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的十三歲生日。和過去一樣,我和母親一起吃老宦官從市井上買來的長命酥。長命酥甜而香,絲絲纏綿入口。我伸出指頭,根根挑著吃。母親注視我,明亮灼人的眼睛竟有一點恍惚情思。
“我過去見過個孩子,生日的時候也愛吃長命酥,而且和你一樣幾乎不扯碎任何一根。人家都說這樣的孩子有出息。”她悠悠道。
我記得她做過尼姑。常常化緣,自然認得許多孩子。我將荷葉包里最干凈雪白的那一束捧出來,送到她的嘴邊:“你也吃些吧。夏初根本不望別的,我們在這里省下多少心。”
她握住我的下頦,撫我的鬢發:“恐怕不能。夏初你這容色,若不是皇家的血緣,只怕遲早是要進入后宮的。還好你是公主,唯一的路就是嫁出宮去。”
我吐了舌頭道:“孩兒要嫁人也須是絕代豪杰。可惜天下英雄凋零,剩下幾個好男人,早讓眼明手快的姑娘們搶走了,哪里輪到我冷宮里一個書蠹?若皇帝開恩,打發我嫁個涂脂抹粉的紈绔子弟,生一大堆畏馬如虎的小孩。又有什么意思?”
母親笑起來。銀發逶迤在地,讓泥塵臟了。
今日,她的發上竟插著玉燕,父親給她的信物是傳世之寶,本來是南朝歷代皇后才可用的。我驚訝的說:“這只燕子怎飛來了?我還當是早讓那些女人沒了去。”
母后狡黠一笑,就像晚晴般無限麗色:“怎么會?她們中沒有一個真正的皇后,我自然不會讓給她們。我出來的時候,若沒有藏些東西,哪里來酒錢?”她遞給我一杯水。我喝了不久,就發起困來,坐在榻上,眼前飛舞著那只皇后玉燕……
就在這一兩年,大江南北,傳起一首歌謠,連后宮與世隔絕的女人也知道了。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當今時代,沒有皇后。南朝,是我的叔父迫于陸太后的威勢。她在陰暗處熬了多少年,自然不舍得將昭陽殿陽光讓給別人。另外,叔父多內寵,而太子生母起自蓬門。立貴者為后,于叔皇不便,立卑者為后,更煩惱無窮。北朝,皇帝也未立后。關于此人的傳說太多,簡直成了當世的神話。
他的原配皇后是平亂后被他賜死的。她之后,他先后立了兩位出生大族,相當于“副后”的昭儀。第一個入宮三月暴卒。另一位,因罕見君王面而作賦一首,卻被北帝強令出家為尼,在青燈中郁郁而終。
這位皇帝被認為是孽星轉世,不過南朝宮內的女子們對他還是頗有興趣。因為聽說北帝有天神一樣的英俊容顏。殘忍,絕美,神秘的至尊,在女性故事里永遠不會落伍。還有,傳說北帝的四個少年兄弟,均異常俊秀。北朝詩人夸耀他們的容姿“比天日之翼”。可死去女人們的陰影,總會使北帝兄弟金光燦爛的翅膀蒙塵。
我半夢半醒,似聽見窗外颯颯響,雨聲滴碎荷聲。難道又回到了昭陽殿?猛地睜眼,只見一抹晴空,一彎斷虹,天真嫵媚猶有夢痕。我竟然臥在昭陽殿荷塘的石舫上。
怎么會在這里?母親呢?我焦急爬起來,頭還暈,用冰涼的池塘水潑了潑臉,正待回冷宮。可剛下石舫,就有一名陌生的內侍走過來:“公主,此刻您不能回去。萬歲有旨,令公主去東宮赴會。”
我詫異道:“盛會……?”
“只是各位殿下的小聚會罷了。前些天來了一個云游道姑,在宮門前卜卦算命,施舍藥方,靈驗無比,因此太后請她入宮來。今日到太子處,諸位公主和太子幾位良人都列席了。早上萬歲口喻:請公主您也來參加。”
我滿腹狐疑,只加快了步子,向東宮走去。東宮和我幼年并無二致,青竹翠籮,從無蕭瑟。雨后新晴,紅榴滿枝,翔鸞花紋的三面屏風里,更有數位佳人笑語,生出無限風流,無盡自在來。
廊柱前的一面銅鏡里映出我的影子:身上還是青桂布衣,頭上也無半點修飾,我心中好笑,倒應了愛好是天然那句話了。正在此時,我身后繞出一個男人來。他像見了什么奇景一般癡癡的凝望著我。我瞥了他一眼,一張清秀而孱弱的臉映入眼簾。
“山明水秀,娉娉婷婷……”他嘴里念念有詞,仿佛神游天外 。他就是東宮的主人,雖說是我的堂兄,但是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少。我行了一禮:“太子殿。”
“啊,光華妹妹,幾年不見,你竟然……”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我淺笑,并不惹人厭。
我微笑說:“就算見不到太陽,時光也不能讓我停下長大呢。太子殿,我匆匆來。本來我見人少,笨嘴拙舌,若你肯幫一個忙,光華就感激不盡了。”
他笑了:“怎樣?”
