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你應該知道,靖王敗了,我被判下謀逆大罪,落獄候斬。”班大人的聲音不停:“那個時候我反倒踏實了,到了我這個歲數,無論在做什么,歸根結底都躲不開兩個字:等死。在外面總忍不住要忙,在牢里卻真正清閑了……嘿,坐牢的那些日子,我覺得還不錯,吃飯都覺得比以前香甜了。”
“可沒想到的,小顧又把我給救出去了。”人老了,難免就嘮叨了,班大人暫時把話題轉開到了顧昭君身上:“他這個人也挺有意思的,心里以為自己是個奸商,做事標榜唯利是圖心狠手辣;可骨子里卻放不下那點江湖義氣,總想講究個知恩圖報。就是因為這點改不掉脾性才讓他把事情看偏了,一定要幫著付家一條路跑到黑,好大一份家業敗在了手中;可也是因為這一重,他雖敗卻未死,跟著他的人不少,愿意幫他的人也不少。”
“以前我幫過他,后來他冒險救我,他是為了‘問心無愧’,可是我用他‘無愧’么?他以為是幫我?要不是他,我現在早就死了,死在南理。朝廷再怎么恨我,最多把我挫骨揚灰、隨便一埋,總不能把我的尸體扔到別國去吧?”
九十多歲的老頭子,看透了人間寵辱,生死早都不放在心上了,唯獨最后一點點愿望,尸骨留于故國。
“顧昭君把我救出天牢…這個事可就有點煩人了,我本想死在南理就算了,可他一片好心,我若不領情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想想還是不計較了,大家朋友一場,我就依了他的安排,就當他給個安慰,也算對得起他了。”
人家來相救,班大人卻還當是自己老大的委屈,這樣的話若聽到顧昭君耳中,不知會是什么樣的味道,可老頭子不是矯情什么,他這把年紀了還有什么可矯情的?他對謝孜濯說的話,只是心里的真實想法。
“顧昭君說要把我送到大燕去養老,”班大人搖著頭,笑了笑:“我不能埋在南理就算了,但燕國、吐蕃兩處,我絕不會去,我一輩子都在忙著對付他們保住南理,臨死臨死又跑到燕去養老?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不行不行。”在中秋叛亂時,班大人并不知道此事背后還有燕國參與,否則他也不會擁立靖王。
“再后來顧昭君和宋陽商量出來個折中法子,要把我送去回鶻,這倒是可以的,我對回鶻的印象還不錯,聽說死在沙漠里,感覺很暖和的。”說著,班大人緩緩嘆了口氣:“我這輩子也就這么著了,沒什么放不下的,可如果能機會再南理做點事情的話,我還是會做的。”
老頭子又去說宋陽:“山溪蠻和常春侯關系很好,有他夾在蠻人和漢人中間,蠻子安分了許多;回鶻大可汗與宋陽是結拜兄弟,只要宋陽還在,吐蕃想對南理不利時,就得先想想他們背后的回鶻;宋陽和大燕有私仇,自己就是大燕反賊的頭領,不光你們謝門走狗,我聽說譚歸德都欠他天大人情,有這樣一個人時時刻刻在扯大燕后腿,算是南理的福氣。”
前前后后,好一番長篇大論,班大人終于把話鋒一轉,來回了正題:“昨天你問我為什么要為了宋陽磕頭求情、剛才你問我為何要關心常春侯,道理再簡單不過,有宋陽在,南理國能更平安些、南理人能更安樂些。”
班大人終于把自己想說的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他在意宋陽僅僅是因為宋陽對南理有用……只為這個理由,他甚至不惜一把年紀,還對蠻人沙王磕頭求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顧昭君講究知恩圖報、羅冠唯師最重、瓷娃娃一定要報仇、燕頂只顧著自己的兒子、班大人的執念則是‘南理’,大家堅持的東西截然不同,但那份‘堅持’卻一般無二。
瓷娃娃以為自己明白了,緩緩點頭:“你恨宋陽,但你為了南理還是盼著他平安。”
不料班大人又搖了搖頭,笑道:“后半句說到了點子上,可前半句卻不著邊際,他又不是我生平大敵,不過在我快死的時候陰錯陽差和我對上了一盤,輸贏都無所謂,更談不到什么仇恨,何況南理現在不是挺好么?”
