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3月,湘西辰溪。
沅江之上,一艘木質帆船正逆流而上。船上滿載著從縣城運來的瓷器和陶器,都用稻草編成的繩子捆著,碼放得十分整齊。船舷上站著五六個船工,正一篙一篙地撐船。大江左邊的河灘上,十多個纖夫奮力拉船上行。纖夫隊里,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領頭喊著號子,嗓音高亢,聲音里面透出深深的凄涼和滄桑。
“姜大哥,這些人真可憐。”
船艙里面,坐著兩個青年。一個二十一二歲上下,說話的那個年紀稍小,約模二十歲,此時正無聊,伸出一只手到船舷外面掬著水沫玩。
“長太息以掩淚兮,哀民生之多艱,”年齡大一點的姜姓青年說道:“當年屈原遭流放而賦《離騷>,就是在這沅江上寫成的。而且這篇《離騷》的寫作,很可能就是在我們這段旅途上完的稿。”
“哦,這我倒不知道,真有此事?”
“小何,你自幼在東瀛求學,對本國的古文化了解不深,倒也難怪,”姜姓青年看了一眼小何:“《離騷》中曾提到幾個地名,比如‘辰陽’‘溆浦’,其中的‘辰陽’就是今天的辰溪,也就是你我現在所處的地方。溆浦與辰溪相鄰,《離騷》中有云:‘入溆浦余儃佪兮’,‘猨狖之所居’,當年這一帶多猿猴,很是荒涼,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依然這樣。” 說話間,太陽已西斜,夕陽的余暉照在水面,猶如一片片金色的魚鱗,閃閃發亮。
這時候,艙門“吱嘎”一響。二人一看,原來是船老大進來了。
那船老大光著個膀子,頭上纏著一條青色的長帕,赤足,褲筒卷到了膝蓋。進得里來,對二人說道:“二位少爺,今天天色已晚,我們打算就此靠岸,在此地歇息一晚,明日繼續上行。”
“靠岸,這里有村莊么?”小何問道。
“是的,不過......”船老大走過來,用手指著船篷的縫隙,示意二人朝外看:“你們看那里有個小山溝,樹木特別茂密,有個村莊,叫楊家田村,我們準備停在那附近。那里水流平緩,近岸邊的地方水較深,適合停船。不過停船之前,有幾句話要交代一下二位少爺。”
“不要少爺少爺地叫了,上船前已經告訴你們了,我叫姜融工,他叫何倍安,你叫我小姜,叫他小何就行。有什么要交代的請說吧。”
“呵呵,二位都是......”船老大停了一下,繼續說道:“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來看,二位都是不凡之人。”
“哦,不知船老大如何看出我二人是不凡之人的。”姜融工道。
“你們二位,在辰溪柳樹灣碼頭要求搭船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奇怪,當時你們說要去上辰溪的一個地方探險,對不對?”
“嗯,是的,上辰溪有個地方叫黃溪口,那地方有一座山叫羅子山,我們就是去那里。”
“你們可知,那里是什么地方?”“七姓瑤聚居之地啊!我二人就是聽說瑤族人風俗奇特,特意要前去探險一番。”何倍安搶著說道。
“不止這么簡單吧!我從十三歲起就在這條江上混生活,將近五十年了,見過無數的人去那里,只聽過拼了性命去做生意賺錢的,從未聽過有誰花錢去那里旅游探險的。你們二位,難道真是錢太多了沒地方花,精力太旺盛了沒地方發泄?”船老大擺出一副打死了也不相信的神色,充滿懷疑地說道。
“就憑這點懷疑你就認為我們兩人是不凡之人?”姜融工聽得船老大這么一說,不由得臉上露出笑容。
“那倒不是,”船老大對著姜融工說道:“我看二位的言談舉止,必是念過洋書的文化人。”
“是受過正式的文化教育,船老大。”何倍安在一旁插了句嘴,正想繼續往下說,姜融工看了他一眼,才停下嘴。 一時之間,三人誰也沒有說話。
見得冷了場,姜融工主動說道:“有什么吩咐你就說吧,船老大!”
