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卉已經(jīng)不記得,她還住在云夢山時,李太太來云夢觀上香時,有沒有帶過魏騫了,即使帶過,也是小時候。
對于魏騫,前世明卉的記憶,似乎就是在淇縣的后衙里開始的。
她被燒得體無完膚,燒焦的頭發(fā)全都剃光,即使拆去一層層的藥布,臉上也涂著油膩的藥膏,即使是輕微的表情,也會讓她疼得發(fā)抖。
唯一還能動的,只有眼睛。
她看著那個少年走進來,高高瘦瘦,那么單薄,青澀如雨后新竹。
他走到她面前,聲音很輕:“你是明家的姑娘,令尊和令堂都是很好的人,他們一定能保佑你,遇難呈祥,長命百歲。”
那個時候,明卉以為他口中的“令尊令堂”,是明老太爺和白氏。
少年比她年長,想來見過白氏吧。
之后的二十年,明卉從未質(zhì)疑過這番話,然而現(xiàn)在她明白了,魏騫口中的令尊,是明巒,令堂則是汪真人。
那對年輕的夫妻,為了他九死一生,隱姓埋名,甚至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密室之中,最終,明巒還是搭上了年輕的生命。
吳二郎沒理他,注意力都在魏騫身上。
魏騫點頭,笑容一閃即逝。
魏騫這個名字,是她的心結(jié),是霍譽的心結(jié),也是汪真人的。
明卉想,如果這一世,她不能弄明白前世的那些事,她永遠都不會心安。
吳二郎自以為很得體的一句話,卻讓婦人吃了一驚,看看他,又看看比他還小一號的吳三郎:“咱家的餃子足斤足兩,您二位三斤吃不完,坨了不好吃,不如先來兩斤?”
晌午吃飯的時候,鋪子里只有魏騫一桌,加上吳二郎和吳三郎,也不過三個人,兩桌客人而已。
吳二郎連忙拉上吳三郎,也向那家鋪子走去。
魏騫,只有二十二歲,旭日東升的年紀。
魏騫轉(zhuǎn)身,看到小女孩,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昨天有事,沒能過來,你看,今天我不就來了嗎?”
“行啊,我們也要羊肉蘿卜餡,嗯,先來三斤,不夠再要。”
那是一家賣水餃和刀削面的鋪子,還沒走進鋪子,吳二郎就聽到一陣轟鳴聲,他不用問也知道,吳三郎的肚子叫了。
吳二郎看向另一桌的魏騫,見他面前只放著一只醋碗和一碟花生米。
婦人笑著答應(yīng),轉(zhuǎn)身進了里間。
終于,魏騫在一家鋪子前停下腳步,頓了頓,便走了進去。
“頭回來你這兒,也不知道啥餡好吃他們那桌要的啥餡??”
他走得很慢,有人和他打招呼:“魏公子,下學(xué)了?”
吳三郎不滿地嘟噥:“要是兩斤不夠可咋整呢。”
打招呼的人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魏騫,并不在意,又有其他人向魏騫示好,魏騫均是一視同仁,禮貌而疏離。
她看到魏騫與幾名學(xué)生從官學(xué)的側(cè)門里走出來,隨著他越走越近,面龐也越發(fā)清晰。
這個年紀應(yīng)如霍譽,即使前一刻他還身處黑暗陰郁的詔獄,下一刻只要站到陽光下,他也是明亮奪目,朝氣蓬勃的。
不過,這倒也是有情可原,他們一大早就出來了,這會兒也到飯點了。
婦人抿嘴一笑:“那位爺要的羊肉蘿卜餡的。”
“羊肉蘿卜、羊肉大蔥,韭菜雞蛋,您二位想吃啥餡的?”婦人笑容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幾個學(xué)生說說笑笑,勾肩搭背地跑向不遠處的小攤子,他們的歡快,更加襯托得魏騫落寞消沉。
小女孩從吳二郎桌前走過,看都沒看他們,卻朝著魏騫跑了過去。
“嘻嘻,魏先生,昨天我娘包了豆腐餡的餃子,您沒來,給我吃了。”
正午明亮刺眼的陽光下,他的臉色卻是一片陰沉的死寂,那是不屬于年輕人的滄桑,而他最然高瘦,卻并不挺拔,肩膀垮下來,背脊微彎,像一個被歲月所累的中年人,就連腳下的步伐,也透著令人壓抑的沉重。
正在這時,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進鋪子,她看上去只有五六歲,白白胖胖,穿著水紅色的小衫子,衣袖卷起,露出藕節(jié)似的小胳膊,像年畫上的胖娃娃。
可是這家鋪子的生意顯然不是很好。
“魏先生,魏先生,昨天您咋沒來?”
吳二郎咧嘴:“餃子都有啥餡?”
聲音輕輕糯糯,透著熟絡(luò)。
吳二郎一想也是,別把人家嚇著:“那就聽老板娘的,先來兩斤,好吃再要。”
沒等魏騫說話,小女孩便搶著說道:“魏先生才不嫌棄我呢,是吧?”
從他們這個角度,看不到魏騫的正臉,只能看到一個后腦勺。
但,魏騫不一樣。
婦人一口脆生生的官話,不是山西味的官話,而是字正腔圓,咬字清楚。
“是嘛,沒過年也能吃豆腐餡的餃子啊,珠兒真有福氣。”魏騫溫聲說道,語氣里透出寵溺。
一個眉目清秀的婦人走過來,未語先笑:“兩位小哥,以前沒見過,頭回來啊,想吃點啥,有餃子有面,一會兒就能做好。”
不過,鋪子里總共也只有四張桌子。
明卉看著遠處那條似曾相識的身影,魏騫和她不同,明巒死時,他已經(jīng)記事了,之后那些年里,午夜夢回時,他可曾想起那個為他而死的人呢?
二十年后的弒父,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時,婦人端著一碗餡子從里面出來,看到小女孩,笑著責怪:“她一身是汗,你快別抱她了,讓她到里面洗洗去。”
后面兩個字明顯是沖著魏騫說的,魏騫笑著答應(yīng):“不嫌,魏先生怎么會嫌棄珠兒呢。”
“娘,您聽到?jīng)]有,魏先生說了,他不嫌棄我。”小女孩聲音歡快,冷清的鋪子頓時熱鬧起來。
婦人把餃子放到魏騫面前,還是拽著小女孩珠兒去里面洗臉去了。
吳二郎看著她們的背影,又看向魏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魏騫雖然坐著吃飯,可是背脊卻像是挺直了,就像是曬干打蔫的莊稼,喜得甘霖,重又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吳二郎看著這一切,如果不是一早就知道魏騫是官家子弟,他的太太決不可能跑堂賣餃子,吳二郎甚至?xí)J為,魏騫和剛剛那對母女才是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