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北疆的那一天是個晴天,艷陽高照。
一路上, 顧穗兒抱著小阿宸一直靠在窗戶上看那茫茫原野, 還有天空中飄浮著的云。
這里的云和燕京城里的不同, 這里的云一大團一大團的, 仿佛隨手扯開的大塊雪白棉絮一般。形狀各異的云邊緣由太陽染上了一層金燦奪目的邊緣, 看著像一塊塊雪玉。
而地上那蒼茫望不到邊際的原野上,有高低起伏的小山丘往遙遠的四周延展開來。
這里不像顧家莊都是樹木田地和村落, 這里也不像燕京城一樣是觸手可見的繁華,這里有的是空曠遼遠,天和地一樣,沒有盡頭。
他們的馬車和隊伍就這么往前行走, 在那鈴鐺聲中,顧穗兒幾乎以為這一條路要走一輩子。
結果猝不及防間,馬車停下來了。
顧穗兒往外看,只見外面竟然有了一座小城。
邊陲之地的小城自然比不得燕京城那般繁華錦繡, 這里的城墻是被風侵蝕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黃土城墻, 城墻上有侍衛(wèi)把守著,還有布滿灰塵的旌旗在飄飛。
城墻下,一隊人馬,正侯站在那里,為首的卻是一個英姿勃發(fā)的少年,騎在那棗紅色大馬上。
那少年見到他們, 便策馬奔過來。
顧穗兒開始時還沒認出, 后來終于看出, 這是自己的弟弟顧寶兒。
也就半年不見,如今的顧寶兒好像又猛躥了一截子,乍看上去比尋常大人還要高,他策馬奔到跟前,翻身下馬,滿臉驚喜。
“姐,你總算來了!”
顧穗兒這一路風塵仆仆的,不知道煎熬了多久,如今總算看到了弟弟,幾乎熱淚盈眶,趕緊抱著阿宸下了馬車。
“寶兒,你們如今可都好?殿下呢,殿下傷勢怎么樣了?”
顧穗兒懷里的小阿宸見到舅舅,口中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叫,之后便撲騰著小胳膊小腿兒,要撲向顧寶峰的樣子。
顧寶峰一把接過來小阿宸抱在懷里,爽朗地笑著道:“姐,你別擔心,好著呢,殿下如今傷勢也已經沒什么大礙了,就是要好生休養(yǎng)!”
顧穗兒聽弟弟這一說,又見他笑得開朗,知道應該是沒大事,這才稍微放心。
“那就好,那我們趕緊進城去看看殿下吧。”
“好!姐你先上馬車吧,我們這就回去。”
顧穗兒本打算接過來小阿宸的,無奈小阿宸摟著他舅舅的脖子就是不放開,人家根本沒有要再回來顧穗兒懷里的打算。
顧穗兒見此,也忍不住笑了:“他這一路上,不是念叨舅舅就是念叨爹。”
顧寶峰出來這些日子,自是想念這小外甥的,如今見外甥長得越發(fā)嬌憨可人,特別是現(xiàn)在摟著自己不放,真是看得人心都化了,此時哪里舍得放開:“姐,我抱著阿宸騎馬吧,你自己坐馬車。阿宸也是喜歡騎馬的,是不是?”
小阿宸很給面子的猛點頭,大聲道:“舅舅,騎馬!”
顧寶峰看他這小樣子,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頭發(fā)長了不少,個子也長了!”
小阿宸在他手心里磨蹭了下腦袋,喜歡得眉飛色舞的:“舅舅,馬,騎馬。”
說著間,小胖腿努力地再次試圖去蹬馬鐙子,兩只小胖胳膊已經揮舞起來。
“來,坐好,舅舅帶你騎馬。”
顧寶峰知道這小外甥最愛騎馬的,當下抱著他先行一步,策馬奔馳進城。
這守城官員自然是知道這位小將軍的,也就放行,任憑他進去了。
顧穗兒在馬車上,看著那英姿颯爽的少年騎馬的俊朗,又聽著風中傳來小娃兒激動雀躍的歡呼聲,一時也是滿意地舒了口氣。
這總算是到了。
進了城后,顧穗兒也無暇去看這城里光景,跟著直奔蕭珩在這里的下處。
原來這處叫涼城,如今蕭珩和顧寶峰都住在這涼城的行館之中。
進去行館,顧穗兒徑自隨著顧寶峰去蕭珩的住處。
一踏進門,蕭珩正睡著。
顧穗兒輕手輕腳地走近前,卻見他面色蒼白到肌膚仿佛透明一般,唇上也略顯干澀。往日清冷俊美的他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讓她心生羞澀,如今卻安靜地躺在那里,靜謐得仿佛不知道世間事。
顧穗兒屏住呼吸,蹲坐在炕邊上,小心地抬起手,輕輕地觸碰了下他的臉頰。
手底下是沁涼的肌膚,讓她心中生出許多不安。
她的手又來到了唇邊,輕輕摩挲,這才感到一點暖意。
指尖兒觸碰著那薄薄的唇兒,心疼地撫過上面的些許脫皮,她突然想起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親嘴兒。
曾經就是這唇兒,遠處吹來的風一般碰在她的唇上,讓她的心猶如那高山之巔的一汪湖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想起過往,她咬唇,觸碰著他唇的手有一絲顫抖。
曾經以為他是無所不能的,高高在上的,如今卻脆弱地躺在這里,仿佛一片從樹上飄落的葉子。
她傻傻地凝視著那蒼白的容顏,就這么一直看著,想著。
而蕭珩的睫毛輕顫,之后緩慢地睜開眼后,看到的就是顧穗兒那癡癡的眼神。
初時有一刻的迷惘。
重傷,沉睡,遙遠的邊城,燕京城曾經的紅粉溫柔鄉(xiāng)距離他太過遙遠,以至于他神思恍惚。
這是哪家姑娘,為什么用這么癡迷到心痛的眼神望著自己,為什么用這么柔軟的手輕輕觸碰自己的唇兒。
她清澈的眼眸中為什么蘊著濕潤?