“讓我早些回去,但請別問我原因。”
他點了點頭,我跟他到了穿堂的陰影處。他從衣袖里取出一小枝火紅的石榴花,小心的為我別在發髻上:“記得妹妹你是夏天生的。其實勿需一枝艷色,你便是真正的‘光華公主’了。”他對我耳語道。我沉默著向光亮處前進。
他身邊的女人們,無一不明媚回春,或顏如舜華,還有一個比我更小的漂亮女孩,瞪著眼睛望我。等我走近她,她嘆了一聲:“天,哥哥從哪里覓到這樣一個人來?”她一定是叔皇的幼女會稽公主。
太子道:“這位就是你的堂姐余姚公主。”
小公主咯咯笑:“不對不對,她是我朝的光之公主。”我對她溫和微笑,她拍手歡叫道:“我終于明白別人為什么叫你光之公主了……為什么你總不來跟我們玩兒呢?”
我只說:“唔,我住得地方離這兒有點遠,若曉得妹妹你這般可愛,我生出翅膀飛來找你了。”她臉蛋紅了,越發可愛。
其他的女子一聲不吭,場面便冷清。那種眼光并不是對一個公主,而是獸群里的競爭者的幽幽綠光。我抬起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道姑已經對我萬福。精干的老婦,眸子閱盡滄桑,太過于敏捷——尤其對于一個出家人。從她的眼睛里,我也讀到了吃驚。冷宮里的我出現在這種場合,是一件奇聞了。
我向她道:“我不愿讓人給我算命,而且也不吃什么草藥。”
她不慌不忙道:“一見公主,妾身就知道你是個不信命的人,可是殿下難道不想參加游戲嗎?太子良娣,其他妃主都參加了呢。怎可少了先帝寵愛的公主呢?”
太子琮對我解釋說:“妹妹,道姑是隱居的天師王仙人的弟子。這次道姑來都城,天師說可以隨緣請高貴的女性們寫一首自己喜愛的詩歌放在道姑的背囊中,回去以后,天師會抽得一位有緣人,給她一件稀世珍寶。”
我聽說過那王仙人,他曾對世人念始皇帝所愛的歌。但他如何活了七百歲?何況最近百年他都沒有蹤跡,塵世中的道姑又怎么親近他呢?
我只得答應:“好,那我也隨著姐妹們寫幾句吧。”
太子良娣已經寫完。是一首南朝士大夫間風靡的歌:“人生不滿百,常抱千歲憂,早知人命促,秉燭夜行游。”她面色蒼白,可能秉燭夜游久了,提前消耗生命。
會稽公主催我:“光華姐姐,你看我的。”她寫了一半:“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思。”
我念了下兩句:“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她也寫完了。
我笑道:“妹妹還小,思念誰呢?”她笑嘻嘻的說:“我只喜歡前面兩句,像我過得日子。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布。你的頭發上的花也很美,比這里其他姐姐的珍珠,翡翠好多啦!”
我避開四周冷箭般不悅的目光,在紙上草草揮毫。太子咦了一聲。太子良娣抿嘴笑道:“一位公主喜歡這首歌,殿下真別出心裁。 ”其余女子哂笑不已。她們笑,我也笑。
我寫了:“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是我最愛的歌,我不會如太子的寵姬那般及時行樂,也不懂得宮廷里的風花雪月。
這本不是英雄的時代,這些人也不會懂的。
道姑眼亮如雷電:“原來如今還有女孩喜愛此歌?”我說:“天師只說選歌,并未說一定要選女人口吻的歌。”我丟下筆,掃了一眼太子:“各位,我不得不先走一步。太子殿,您也不用送我。”我不要天師贈送長命百歲的靈藥,也不希罕什么絕世寶貝。
太子承諾過不留我,可會稽小妹拉住我:“別。你和我玩兒一會再走?”
