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脫脫府邸。
哈拉章臉色陰沉,皺著眉頭看著被抬進來的周彬,用責怪的語氣對三寶奴說道:“怎么會這樣,你是怎么照顧三弟的?”
三寶奴唉聲嘆氣,道:“大哥,我找到三弟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了,這能怪我嘛!三弟也不是完全瘋了,有時候還是清醒的。”
哈拉章砸了砸手,道:“這下子麻煩了,皇上給三弟安排的官職是怯薛宿衛,那是要進宮做事的,三弟如今這個樣子,如何進宮當差啊!”
三寶奴道:“大哥,當務之急是先給三弟治一治,我覺得三弟病的不是很嚴重,也許吃一些藥就能好呢!”
哈拉章點頭道:“只能先這樣了,你好生照顧三弟,我去找吳先生商量商量,他的醫術也是很好的。”
三寶奴知道大哥所說的吳先生乃是父親的老師吳直方,不但是一代大儒,醫術也是名聞大都,希望能把三弟的瘋癲之癥治好。
此刻的周彬躺在裝飾古樸有的房間內,雙眼呆滯的看著上方,眼神非常空洞,毫無生氣。
周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天他站在路邊,一道光芒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接著他就做了一個非常漫長的夢,或者說是噩夢,他看到歷史的長河,還有未來近千年的走向,看到了大元朝的覆滅,這些不知道哪來的夢境使他近乎癲狂,同時還有很多很多他似懂非懂的訊息,統統一股腦的塞在他的腦子里,整個頭差不多都要爆炸了。
這個夢讓周彬非常迷茫,恐懼,他害怕這個夢,但卻揮之不去,矛盾的心情讓他恨不得就此死去。
“吳先生,周彬就在房里……”雜沓的腳步聲夾雜著哈拉章的話音,幾個人推門進來,為首一人年約六十,五綹須髯垂在胸前,相貌很是慈祥,正是剛剛回到大都的吳直方。
吳直方聽說周彬病了,心中也很焦急,他深知學生脫脫對幼子非常疼愛,如果周彬有個三長兩短,日后師徒二人在九泉之下可怎么相見啊!
把一個小箱子放到桌子上,吳直方幾步來到周彬床前,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周彬那無神的雙眼,這讓吳直方微微一愣,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吳直方這輩子也沒有見過如此駭人的雙眼,仿佛眼睛不存在一般,只剩下了兩個窟窿,就像是無底深淵一樣可怖。
吳直方先是號脈,手指放在周彬手腕上,幾個呼吸過后,吳直方眉頭緊皺,回頭對哈拉章說道:“周彬除了有些疲倦外,脈相正常啊!你們怎么說他患了癲狂之癥呢?”
哈拉章吧嗒吧嗒嘴,道:“先生,周彬確實病了,這會可能是還沒有犯病呢!所以脈相正常吧!”
吳直方又看了看周彬的臉色,并不像有病的樣子,再次診脈后,搖頭道:“可能是老夫水平有限,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老夫和金太醫還算有些交情,這就把金太醫請來看看。”
周彬這時已經回過神來,對吳直方依稀有些印象,聽了吳直方的話,忙道:“先生且慢,我……并沒有病,只是想睡覺,還煩請先生讓我長睡一覺,可好?”
周彬開口說話,而且是正常的話,哈拉章和三寶奴都松了一口氣,吳直方覺得如此也好,提筆寫了一個藥方子,道:“照此方抓藥,一副藥下去,保管能睡個好覺。”
哈拉章讓三寶奴去抓藥,他把吳直方請到客廳,問道:“先生剛剛回到大都,不知有何打算?”
吳直方嘆息一聲,道:“自從你父去后,朝廷上下烏煙瘴氣,哈麻、禿嚕、撒敦之流把持朝政,皇上整日里無事宣淫,大好山河,烽煙四起,焉有我輩安身立命之所在。”
哈拉章深以為然,道:“皇上雖然準了監察御史張沖大人的奏章,為我父平反昭雪,我被授予中書平章政事的官職,封申國公,分省大同,三寶奴也被授予知樞密院事,但我兄弟還是被哈麻等人排斥,所封官職等同虛職,想要為國分憂也是力不從心啊!”