謝孜濯也笑了:“以前一直都有點小看你了…也不是小看,但沒想現在這樣高看您老。”
不倫不類的夸獎,班大人不怎么在乎,昨晚沒睡好、剛剛有說了太多話,此刻精神有些不濟,懶得在開口,半躺半靠在大車上開始打盹。
身體比起老頭子也強不到哪去的瓷娃娃卻一點也不累,精神亢奮異常,根本無心休息,甚至都不愿在大車上悶著,跳下底面隨隊行走,聽著沙民的歌聲、吹著荒原的秋風,精致的臉上笑容滿溢,只盼時間過得快些再快些,趕緊日落西山、天黑吧。
走了一陣,漸漸到了正午時分,好像出了什么事情,隊伍就此止步,很快有消息從前面傳過來,沙民臉上都顯出沉痛之色,很快低沉調子從每個人口中響起,數萬人的聲音匯聚一起,響徹天地之間。班大人也被吵醒,一臉不耐煩地下車來,找身邊沙民一問才知道,大家唱得是挽歌,桑普祭祀突患惡疾回歸神靈身邊。
班大人冷笑了一聲,什么都沒說,等歌聲結束后直接爬回車上,繼續去睡覺。
待前面安葬好祭祀后,隊伍再度啟程,可是還沒走兩步,又有沙民發現了什么,伸手指向西北方向,眾人都隨他手指遠遠眺望,瓷娃娃也踮起腳尖跟著大伙一起使勁張望。
西北遠處什么都沒有,瓷娃娃看得眼睛發酸也沒能有所發現,唯一一點古怪僅在于:西北的天空略略顯得有些昏黃,不如大家頭頂的天空那么湛藍透徹。
但沙民卻如臨大敵,很快沙王命令傳遍全族,大隊再次停止前進,族中青壯全都取出武器,在長者的指揮下整隊、準備迎敵,另有一群彪悍白音翻身上馬,分成幾只小隊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趕去查探狀況。
氣氛突兀變得緊張,沙民中不能作戰之人也不用同族照顧,老的帶著小的、弱的扶著病的,自發自覺地退后、聚集在一起。班大人再次被驚醒,下車找到謝孜濯,皺眉問道:“又怎么了?要打仗?”
謝孜濯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用手向著西北指了指:“沙民發覺天空有異,我沒能看出什么。”
“沙塵飛揚,也許是大軍急行所致。”西北天空昏黃,班大人只一眼就看出了緣由,他的見識遠非謝孜濯能比的。
果然過了一陣,遠處的沙塵越來越明顯,同時傳來低沉的隆隆聲,班大人眉峰微微一跳:“馬蹄聲,是騎兵,犬戎狼卒?”說完,他又皺了下眉頭:“狼卒怎么會從西北來?”
這里是草原的北荒,和南理之南的十萬洪荒類似,不應該會有大隊狼卒駐扎,如果是犬戎騎兵應該應該從東或者南兩個方向追過來才對。
班大人的問題沒人能回答,所有人都在嚴陣以待,沙王也穿上了簡陋皮甲帶隊備戰,白音戰士長刀出鞘面色嚴峻,有些沉不住氣的青年已經忍不住弓起了身子,做好沖鋒的架勢,雖然敵人還遠遠沒有進入視線。
蹄聲越來越近,漸漸化作響亮轟雷,裹雜著沖天沙塵隆隆回蕩,瓷娃娃卻又有了疑問,指了指前面列陣的白音戰士,輕聲問班大人:“為什么不見他們祭祀施法、召喚黑沙暴來迎敵?”