我摸摸她的手:“不行,等以后好不好?”她說:“那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玩好不好?”
“不,我住得地方不適合小孩子。鬧鬼的。”她一聽,果然把手縮回去了。
我快步的走出東宮,太陽西下,冷宮的墻外,一陣清寒。荊棘叢生的圍墻被殘陽渡上昏黃的金邊,哪里像是蓬勃的夏天?我順著血色野薔薇,悄悄的走近了母親的居室。
黑暗的盡頭,映著依稀的燭光,居然有一幅柔曼的紅紗在嵐中飄舞。我們是沒有這幅紅紗的……這是哪里?我被什么卡住喉嚨。空氣中彌漫了一種甜膩香氣,極像是春光盡處茉莉謝后的余香。我茫然了,這是什么?
在靡麗的氣味中,起了一聲尖叫。似是歡暢淋漓,又似無法排解。緊跟著,柔如春水的呻吟,斷斷續續的瀉往,連香氣都受了潮。紅紗已經飄到了我的鼻尖。透過這一層遮羞的織物。煙光微照,舊塌之上,一對男女癡纏在橫床之上。女人的身體,極像是狂風下初生的藕,潔白,無助。暴雨隨風,藕節搖動,生出一些媚態,無辜。她的手伸出帳子,似要在虛無中捉住什么,霜雪玉蔥,在痙攣中染上淡的胭脂紅,它們似乎要掙脫開情欲的束縛,但最終在男性的霸道之下屈服。一只玉燕順著女人銀白的長發滑落。
男人轉過臉,是當今皇帝,我的叔父!怎么能是他?母親?你是我父皇最愛的人!
我要發瘋似的尖叫,可是我自己捂住嘴,掙扎著爬到了屋外,躲了起來。夜色森沉而旖旎。淚水奪眶而出。這些年的苦,全比不上這一幕錐心。我拿起一根帶刺的薔薇枝,在地上反復寫一個字“忍”。刺深入指頭,我記住了這種痛。
我終于明白了她今天的神色,明白了我出現在東宮的原因。我不夠聰明,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我知道母親能忍,要不她不會等到今天,可是她怕我不能忍,她怕我即將到來的青春在這里荒蕪。我下定決心,永遠不問母親這件事情。她的痛苦,是我的痛苦,她的羞恥,也是我的羞恥,我如果因為今天她背叛我們而背棄她,我就背叛了我所有的過去和希望。
我不是光之公主,我是最黑暗的地方的公主。我扯下頭上的石榴花,用鞋子碾碎它,我恨這些同我一般血緣的男子,他們無論老小,都是一樣的……
第二天晚上我害了熱病,過了好多天才清醒。我康復的時候,已經搬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宮室。這里陽光充足,可雖然是夏日,我還是怕冷。我精神好的時候,和往常一樣和母親說話,叔父來看過我幾次,他是道貌岸然的帝王。當他看我母親,我母親總是率先把眼光移開。太子也來看過我,可我每次都裝睡。
三個月以后,皇帝下旨,將我轉移到宮外我老師謝淵的田莊修養。這是鮮有前例的恩賜。一個公主除非出嫁或者死亡,不然不會輕易走出皇城。我母親在我走的那天,給我帶上了一個純金的護身符:“夏初,這個是除了玉燕以外,我最寶貴的東西。”我過去沒見過,那是一個純金的圓形團鳳。
母親好像更消瘦,眼角下也有了細細的皺紋,我摸著她的臉:“別亂喝酒了,天氣立秋,您要注意身體。等我從謝家回來,梅花也就要開了……娘。”她親親我的手指,沒有再說一句話。
謝家是南方最顯赫的士族之一,嘉木披庭,童仆眾多。我驚訝的看到老師已經兩鬢斑白,詩酒年華也跟著一起老了。他更沉默,只是見到我的剎那才閃現出昔日貴公子的風采來。他的妻子美而韻,總是妙語連珠,夜晚愛好在燈下計算著代表著莊園財產的籌碼,永不疲倦。她見了我,就送給我一只親手制作的枕頭:“殿下,這里裝著荼糜,桂花和瑞香,做夢的時候可以夢見三色的花雨呢。”我沒有夢到花雨,可是那夜睡得香甜。
我住下的第三天,有個小男孩沖進我的房子:“姐姐! 姐姐!你是我父母給我找的姐姐嗎?”