“先帝文宗曾贊你父可堪大用,你父所施更化之政深得民心,奈何死于奸佞小人之手,令人扼腕啊!”吳直方想到學生的遭遇,不由得鼻音發重,老淚縱橫。
哈拉章眼眶濕潤,道:“漢家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親也算是死得其所,只可恨哈麻等人,有生之年,我一定讓他們不得好死。”
吳直方聽了哈拉章的話,害怕哈拉章年輕沖動壞事,忙道:“此事不急,哈麻圣眷正隆,急于報仇,反倒被其所害,我等當從長計議。”
“先生說的是,我記下了。”哈拉章也知道憑借自己的能力和權力,為父報仇希望太渺茫,也只能等待機會了。
吳直方看了看周彬休息的房間,說道:“你父常贊周彬是吾家好兒郎,周彬如今是怯薛宿衛,這倒是一個機會,一旦得到了皇上的賞識,升遷指日可待,最起碼有周彬常出入禁宮,消息必定靈通,對你和三寶奴也有好處。”
哈拉章點點頭,道:“先生說的是,等周彬的病情稍微穩定些,我就讓他入宮宿衛,最不濟也算是在宮中安插一個耳目吧!”
深夜,周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雙眼在燭光的閃爍下睜的大大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名十四五歲的侍女端著一個大盒子走了進來,她吃力的把大盒子放在桌案上,打開后先是拿出一盆熱水,把毛巾洗好擰干,走到床前擦拭著周彬的臉龐,胳膊和手腳。
將周彬的個人衛生搞好后,她從盒子里拿出了一大碗藥汁,用湯匙攪拌了幾下,遞到周彬嘴邊,低聲道:“三爺,該吃藥了。”
周彬看了看容顏清秀的侍女,他記得這是二哥給他準備的暖床女,好像是叫奴兒美,誰知道呢!他現在哪有心思看這些,想這些啊!他現在只想睡覺。
“你出去休息吧!這里不用人伺候。”周彬示意奴兒美出去休息,他咕咚咕咚把藥汁喝光了。
奴兒美愣了愣,她原本以為將要面對的是狂風暴雨一般的蹂躪,為此擔驚受怕了好幾天,沒想到事到臨頭卻如此輕描淡寫,以至于她認為自己聽錯了。
周彬把大碗遞給奴兒美,見她還不走,揮手道:“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明天一早不要叫我。”
奴兒美這才知道自己沒有聽錯,慌忙說道:“我……我知道了……三爺請歇息……”
奴兒美麻利的收拾好大盒子,吃力的捧著盒子離開了周彬的房間,當她來到院子中的時候,三寶奴叫住了她。
“你怎么出來了?我不是叫你伺候嗎?你不懂是不是?”三寶奴瞪著眼睛問道。
奴兒美可是見到過三寶奴的暴虐行徑,嚇的身子一哆嗦,忙道“二爺息怒,三爺說想自己一個人睡,讓我明天再來伺候。”
聞聽此言,三寶奴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捏了捏奴兒美白皙嫩滑的臉蛋,冷哼一聲,道:“你好生伺候著,如若不然,什么下場你自己明白,去吧!”
奴兒美借周彬這個理由總算躲過這一關,想到悶聲悶氣的周彬,突然覺得周彬也不是很難伺候,也許自己的命運會比其他姐妹好上一點吧!
吃過藥的周彬漸漸感覺眼皮發沉,這讓他欣喜不已,終于可以睡一個好覺了,他真的好想一睡幾天,那樣就不用去想那個令他恐懼的夢境了。
事實證明,不管周彬睡不睡覺,他所認為的那個夢境始終都在伴隨著他,只是痛苦相對小一些罷了。
“不……不要……”周彬在睡夢中說著胡話,而后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桌案旁邊的奴兒美被他嚇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毛巾來到了周彬床前。
“三爺……”奴兒美發現周彬的樣子很可怕,雙眼通紅,臉上密布著汗珠,呼呼的喘著粗氣,就像是森林中的餓狼一樣。
周彬怔了一會才回過神來,知道他剛才看到的又是夢,那該死的夢怎么如此難以擺脫啊!