沙民能夠召喚黑沙暴,這門邪術簡直天下無敵,在荒原上根本沒有敵手,又何必如此緊張。
班大人一點沒客氣,斜忒了謝孜濯一眼,冷冰冰應了句:“我又不是蠻子祭祀,你別問我……”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隊騎士進入視線,沙王先前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
顯然探馬發現了什么,臉上全無驚慌或者緊張,相反全都面帶歡喜。沙民雖然團結,但全無兵家素質可言,探馬歸隊后也不去找沙王報上情況,一個個就那么大聲吼叫著,把前面談來的狀況告知全族。
隨即只聽‘轟’的一聲歡呼,所有沙民臉上都露出狂喜神色,轉眼亂成了一團。瓷娃娃眨了眨眼睛,轉頭望向班大人:“什么狀況?”
班大人的沙民語稀松,答道:“沒聽都太真著,只聽到個羊字。”
瓷娃娃心中有所想,只要沾邊她就往‘那個人’身上去拐,聞言略顯吃驚:“什么陽?是宋陽么?”
班大人被她氣笑了:“沒宋,光有羊!”這時候謝孜濯也覺得自己問題荒謬,忍不住也笑出了聲音,仿佛已經平靜萬年的瓷娃娃,最近實在太反常了,隨著‘他來過、走了、又再回來’,她也哭著、笑著,不經意地活潑著、鮮活著。
很快班大人就向旁人問明了狀況,遠處正狂奔而來的當然不是敵人,而是大群的黃羊。
草原上的黃羊又遷徙習性,既避寒逐暖、也逐水草而動,平時大都散居,但每到秋時,各個小群族就會從四面八方漸漸加入隊伍,最終匯聚成潮,少則數千多則上萬甚至數萬,從北方一路奔跑向著南方而去,奔馳的動靜不亞于大軍過境,也難怪沙民開始還以為遇到了強敵。
黃羊肉質鮮美,性子很呆,沒什么特殊本事,保命的本錢就一個字:跑。這種畜生能跑也愛跑,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一個字:超。在水草豐饒處,常常可見幾頭黃羊毫無道理的發性子,從馬群身旁疾掠而過……不過它們跑得的確快,草原上早就有‘黃羊竄一竄,馬跑一身汗’之說。
黃羊常常遷徙,但因避寒同時還要追逐肥美水草,所以路線常常變化,難以捉摸,能迎頭遇上它們當然算是一份好運氣,尤其對把吃肉當成奢侈享受的沙民,聽說了這個大好消息,如何能不狂喜。隨著沙王一聲令下,全族立刻忙活了起來,老弱病殘仍是遠遠躲開,同時牽引車輛給黃羊讓開道路,那些畜生不太聰明,真要沖進車陣里,那時候可什么都休想保住,沙民再饞也不能因為幾頓肉就把家當扔下不管了,青壯們各有分工,為抓羊做諸般準備,忙碌到不行也熱鬧、歡樂到不行,謝孜濯身處其間也受感染,從旁邊看著,眉飛色舞,恨不得待會要去一起抓羊似的。
班大人從旁邊看著:“怎么,宋陽沒死,你就不恨沙民了么,不再想著要他們全族陪葬了?”
“齊尚巴夏還是死在他們手上,還有其他人,在封邑時都對我很好。這個仇仍是要報的,不過不用全族陪葬那么嚴重了,只問首罪,從此兩不相欠。”瓷娃娃還在笑著,但說話語氣出奇平靜。
說話的功夫,地面開始轟轟顫抖,大群黃羊沖入視線蜂擁而至,場面蔚為壯觀,當真是洪流一般,沒人能大概數出它們的數量,但看它們的規模,絕不止幾千頭。
……
沙民今天的好運氣,已經不能用‘豐收’來形容了,干脆就是老天爺賜下的一場橫財。
從正午剛過到天近黃昏,偌大一群黃羊,只過境就用去了快一個下午,其間沙民用足了各種手段,大人呼喊吆喝,娃娃們又叫又跳,待黃羊遠去塵沙散盡清點收獲,人人樂得合不攏嘴、那些負責抓羊的青壯更累得連站都站不住了。
狩獵結束后,全族老幼都把目光望向沙王,目光里滿滿渴望,沙王哈哈笑著把大手一揮,蠻話傳令:停隊、吃肉。今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的明天接續吃,不留不養、什么時候把吃完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把今天抓到的羊全吃光大伙再啟程!
