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柳丞相家那個剛及笄的小姑娘,顯然蘇安歌更有可能成為聯(lián)姻公主,再加上蘇安歌素有才名在外,封為公主的爭議也不會太大,只是蒙國不是個好去處,玉珥和蘇安歌在南海時有幾分交情,自然也不希望她成為政治利益的犧牲品,所以對付望舒說的話,也是半玩笑半認(rèn)真。
付望舒這次難得沒和之前一樣,直接和蘇安歌撇清關(guān)系,而是沉默了一陣。
玉珥有些驚奇:“莫不是你……”
付望舒這才道:“臣只是覺得,蘇小姐遠(yuǎn)嫁她國,也有些唏噓罷了。”
玉珥喟嘆道:“子墨啊,其實你我都心知肚明安歌對你的情意,她都能為了你女扮男裝追到昭陵,難道還不能讓你感動半分嗎?”
“殿下認(rèn)為,感動足以成為感情么?”付望舒目光幽深如含了萬般心思,玉珥頓了頓,反問:“為何不可?”
付望舒的神情登時有些受傷。
“子墨,你太固執(zhí)了,世上沒有誰真的會非誰不可的。”玉珥低柔的聲音如同呢喃一般,輕輕落下他耳螺中,付望舒猛地一震,不可思議地抬起頭,而玉珥已經(jīng)負(fù)著手走遠(yuǎn)。
枝頭的黃葉被風(fēng)一吹便簌簌飛下,一片一片如雪如冰,撲打在他身上,將他每一寸肌膚每一縷呼吸都凝結(jié)成寒冰,他茫然地看著她的背影在是視線中漸行漸遠(yuǎn),很想追上去,離她近些也好,可一嘗試著邁開腳步,便會不由得想起剛才她說的話——沒有誰真的非誰不可。
他比誰都明白這句話的含意,她是在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了。
年少時那段懵懂的愛戀,已經(jīng)隨著年輪的沉淀煙消云散,到了如今她已可以輕輕提起又淡淡放下,她不會再迷戀他,所以也希望他能忘卻,就像當(dāng)初她忘了他一樣。
付望舒一直以為自己還來得及,甚至以為自己比席白川更有優(yōu)勢,起碼順熙帝能接受他和她在一起,卻無法接受她和席白川在一起,可如今卻發(fā)現(xiàn),一切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罷了,在他拒絕她的一刻開始,便被她排除在外。
“呵呵……”付望舒抬起手,捂住干澀的眼睛,笑聲自嘲又悲哀。
玉珥前腳剛到東宮,圣旨后腳就到,順熙帝下旨,將蒙國六皇子楚一清許給她為良夫。
——
從東宮離開后,付望舒并沒有立即回府,也沒有搭乘轎子,而是一個人沿著帝都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邊,從上午走到了下午,從下午走到了傍晚,在華燈初上時,停在了一家醫(yī)館前。
這家醫(yī)館非常普通,但卻是當(dāng)年他將摔傷的玉珥背到這兒診治的那家。
他踩著樹葉站在樹下,目光幽深地望著那醫(yī)館大門,似想了許多,又似什么都沒想。
醫(yī)館的老大夫還在,只是腰更彎了些,白發(fā)更多了些,他將放置在門口的藥材收進店鋪內(nèi),背影一瘸一拐,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真的什么都變了,原來時間真的能把什么都改變。
付望舒繼續(xù)在大街上走著,最后坐在一家餛鈍攤前,點了一碗餛鈍吃了起來,他身上還穿著官服,服色和玉帶證明他的品級不低,以至于小攤老板都是誠惶誠恐,原本應(yīng)該幾個人湊合一張桌子,也就他一個人坐。
換成以前,付望舒不會這么驚民擾民,就算是上街也會特意換了常服,但今日他沒心情,再加上餓了一天,什么都不想理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端著一碗剛剛出鍋的餛鈍,一下子坐在了他對面。
桌子是公用的,誰都可以坐,這本沒什么稀奇,可問題是這張桌子已經(jīng)坐了一個當(dāng)朝三品,一般百姓沒人敢這般,以至于付望舒都抬起頭看了對面的人一眼。
“怎的?這么大有一張桌子,就你能坐?”
對面的那人,穿著一身乍一看很清新自然的淡綠色裙裝,裙擺上繡著栩栩如生的蓮葉,讓人不僅想起了南海某個小池塘里,那朵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付望舒的目光回到那人臉上,她真對他笑得俏皮可愛。
他不發(fā)一言,她卻笑著說:“大人,奴家為您彈奏一曲,您讓我在這兒坐著可好?”
