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三十一年,四月十五。
月滿如盤,冷照神京。
皇宮御書房,因“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三希古諺,得名三希殿。
樓宇四周白玉鋪就,七隊共四十九位渾然境御前侍衛動靜散佈,金刀銀甲、月下生輝。
大殿門前二十米,一紫袍武者孑然負手,雙目微瞑。
其人姓蕭名隆,是當今皇帝偏房堂兄,地榜列位一百,尊號“紫氣東來”。
越過薄紗窗格,廊側牆壁貼著桑皮褙紙,紙上浮雕通景畫以海州日出爲題;入門者轉身先見千百浪涌,再擊天中新日,兩側浮雲則依透視比例漸漸傾斜,立體微妙。
殿內以青花瓷磚鋪地,鎏金貼縫。
正堂一匾高置,上書四字。
【琳瑯盛大。】
“自初九到十二共四日,蟲潮累計補充了兩千許真蟲,在十三日起第三次攻勢,持續十個時辰,剩下真蟲一萬。”
低沉的男聲在殿內迴盪。
說話者年紀三十左右,戴烏紗襆頭,身著大紅緙絲龍袞。
“三次作戰,爾白城戰損累計三萬一千;尤其是第三戰古意新被蕭堂皇擊斷兩肋,受電火侵肺重創,好在已服下皇妹隨身所帶的九轉青光丸,能恢復到七成戰力。”
他將一封拆過的短信推過紫檀長桌。
信未被接起。
“太子殿下勿憂,長公主殿下還未曾使用亂界——爾白城至少能再守半個月。”
說話者與太子隔桌對坐,端詳著桌上琺瑯瓶。
燭火盪漾,在瓶中寶石仿真牡丹的花蕊裡散出細碎的光。
太子蕭延聞言臉色微沉,手在桌下握拳。
“半個月,也就到四月底而已。”
長桌正位,一位年級五十許的中年人開口。
“觀院尊,喚龍節還有十六日,能讓祂出來嗎?”
他頭戴金絲翼善冠,身著明黃緙絲團龍袞,自是當今九五之尊蕭策,而他口中的“觀院尊”則是監察院院長觀千劍。
“不能。”
觀千劍斷然回道。
桌上檀香被此人說話的吐息吹亂,傾倒在墨玉鎮紙。
“昨日老夫又作了嘗試,但龍軀負荷太大,幾乎讓祂醒來。”
他說話時重重按著眉心,額間披下的幾縷灰白髮絲扭曲頻閃,迸出紫色華彩。
“什麼時候能行?”
蕭策問。
堂下靜了片刻。
殿側窗櫺下的閒餘板上,微型漆器畫屏正幽幽映著紫光。
“按照當前進度,明後年都還不夠,得侵蝕得更深……”
觀千劍垂目回道。
蕭延換了個坐姿,呼吸稍重。
蕭策橫起雙眸刺了長子一眼。
“五年吧,至多還要五年。”
觀千劍揉著膝蓋,給了個準數。
“不是朕非要逼著院尊,只是時間不等人,這幾年試探得越來越密集了。”
蕭策頷首,短嘆一聲。
“先是西北那蛇魔肇事;彼時祂還不敢直接派元磁,而是當場血祭鑽了個空子。好在金海出了個洪堅,倒算是歪打正著解了圍。而後是海族,現在又是蟲族……”
他微微瞇起雙眼,掩住大廈將傾的憂慮。
“從正和十一年至今,祖龍一直沒有現身,祂們心思自然活泛了。”
觀千劍語氣倒是灑脫。
“何止是活泛了?”
蕭策聲音陰晴難定。
“明晃晃地派出兩位樹神親衛,當真是……”
“陛下,這不都在意料之中嗎?祂們畢竟是大陣不可或缺的節點,何況海族那位越了界的元磁至今也好好的呢。”
觀千劍靠在椅背,習慣性摩挲著眉心。
談話在此中斷,三人沉默了許久。
“父皇、院尊,皇妹三日一問,勝州半闕糜爛,難道我們就繼續等下去?”
蕭延突地問道,用袖口吸去掌心的汗溼。
“紅豆城樊公今日發來第三封信,對局勢極關切;此次是蟲族先壞規矩,若得上命,他願西出斷腸谷,掃蕩勝州全境。”
樊龍丘證得天人合一,尊號“三尺獨步”,是勝州排位前三的天人尊者。
蕭策不答,看向觀千劍。
“殿下,沉住氣啊!”
後者捻鬚調笑。
“規矩沒有壞。只要祖龍在,規矩就在;規矩在,祖龍就在。”
觀千劍看著恢復筆直的冉冉檀香,意味深長。
“等喚龍節,祭典辦最大的,先請下諭旨,再犁庭掃穴。”
他以手按桌,首出決斷。
蕭策默然頷首。
“好,那本宮便讓樊公再等等。”
蕭延舒了口氣,卻被笑聲打斷。
“他等個甚?姓樊的小傢伙要殺那兩蟲一人都得費番功夫,怎麼個犁庭掃穴?”
觀千劍大笑。
“待老夫寫個條子,到時讓萬歸徹去罷。”
······
四月十七。
爾白城。
朝霞自地平線迸發,雲天如油膜般潤澤。
蟲潮在破曉前發起第四次進攻。
古意新此前受傷太重,雖有良藥亦未痊癒,戰力衰竭,與蕭堂皇糾纏大半日後明顯不支。
如此,哪怕他本人不願,依然被蕭楚勒令避戰。
次日凌晨,失了對手的蕭堂皇無人可制,果然上城。
當紫色電光炸碎角樓的時候,坐鎮城後的蕭楚解下背上金傘。
手握傘柄,她發力上推,霎時感到傘桿上長出兩排利齒刺入手掌,帶起的痛感尖銳中混有痠麻,彷彿牽連到五臟。
嵌著金絲的鮮紅血液沿傘柄流下,旋即隱沒不見。
數秒內,蕭楚的右手由紅潤轉爲煞白。
此時她已感受不到疼痛,只在天旋地轉中憑意志發力推傘。
濃雲不知何時遮蔽了城池。
蕭楚的雙頰亦失了顏色。
亂界被推開的一瞬,無形狂瀾以城牆爲中心拔起排開,震散漫天雲氣,露出如洗蒼空。
明月廣照。
洪範聽似未聽、見似未見,只知針對先天靈氣的第六知覺全然失靈,體內真元亦停止恢復。
一息後,巨大的陰影吞沒城頭,消隱月光。
蟲羣驟然失了指揮,或停或退。
洪範以大斧斬下兵蟲頭顱,借隙仰望,見一把如真似幻的恢弘巨傘罩在高處,傘面上龍紋浮凸扭動,彷彿要掙脫而出。
沉重的鐵甲簌聲自城後上來,是最精銳的公主近衛。
“蕭堂皇!”
古意新的呼喝遠遠迫來。
蕭堂皇心知不妙,先一步縮回後陣藏入蟲羣。
城頭溢滿了“殿下威武”的歡呼聲。
全體將士趁勢反撲,其中最狂暴的是卿士首席戴忘塵——他一馬當先下城屠戮,不計後果地揮霍真元……
一面倒的戰鬥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直到四月十八日清晨,民夫出城收拾戰場,爾白城第四戰在持續二十六個小時後宣告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