命令傳下歡呼爆起,連吃幾頓黃羊肉?這是神仙才能過的日子啊。
倒不是沙王不會過日子,主要是這種野生黃羊無法圈養,尋常的木欄根本擋不住它們輕輕一竄,只能把它們套在繩索中,但那樣的話,黃羊就會不吃不喝拼命掙扎,活不了三五天。帶著它們沒法趕路,扔掉它們更讓沙民們剜心挖肉的舍不得,干脆大伙現在敞開吃吧。
白音上下群情歡涌,這個時候青壯們大都沒啥力氣了,就只負責殺羊、剝皮、清膛,族中的老弱們則承擔其他所有活計,那些行程時只能躲在車里、不許輕易出來的姑娘們也都蒙了面紗跑出幫忙,圍地扎營、洗鍋生火,浩浩荒原上一派歡騰熱鬧。
班大人卻注意到一個細節,從準備捕羊開始直到現在,絕大多數沙民都在忙碌著,連沙王都參與其間,可是有些個別人自始至終袖手旁觀,無一例外都是彪悍青年,只看身形就知道他們都是族中健者。雖然他們臉上也洋溢喜悅,可目光始終是清靜的。
這些人三五成群、混于忙忙碌碌的同族中,看不出人數具體有多少。沙民一貫團結謙讓,在他們心中根本就沒有‘游手好閑’這個概念,班大人被沙民俘虜的這段時間里,也從未見過強壯青年站在旁邊看著其他族人勞作的情形。
班大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轉頭問身旁的瓷娃娃:“今晚宋陽怎么找你?”
沒想到瓷娃娃聞言一愣,喃喃地接了句:“是啊,他怎么找到我。”
昨晚乍見宋陽她心情激蕩,跟著老頭子驚醒搗亂,當時情急中就說讓他今夜再來,卻沒定下該用什么標記或者暗號,要知道沙民是在遷徙中,大家的住處一天一變……瓷娃娃今天也只顧著高興,全沒想這個事情。
就在瓷娃娃思索今夜該如何指引宋陽的時候,班大人忽然又道:“沒定下更好。”隨即把自己發現的異常處給謝孜濯講清楚。
瓷娃娃琢磨了片刻便有所悟:“這些人…沙王布置下來,養精蓄銳,準備在晚上抓宋陽?”
整整一天里,謝孜濯都被‘他還活著’這個大好消息撞得暈暈飄飄,心思始終不整齊,此刻靜下心來腦筋也重新變得清晰了,又繼續道:“今晚沒見人,明晚再繼續…沙王讓隊伍暫停,或許也有想把這個麻煩解決后再上路的心思。”
宋陽是神罰警兆,直接關乎‘白音’兩字是否還能繼續存于世上,沙王對宋陽的重視不言而喻,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除掉此人。
白天時桑普已經死了,晚上再殺掉宋陽,剩下的知情人都是白音核心,自然不會泄密,‘死人復活’之事就算真正瞞住了。
“沙民看著挺淳,原來也懂得殺人滅口的道理。先不說他們了,想想晚上該怎么通知宋陽,讓他別過來冒險……”話沒說完,老頭子就先搖了搖頭,通知宋陽別來?六個字說起來簡單,但真想做成這件事又談何容易。
果然,瓷娃娃聳了下肩膀:“沒辦法。”說完,靜靜沉思了一會,她又補充了句:“沒關系。”
班大人問:“沒關系?想到什么好辦法了?”
“沒辦法,我們什么都做不了,不過…”瓷娃娃回答得理所當然:“想害宋陽,就憑他們?差得遠了。所以沒關系,我不擔心。”
這種話可敷衍不了班大人,老頭子語氣冷冰冰的:“什么跟什么!”
瓷娃娃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信心,可她就是覺得真沒啥可擔心的,宋陽那么神奇,死了都能再活回來,就憑著蠻人的布置怎么肯能傷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