奴兒美見周彬并沒有發怒的先兆,低聲道:“三爺,二爺在外面等著呢!今日要去祭奠老爺。”
周彬做了幾個深呼吸,發現天光已然大亮,道:“我知道了,去把衣服給我拿來,要漢服。”
奴兒美猶豫了一下,道:“三爺怎么能穿南人的衣服呢!被人知道可能會有麻煩的。”因為周彬的脾氣看起來很好,奴兒美也敢說話了。
“無妨,我父一生推崇漢學,祭奠他的時候這樣穿戴,他會欣慰的。”周彬說著起身洗漱,隨后在奴兒美的服侍下穿戴整齊。
奴兒美難以置信的看著周彬,昨夜在燭光下看的并不真切,只知道脫脫府上的三少爺是個和自己一樣大的男孩子,長相并不難看,現在再看,只見周彬比她高出一頭還多,雙眉修長,眼睛很大,鼻子非常挺直,嘴巴不大也不小,唇上略微有些短須,整個就是美男子啊!
周彬見奴兒美一個勁的盯著自己,疑惑道:“有什么不妥嗎?”
奴兒美忙道:“沒有,奴婢只是覺得三爺威儀不凡,將來一定是個英雄人物,為后世所景仰……”
周彬自嘲一笑,道:“狗屁的威儀不凡,今后能保住腦袋就算不錯了,好了,你去吧!”
周彬聽了奴兒美所說敬仰之類的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個夢境中對父親脫脫的評價,父親可謂一代名臣,父親死后,大元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直到滅亡,可以說這個評價是夢境中周彬唯一不排斥的片段。
哈拉章和三寶奴看到一身南人服侍的周彬,二人眉頭都是一皺,哈拉章臉色不悅道:“三弟,你怎么穿成這個樣子?這不是授人以柄嘛!這個時候被人抓住一點把柄,可是會要命的。”
周彬哈哈一笑,道:“這還沒有到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時候吧……”周彬猛地住口了,他記得這是夢境中的一個血腥事件,和現在八桿子也打不著啊!
哈拉章和三寶奴對周彬滿嘴跑火車的行為已經習以為常,為了不刺激周彬犯病,二人也不敢把話說的太重,兄弟三人起身前去祭奠脫脫。
脫脫死在了云南,當時中書省派遣了一名官員前往負責脫脫的安葬事宜,因此周彬等人不可能前往云南祭拜父親,而在大都城外修筑了一個衣冠冢,寄托哀思。
當周彬等人來到脫脫的衣冠冢前時,發現有幾個人已經在那里了,周彬只認得為首的三人,分別是吳直方、黑漠、火里赤,這三人可謂脫脫生前的鐵桿心腹。
祭奠儀式由吳直方主持,眾人在肅穆中一直到下午才完成祭奠,來人無不臉色戚戚,深感悲痛。
周彬跪拜良久,起身后身子有些酥麻,看著父親的墓碑,他拭去了眼中的淚水,大聲道:“拿筆來。”
眾人不知道周彬要干什么,火里赤猶豫了一下,把吳直方面前擺放著文房四寶的桌案搬到了周彬面前。
周彬提筆唰唰的寫著,寫完后對哈拉章說道:“大哥命人把此言刻于墓碑之上,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眾人湊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功施社稷而不伐,位極人臣而不驕,輕貨財,遠聲色,禮賢下士,事君之際,不失臣節,古之有道之臣,何以過之,千古名臣,不過如此。
吳直方沒有想到周彬竟有如此見識和文采,不禁稱贊道:“壯哉,妙哉,大用一生,當此評語,周彬不愧是吾家好兒郎啊!”(大用,脫脫表字)
周彬聽了吳直方的話,臉色略紅,他不過是借用夢境中對父親的評價罷了,這可不是他能寫出來的,但此刻卻也不能反駁。
祭奠完畢后的幾天里,周彬足不出戶,每天三次喝著吳直方開的藥,精神狀態略有起色,每天夜里能睡上一兩個時辰了。
哈拉章明天就要去大同赴任,看到周彬的狀況比自己預想的要好上不少,就在夜里和周彬長談了一夜,目的只有一個,讓周彬立即進宮當差,順便打探消息,要是能在皇上面前露臉,那就更好了。
周彬明白大哥的心思,也清楚三兄弟目前的處境,皇上雖然給父親平反昭雪了,但是父親生前的政敵還在,虎視眈眈著,兄弟們稍有不慎便會招來致命一擊,這個時候十分需要有人時常出入禁宮,打探形勢,周彬當著哈拉章的面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干好這個工作,好好配合二哥。
說到就做,周彬第二天入宮履新,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這次入宮,是他一生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