她依舊不等他回答,便拿起靠在一旁的琵琶,琴弦輕輕撥動,彈出一曲《陽春白雪》。
一曲畢,她神情略顯得意,似乎對自己彈奏的很有信心,不夠也難怪,她這一曲《揚春白雪》,的確彈出了一定境界,四下的食客都很商量地鼓起了掌。
她抿唇笑了笑,這時候倒是有些羞澀,低低吟唱:“長安雪后似春歸,積素凝華連曙暉。色借玉珂迷曉騎,光添銀燭晃朝衣。西山落月臨天仗,北闕晴云捧禁闈。聞道仙郎歌白雪,由來此曲和人稀。”
付望舒已經(jīng)不疾不徐地吃完了一碗餛鈍,神情不變,也不知道是剛才那曲子是聽了還是沒聽,他起身,將銀子放在桌子上,彈彈衣擺,起身走了。
那人呆了一瞬,連忙追了上去:“哎,你這人怎么這樣啊,我特意彈給你聽的,你怎么都沒說好不好聽呢?”
“桌子誰能用,椅子誰都能坐,無需經(jīng)過我同意。”付望舒平淡道。
“可是……可是……”她扁扁嘴,看他走遠(yuǎn),急得要哭,不禁脫口而出喊道,“可是我就想聽你說好不好聽啊!”
付望舒的腳步一頓。
后來,市集中便漸漸傳出了,兵部尚書付大人,終日流連茶樓酒肆,與藝妓糾纏不清的傳聞,至于真假,無從查證。
八月十五這一天,是傳統(tǒng)的中秋節(jié),帝都的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到處都是團團圓圓的喜慶模樣,付望舒卻用完團圓飯后便回了房,沒再出來,一扇木門將外頭的歡聲笑語阻斷。
“扣扣——”有人在門外敲門。
付望舒在書桌前看書,隨口道:“進來。”
一個披著黑斗篷,將渾身上下都遮掩起來的人,從門外走入,燭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子墨。”
付望舒一愣,倏地抬起頭,果然看到了站在屋內(nèi)的蘇安歌。
“蘇小姐?”他連忙放下書本起身,繞過桌子走了過去,“蘇小姐有何要事,深夜來訪?”
蘇安歌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張微白的臉,她直直地看著付望舒,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畫到心底深處去,但瞳眸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陛下想封為我安和公主,聯(lián)姻蒙國。”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付望舒不禁抿唇,眸色深深地看著她。
這個被稱為帝都第一仕女的女子自然是美麗的,即便不如顏如玉那邊光彩奪目,卻也會讓人傾倒,可今日,他卻從她那溫柔靜謐的眼波中,讀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郁痛來
可見,她是不想遠(yuǎn)嫁的。
蘇安歌抬起頭,那一瞬,那張臉上寫著期盼,寫著祈求,她丟掉了矜持和驕傲,丟掉了自尊和身份,顫抖地伸出手,抓著他的衣袖,聲音微顫:“子墨,子墨,你娶我,好不好?”
付望舒隨之一震。
晶瑩的淚珠從她頰側(cè)簌簌掉落,點綴著她美麗的面容,她乃大臣之女,名門閨秀,生來高貴而驕傲,此時卻要在深夜,闖入男子房中,以近乎卑微的語氣求他娶她。
羞恥和悲涼夾雜著重重復(fù)雜的感情淹沒了蘇安歌,她哭了好久,而在她哭泣的這段時間,付望舒只是拿出手帕,輕輕擦去她的眼淚,卻沒給她一個回答。
可,沒有回答,不就是回答了嗎?
好久之后,蘇安歌才重新抬起頭,但眼中不再有剛才的期盼和哀求,有的只是希望灼燒破滅后的殘燼,看著付望舒晦澀的臉龐,她忽然覺得,今晚這一趟自己似乎是來得多余了。
她對他彎唇一笑,笑得勉強又倔強,妍麗的臉上染上了悲傷,恍惚道:“我懂了,我明白了……”
“蘇小姐……”付望舒剛想說什么,門外忽然有一女子聲音輕快道,“公子,公子,吃月餅啦!”
這女子,便是那日在餛飩攤前,彈奏《陽春白雪》的人,她本是藝妓,如今被付望舒贖了身,成了付家的一個丫鬟,穿著粉白色的衣服,扎著小辮子,活潑又趣味,手里拿著一個食盒,一蹦一跳地入門,看到房內(nèi)的蘇安歌,愣了愣。
蘇安歌認(rèn)識這個女子,在市井傳出付望舒流量酒肆?xí)r,她便讓人去留意了,此時看到她這般無所顧忌地直入付望舒的房間,她心口又是一疼,一種名為難堪的情緒席卷全身。
她用翦水秋瞳般的眼眸盈盈地看著他,每說一個字,便往后退一步:“……深夜打擾,對、對不起。”
然后便逃一般地從他房里出去,頭也不回地出了府,付望舒在原地呆滯片刻,一動不動,像是一根木頭,要這樣到天荒地老。
倏地,他拔腿追了出去,他知道她是從后門進來的,追去了后門,卻只能看到馬車離去的背影。
這一刻,付望舒神情很茫然,很無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yīng)該該怎么做。
——
第二日,順熙帝收右相蘇和風(fēng)之女蘇安歌為義女,賜封號安和,嫁于蒙帝,永結(jié)兩國姻親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