之后,記憶如同潮水一般回籠。
蕭珩那蕭條的眼眸便有了生動的神采,眉眼也變得溫柔起來。
“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嘶啞,略顯艱難。
“今日才到的。”顧穗兒如夢初醒,想著自己剛才盯著他傻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擦了擦眼角的淚道:“你傷得重不重,大夫怎么說?我聽著你嗓子難受,要不要喝點水?”
說著她就看旁邊桌上,卻見那里放著一個粗瓷罐子,隱約有些熱氣,好像是湯?
“這是給你喝的嗎?我伺候你喝一些?”當下她就要過去拿。
“不用……”蕭珩卻拽住了她的衣角。
“嗯?”
蕭珩幽深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看:“穗兒,坐。”
聲音依然是嘶啞的,不過氣息比剛才順暢了。
“嗯。”她聽他的,坐在炕邊上,然后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有些泛涼,不知道是這邊塞天氣的緣故,還是說生病體涼。
她用自己的手捧住他的,輕輕摩挲,甚至想揣到懷里替他暖和下。
“這里有沒有銅暖爐?幸好我?guī)н^來兩個,等下讓桂枝拿過來給你用。”
“你受傷了,平時都吃些什么,我這次過來帶了各樣補品,我慢慢地做給你吃。”
“阿宸也來了,阿宸一路都在念叨你,他想你想得厲害。”
“他現(xiàn)在長高了不少,不過還是胖。”
顧穗兒在這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蕭珩卻不吭聲,只是安靜地凝視著她。
過了一會兒,顧穗兒不說了。
四目相對間,屋子里安靜得很,只偶爾能聽到窗外的風聲。
這北疆的天氣也是怪,明明艷陽高照,那風卻從不止歇。
靜默了許久后,蕭珩依然沒說話,卻是用那雙修長的大手,緩慢而有力地握住顧穗兒的。
低頭間,顧穗兒看到,他的手指骨依然很長,優(yōu)雅好看,不過那指頭上有些干皮,指腹上也有了粗重的繭子。
曾幾何時,這尊貴的男人那雙手比她都要細膩的,如今卻粗糲成了這般模樣。
顧穗兒低著頭,拼命地忍住眼里的淚,她不想剛見到他就哭哭啼啼的。
“我本意不想讓你過來的。”蕭珩卻突然開口了。
“為什么?”她的聲音帶著軟軟的鼻腔,語氣中多少有些不高興,為什么不讓她來啊。
“這里天氣不好,晚上冷寒,白天酷熱。”
何止是天氣不好,這里的形勢也不好,劍拔弩張,陰謀詭計,幾國之間的勾心斗角,全都集結在這么一條邊疆線上。
他怕她過來了受罪。
“難道你能受得,我就不能?”顧穗兒越發(fā)不高興了,忍不住輕輕捏了下他的胳膊,軟軟地嘟噥道:“你以為我在燕京城的宅子里每日錦衣玉食我就能安心,我日日記掛,夜夜惦記,沒個安心時候。”
如今到了這邊疆之地,哪怕天氣再不好,哪怕再危險,只要看到他,她就頓時安心了。
受苦受罪也好,風沙侵蝕也罷,總歸他們一家人在一起。
蕭珩聽得這話,略顯粗糙的手指輕輕勾了下她的手指兒。
手指勾手指,這是兩個人往常的親密小動作。
“嗯,來了也好。”他啞聲這么道。
“就是!”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最后忍了忍,還是道:“反正你要我來,我也來了,你不要我來,我也來了!來了我就不走了,你趕我走我也不走!”
蕭珩看著她有些賴皮的樣子,偏偏眼里還隱約掛著淚,一時眸中便泛起暖意。
“把那湯拿過來,給我喝。”
“嗯!”
她抿唇笑了,趕緊去取湯來,打算親自伺候他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