寒光粼粼。他極為嚴肅,好像是第一次為參加祭禮作準備的孩子。

我頓時萌生了對未知的恐懼。風(fēng)雪聲伴著腳步,阿宙緩緩的走了進來。阿宙好像一個半醉的人,眼神也有幾分渙散,他的數(shù)縷發(fā)絲飄散在肩頭,就算從未見識過他的熱情高傲之人,也會為這絕美少年的絕望震撼。

駿馬西風(fēng)北國,杏花煙雨西蜀,都曾在他的眸子里閃耀。但如今,卻只有沉寂的灰。

他不利索的下跪:“大哥。”他喚了一聲,元天寰對他仿佛無視。

阿宙陳述:“大哥,鄭氏父子乃是奸黨。如左傳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弟和桂宮,背負了那樣的罪名,桂宮……臣弟親手處死鄭裕,為讓大哥早日看清奸黨面目,臣弟已將其他書信秘藏系數(shù)收繳,送到宮內(nèi)。大哥乃圣明君主,自有定奪。臣弟乃文成帝子,一忍再忍,不堪污水。清君側(cè),先斬后奏。到此為止,臣弟也不想為此事再辯白了。”

元天寰冷笑一聲,審視劍鋒,讓人芒刺在背。他目光尖銳:“就你是文成帝子,朕做皇帝不配?”

阿宙眼睛都不眨,他的聲音嘶啞:“臣弟不要皇位。臣弟只求大哥一件事,讓我和她在一起。”

我嚇了一跳,阿宙如何會出此語?他是瘋掉了?

元天寰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她是誰?”

阿宙直起身子,他大聲說:“夏初。我遇見她時,她叫夏初。大哥,你不愛她……看你此時的神色,我便確定你并不愛她。她活著,我的愛是禁忌,對大哥是冒犯,但她現(xiàn)在死了,我也了無生趣。我不是她的夫君,不能奢求和她同冢。但我愿意在那個世界里保護她,待她好……我只求大哥讓我們倆葬得近些。”我真想求他不要說了,手腕壓上了琉璃。

元天寰眉峰一挑,琉璃之彩色光影射在他的面上。他握緊了劍,將手中的白絲絹丟下:“五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知道。”阿宙說:“我不后悔。大哥為了我殺人之事,可賜我死。朝廷內(nèi)換了旁人,必然是死,為何我不能?”

元天寰身子搖晃了一下,咳嗽了幾聲,面色更顯蒼白。他注視著劍,一字一句道:“為何你不能?皇帝之妻,誰都不該想,為何你能?你沒有錯。你想愛誰,當(dāng)然沒錯。但你因為私怨所怒,又為了女人所亂,打草驚蛇,壞了朕的大計。你還是不錯?難道是朕錯?”

今天阿宙居然毫不畏懼,他昂著頭:“大哥,臣弟在此事上有罪,但真沒有錯。奸黨肆虐,小人成群。大哥對于此事,也當(dāng)自審。因為大哥獨裁,不愛納諫,所以鄭暢這種唯唯諾諾的奸佞才可長居高位。又因大哥猜忌嗜殺,才會有人心浮動。大哥是霸主,又雄才大略,但即使統(tǒng)一天下,若大哥不改,依然會有刺殺,謀反。”

元天寰將劍一指他,笑諷他道:“你真是好弟弟,大忠臣。”

阿宙挺身道:“臣弟不敢當(dāng),不過大哥無往不勝那么多年,也該聽聽真話,臣弟是大哥養(yǎng)大的,大哥要臣弟死,臣弟也樂意。”

元天寰厲聲:“你……”我人都快站不住了,阿宙卻還在滔滔不絕說話,我已不明白阿宙在說什么,我只注意到元天寰的手。他的手好像在痙攣,醞釀著風(fēng)暴。

這里怎么出去?我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自不量力,只想封住阿宙的嘴,或者拉住元天寰的手。

“當(dāng)”,利劍被甩在地上,劃出去老遠。元天寰攸的舉起了劍鞘,對著阿宙狠狠地抽了下去。

我感受到轟黑掣電的震動,我停止了思維,停滯了血流,連呼吸都停下了。

元天寰不斷的抽打阿宙的背脊和肩膀,阿宙除了悶哼,沒有一句求饒。燈為勁風(fēng)驟滅。琉璃脆弱透光,就像隨時要破裂。元天寰的臂,高高揚起,毫不手軟的落在阿宙的身體之上,他要殺了阿宙?

普賢菩薩,慈眉善目,捻花微笑,全沒有看到人間慘烈的一幕。白象身上,一會兒就被血花所污染,我尖叫起來……但是沒有人能聽到我……

阿宙好象每個地方都因為疼痛而變形了,他不時發(fā)出幾聲呻吟,極壓抑的。而元天寰喘息急促,好像已經(jīng)失控。……突然,阿宙雙肩伏地。他像個認罪的人,依然不躲閃,不求饒,只是將自己如同犧牲一樣,把自己的脊梁都敬給元天寰打。

血花飛濺,阿宙的背,血肉模糊。他保持著跪伏的姿態(tài),但好像開始昏迷。

這樣下去,阿宙會死的,我痛哭起來,不知道究竟是為誰慟哭。我向四周摸索,一個小小的幾案在角落里,我閉上眼睛,用盡全力,將幾案朝琉璃墻摔過去。

頃刻之間,菩薩落淚,五彩琉璃的阻隔崩潰了。

我不顧一切,向著元天寰沖去,抱住他的雙腿。元天寰的腿向后傾了下,似乎失去了力氣。

劍鞘被他拋到了我的身邊,我抽泣著抱緊他。可拼命了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

原諒我,天寰,但我不能看著你殺死阿宙。

我回頭,有一位青衣男子疾步而來,上官先生?

上官先生注視我們?nèi)齻€人。他先哀傷的望著元天寰,又憐憫的看著我,最后俯身在阿宙的身邊。他始終一言不發(fā),過了許久,他小心翼翼的抱起阿宙,也不跟元天寰交待,就徑直走出了大殿。門口敞開,光亮回到了我的身邊。

元天寰像石像屹立。他間斷的喘息著,我仰頭,卻愣住了。

兩行淚水,從他疲憊而俊秀的臉上滑落,他竟在哭。他的衣襟,也早為淚水濕透。

我駭然的松開他腿。他抬腳要走,我又糾住他的下襟。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的聲音響起,冷酷的,如同素日,充滿了自尊:“走開!朕不需要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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