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三月二十五。
卯時(早上六七點)將過,黎明未久。
爾白城浸在陰冷的清晨之中,尚不見雲天。
幽湖抓住機會散播怨念,浮出霧氣團團,如一頭頭遊蕩在水面的幽靈白象。
洪範立足角樓往西遠眺,見霧下有難辨數目的黑影幢幢林立。
那是漸次到達的蟲羣。
大戰將至,城頭喑啞,旌旗懨懨。
洪範檢查了幾門重炮旁的火藥包與鑄鐵炮彈,便被兩位勝遇軍親衛恭敬請去參會。
守備府,鐵焰洪流匾下。
蕭楚獨踞寶座位列最上。
自她往下,原本只有三位元磁有資格用帶扶手的上座,如今洪範在古意新對側、蔚元白下首,成了第四人。
三日前,當洪範回城報告殺死九頭母蟲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心懷猶疑。
畢竟蕭楚自己就是先天修爲、專修土行的武者,哪怕是她也難以想象這事該如何做到。
但很快斥候發現蟲羣徹底放棄了兩座地宮,驗證了戰報。
九頭母蟲在一夜間喪命,每一頭都需要旬日時間才能補充。
消息散開,全城震動。
好多年來谷西居民還是第一次見證有人單槍匹馬無代價屠光了母蟲,一時洪範與沙世界之名甚囂塵上。
真蟲能打不假,但包括人類在內,這天下強族沒有不能打的。
蟲族最可怕的就是殺不完,因此失去母蟲相當於削減了其一半威脅。
勝遇軍中,洪範威望同樣飆升。
原本以平輩相交的諸位紫綬面對他明顯侷促,行事隨性的胡莊在他面前開始執禮,而戴忘塵甚至不敢再與他對視。
這些變化給了史元緯一種熟悉的即視感。
所謂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
一場短會持續了半個時辰。
軍機安排完畢,衆將各自上城。
巳時正(上午十點),驕陽明媚,天雲如排。
大氣中的所有障礙都被洗淨。
洪範一身勁裝,睥睨二里地外如林似海的蟲潮。
去年七月他晉入先天二合,之後有近八個月的修行與帥蟲、母蟲提供的資糧,此時距離先天三合還要打通五成經別。
個人的殺戮到了氣境已顯低效。
唯有戰場,尤其是異族交鋒的殘酷戰場,纔是星君真正的盛宴。
一刻鐘後,數萬亞蟲炮灰髮起第一波衝擊。
這些天洪範已經聽了很多勝州戰史,知道這是蟲羣用來消耗資源、試探城防的慣例。
爾白城對此早有應對。
城下一里地沒有內地守城戰常見的拒馬、蒺藜,反而挖滿了數十道米許深、夯實後的壕溝。
這些溝壕與護城河相連,而護城河又連著幽湖,引滿了水。
大批工蟲前赴後繼掙扎浮渡,氣孔進水窒息死去的屍體很快鋪滿了前三道溝渠。
蟲羣改變應對。
數十頭將蟲前壓散發信息素,得令的工蟲轉向土工作業,將土壤推入水溝混爲承託力更強的泥地,旋即繼續前壓。
之後的兩個時辰壕溝被一道道填平,期間人族守軍只冷眼旁觀。
直到酉時初(下午五點),工蟲將陣線前推了兩百米,城頭終於擂起戰鼓。
城門洞開,四千全身皮甲手持短斧臂盾的輕步兵魚貫而出,快步跨越溝壕在城外二三百米的區段接敵。
戰斧劈下,一下一個,聲音清脆。
大部分工蟲專注作業視若無睹,只有最前排的奮起抵抗,每每造成粗淺傷口,逼傷者吞下含在舌下的強效祛毒丸。
工蟲與工事在沉默中互相消耗。
期間蟲羣沒有前壓支援,爾白城也未曾投射火力。
真蟲體重巨大,雖然能趟過泥地,但節肢往往會陷的很深,不僅降低移速且極耗體力。
而人類則是不願在亞蟲上浪費寶貴的城防資源。
半個時辰後,力竭的輕步兵被撤回。
黃昏傾斜。
暮光烙入城磚。
洪範高踞角樓,看著壕溝被泥土與蟲屍一點點填平,感到狂風暴雨前的深重壓抑。
一夜間星河鬥轉。
工蟲的推進片刻未停,以至於力竭而亡成了第一死因。
但這完全在帥蟲的計算之內——死在前線的工蟲不僅貢獻出了所有的勞動力,死後還會成爲後來者的食糧。
到第二日清晨,工蟲死亡四萬餘,終於在三百米左右的展開面上鋪路至城下二十米。
“百尺竿頭,怎麼停在這兒?”
洪範努力用輕鬆的語氣調侃。
可惜他看著翻倒扦插在城外泥濘中的無數蟲屍,擠不出一絲笑容。
“最後這兩道溝壕離城頭太近,在武者真氣投射範圍內,蟲羣想必是覺得強推的性價比太低。”
蕭楚回道。
“帥蟲全身都是腦子,賬算得很精。”
“那接下來要換真蟲來了?”
洪範虛握雙拳,輕聲吐氣。
隔壁城段,其他兩位星君同樣等在城頭。
胡莊額系紅巾面無表情。
戴忘塵死盯著蟲羣,目中滿是渴望。
在他身後兩位天人交感與十餘位渾然、貫通境武者老實站著——這些人面有刺青,都是戰亂期間被軍隊抓到的在緝罪犯,此時吞下了“念生神”活化後的鐵丸,一旦離星主太遠就會肚裂而死。
“還沒到時候,它們會等泥地乾燥。”
蕭楚瞥了眼等待開飯般的三人,轉頭下城。
“如果接下來幾日大雨,對我軍有利。”
轉眼三月廿八。
兩日內滴雨未落,陽光反而格外燦爛,把地面曬得梆硬。
未時正(午後兩點),日頭懸在天中偏西北的位置,是陽光最烈的時候。
洪範手按雉堞,眺望二里地外的蟲羣。
僅僅三日,城外已失去所有青綠色,只剩下荒蕪的土黃,稍有風過就揚起一團團移動的塵雲。
“差不多到時候了。”
後方傳來蕭楚的聲音。
“蟲羣要頂著正午進攻?”
洪範問道。
按人族內戰的經驗,攻城通常選在清晨與午後;此時烈日當頭,城上卻多有遮蔽,理應對攻方不利。
“對,因爲敵人會從這個方向來。”
蕭楚豎起食指,指了指天。
“這是它們的地利。”
果不其然,待兩刻鐘後颳起西風,所有人都聽到順風傳來的低沉嗡鳴。
飛蟲大片升起,彷彿一道黑霧拔高壓來。
不需要再解釋,洪範已親自體會到了蕭楚的意思——他一擡眼就被陽光刺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