他比我小一些,有茉莉花色的皮膚,唇紅齒白,仿佛是無錫山上賣的絹絲人兒。
我笑:“是啊,有人叫我姐姐當然好。”他歡呼一聲:“我是謝如雅。我總是希望有一個姐姐,可沒有想到有那么好的。”小男孩快活熱情,連我也被感染了。
我在謝家的日子過得飛快,謝師傅允許我像男孩子一般射箭,讀書,游水,還有騎馬。謝家的馬多,我靠著小時候的經驗,又通過幾位年老誠懇的老仆指點,和我喜愛的馬駒熟識了。
當我經過的時候,我總聽到人們說:“看,那就是光之公主!”大部分時候,小公子如雅都像個影子跟著我。他才十一歲,還不到惹禍的年紀。因此眾人也想不到男女大防。
他像她母親般善于說話。一次我說:“要是月中不住著嫦娥和玉兔,只怕更加明亮。”他笑道:“怎么會呢?還是前人說得妙,月亮中的神仙就像人的瞳子,有了這個眼睛才明亮呢。我們家現在有了公主姐姐,也變得亮堂了。”我忍不住笑,手里打好一個五彩長命縷,幫他系在手臂上。
我原以為梅花開時就可以回去,可是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宮內都不準我回。我身邊的丫頭們樂不思蜀。謝家富可敵國,但卻不那么拘束。可我思念母親,也漸不安。我不能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再去忍受宮廷的折磨。
若是沒有那道詔命,也許謝如雅一輩子都能當我的弟弟了……恰如謝夫人言語中暗示的信息。謝如雅在童年就是一個吸引人的孩子,可是孩童的吸引力,僅僅是一個弟弟。
清明五年中秋,我突然被召回皇宮,接我的太監們神色惶惶,謝氏全家都感到吃驚,
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實情。當我坐上馬車的時候,一直躲起來的謝如雅跑在我的車尾:“姐姐,姐姐,我一直帶著這個等你回來。”他揮舞手臂,五彩長命縷在秋陽下閃光。
我也對他揮手。弟弟,老師,謝夫人,像一場夢。我摸摸自己的裙擺,上面擺放著兩件禮物:其一,是謝夫人送我的一袋珍珠。她說:“無論到哪兒,你都該有自己的錢。”
其二,是我的老師給我的,是一張他參與設計的宮城圖,他說:“你在十面埋伏中,也該有自己的生路。”
我牢記著,忐忑不安的入宮。迎接我的是兩個重大的消息:
首先,我母親袁氏病危,且人們說她有些發瘋了,整日說胡話。
第二,北帝向我求婚,且南朝已經決定接受。
叔父扯住我:“朕本來答應你母親讓你出宮,且依她意思選擇陳留謝家。但是北帝要選擇你。北國兵強,只好委屈你遠嫁。來使說,去年那個道姑,是北朝派出的一流女相士。她講你和北帝是極為相配的龍鳳命。這是北帝給你的信,上面有封印,你自己去看吧。”
我向母親的住處狂奔,她果然病的厲害,我叫她,她也不應。
夜深人靜,我陪伴著母親,打開了北帝之信件。
翠泊燈下,卷軸上畫得是清晰的中國山河地理圖。奇怪的是,南朝二十八州,北朝三十六州,卻沒有疆域的劃分,仿佛天下已經是統一的。除此以外,還有南北朝版圖以外的漠北,西域,嶺南。若它不是,不合適的人在不合適的時候贈送的,這對我是分外珍貴的禮物。
信的末尾,是幾行婉麗高古的書法。似乎是簪花的洛神,在晨曦中飄行。難道這就是那個殘忍而嗜殺皇帝的手跡?實在和想象的大不一樣。
我感嘆著,閱讀如下的詞句:“余姚公主殿下鑒: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
山川之美,與主共賞。再起一曲大風,安得天下士。
落款是:“圣睿十三年秋:天寰書”
元天寰,正是北朝皇帝的名字。他對我自稱“天寰”。他自信能打動我,絕對的自信。
大風滿宮,暴雨欲來,潛夜中云朵之上,似萬馬奔騰。
如果風兒能夠傳信,我夏初,愿意直面天寰。告訴他:
我不會因為你是皇帝而愛上你,
我不會因為你是絕美男人而愛上你,
我不會因為你是最強勢的而愛上你,
我也不會因為你給我榮耀和天下而愛上你。
我愛的人,因為我愛他,
他就勝過皇帝,
他在我眼里就成了絕美男子,
我會幫他變得強勢,哪怕永遠做不到最強。
而我因為愛他,會得到超過榮耀和天下的東西。
那才是,一個公主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