“嗯,那好,我就撿要緊的說。船馬上就要靠岸了,你們記著我的話,到黃溪口還得要兩天,我不管你們去干什么,只要坐我的船,一切都要聽我吩咐,不要亂說話,也不要隨意下船。”
話好像說完了,卻又補充了一句:“尤其是今天晚上。”說完神神秘秘地出去了。
二人互望一眼,心下猶疑不定。何倍安說道:“大哥,這船老大說話不干不脆,我看有點問題啊!”
“不錯,一只老狐貍。不過常年行走江湖的人,心眼多也是正常的。但是不像是壞人。你看他這一船貨,都是本小利薄的東西。撐船和拉纖的伙計,也都是實實在在靠力氣做事,好像都很本分。”姜融工分析道。
“那可不一定啊!湘西這個地方,土匪眾多。本地居民,拿起鋤頭就是農民,放下鋤頭就是土匪。我們還是小心為妙。”
“哪來那么多土匪?咱們從湘潭來到這里,不是一路平平安安么?我父親交代說,湘西辰溪一帶,有趕尸.巫蠱.土匪三件怪事,叮囑我們要一路小心。我看也不過如此嘛!”
“那倒確實,這一路來,硬是太平淡了一點,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沒碰上,太不符合你我的追求了。這哪像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倒像是和平安康的太平盛世了。”
說話間,船速慢了下來,二人從船篷的竹篾縫里看出去,只見幾個船工從船篷上抽出長篙,都站到江心一邊撐起篙來。船老大對江岸的纖夫們吼了幾句,十多個纖夫很快停了下來,以手挽繩,把船往岸邊拉去。不多一會,船首就橫向岸邊,慢慢地移動過去。
“大哥,這水好涼。”何倍安又撈了一把泡沫,百無聊賴地對姜融工說。
“是么?”姜融工也伸出手到江里試著水溫,有點疑惑地說:“按道理說,在這個季節,大江之中,岸邊的水溫應該比江心的高一點。會不會這附近有暗泉,使得這一帶的水溫異常了。”
原來按物理原理說,水量大且深時,溫度受自然季節的影響就小;反之,水量少且淺,因為難以保持溫度,受自然季節的影響自然就大一些。所以,若是寒冷季節,江邊的水溫就比江心的要低;而在炎熱季節,江邊的水溫則高于江心。這是普通的狀況,情況特殊的地方卻有例外,比如江邊有冷泉的,水溫受季節變化的影響自然也就小了。想明白了這一點,姜融工不由得對這附近的地理環境有了一點興趣。
這時船即將靠岸,姜融工鉆出船艙,舉目朝岸上望去。
原來岸邊是一大片絕壁,有數百米之高。此時已是仲春季節,氣溫約有20度上下,正是萬物萌發的季節。只見絕壁之上,盡是些白的紅的花,綠草青翠,樹木葉片卻還未長滿,依然可以望見樹尖上枯瘦的枝椏。但在絕壁之間,卻凹進去一道縫隙來。估計是山上有流水沖刷,不知經過多少年,竟然形成了一個險峻幽深的山谷,估計就是船老大所說的楊家田了。“大哥,水里有東西。”何倍安此時還在船艙里,都快睡著了,手卻仍伸在艙外,悠閑地劃水。突然觸碰到一大把動物的毛,嚇了一跳,不由大叫一聲,急忙縮手回來。哪知躺久了,有些僵硬,動作慢了一些。
姜融工站在船頭,未及入艙,連忙側身回望船外,只見水里突然伸出一雙毛茸茸的棕色爪子,抓住何倍安就要往下拖。何倍安來不及翻身,一下子就被拖出去了半個身子,幸好有船篷擋住,情急之下,另一只手死命抓住了船篷。
“水鬼,快救人!”不知是哪個船工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