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城西會場依舊熱鬧,也依舊沒有太多新意,到了下午時分,隨著選手不停登臺、下臺,就快輪到宋陽等人了。
少女蕭琪的號牌比著宋陽他們提前幾位,她最先上臺。越到近前、蕭琪就越發(fā)緊張,小臉煞白,雙手也無可抑制地開始顫抖了,終于,小吏的唱號聲響起:“蕭琪,青陽州青陽城人士,十六年紀,獻藝相馬。”
宋陽伸手拍了拍少女肩膀,二傻也攥拳咬牙地小聲喊了句:“加油啊!”蕭琪想對同伴露出個笑容,可臉頰肌肉發(fā)緊,最終擠出的表情更像要哭……等到了臺上,少女更加手足無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長史高大人拍案怒斥:“無禮女子,還不拜見公主殿下和太守大人。”
這幾天里宋陽等人的行止,秦錐早都呈報公主,任小捕自然不會為難這個可憐少女,微笑開口:“免了,蕭琪,你會相馬?這可是個好本領(lǐng)。”
‘相馬’的確是了不起的本領(lǐng),但這門學問高、淺差異奇大,凡俗里最最普通的馬販子也懂得相馬,而真正的高深馬師,在朝堂、皇帝眼中的分量比著武學大宗師也毫不遜色。
畢竟‘馬’是軍隊最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說得夸張些,從馬師的數(shù)量、本領(lǐng),就能基本看出國家軍隊的強盛程度。
在之前也又深諳相馬之道的能人登臺,說得頭頭是道,但也都未能過選。
蕭琪慌忙行禮,聲音發(fā)顫著回應:“民女略知一二。”
太守的態(tài)度始終和公主保持一致,任小捕聲音輕柔,他也和藹可親:“相馬十二經(jīng),你讀過幾本?有什么心得,現(xiàn)在說來聽聽。”
蕭琪目光茫然,搖了搖頭,她都從未聽說過‘相馬十二經(jīng)’這一套典籍,小聲回答:“我沒讀過書…只是會看馬,另外還懂一點養(yǎng)馬。”
臺下不少人都聞言而笑,不懂馬經(jīng)又何談相馬,還養(yǎng)馬?太守皺眉,長史又欲怒罵,任小捕則大方道:“來人,牽幾匹馬來給蕭琪看看,十匹吧。”她一開口,太守大人當即傳令,命守備軍卒牽上來十匹優(yōu)秀軍馬。
與人相處時,蕭琪神情惶惶,從不敢直視別人目光,但一見到馬兒,臉上不知不覺里就掛起一份恬靜笑容。她相馬與眾不同,邁步向前伸手就向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健馬摸去。
牽馬的兵丁皺眉提醒:“小心,我家的馬兒性子桀驁,從不認外人!”
可是更加奇怪的,這些健馬見蕭琪靠近,先是獰眼呼氣一副憤怒模樣,不過在被蕭琪的小手撫摩過后,很快就溫順了下來,就連臺下的秦錐也沒想到會這樣,驚訝笑道:“小丫頭有點意思。”
相馬之術(shù)講究極多,相頭耳、相頭骨、數(shù)肋端目甚至觀尿,林林總總,但蕭琪相馬與眾不同,走在駿馬中仿佛置身一群久未謀面的閨中密友中,時而摟摟抱抱,時而耳鬢廝磨,從神情到動作都親熱得不得了。
翩翩少女穿梭十匹高頭大馬之間,別有一番情調(diào)。眾人看得稀奇,暫時都不做聲,唯獨二傻叨咕不絕,把自己看羊的經(jīng)驗搬出來,小聲指摘蕭琪這是‘歪門邪道’。
不久之后,蕭琪戀戀不舍從馬群中走出,臉上的歡喜神情也消失不見,又變回先前的模樣,低聲道:“它們都是好馬。”
聲音剛落臺下就‘哄’地一聲笑了起來,有好事者高聲叫喊:“咱們青陽城的軍馬匹匹神駿,還用你說?這樣的本事趁早下臺去吧。”
蕭琪窘迫異常,任小捕耐下心追問道:“那腳程呢,你能看得出,哪個更快些么?”
蕭琪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匹馬,嘴唇輕動好像要說什么,可還不等她出生,牽馬上臺的軍卒就不屑冷笑:“它是跑得最慢的!”
這一下連任小捕都泄氣了,坐在絲幔后嘆了口氣,沒說話。
太守大人緩緩揮動大袖:“下臺去吧。”
蕭琪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永遠的留在口中,轉(zhuǎn)身正欲下臺,耳中忽然響起了一聲熟悉的大吼:“只這一個機會。”
大吼的是宋陽,他在參選選手的隊列中等待獻藝,距離高臺很近,不用灌注真氣,只憑嗓音大喊也足以讓少女聽見。
宋陽也不知道秦琪究竟有沒有真本事,不過他有自己的想法,秦琪上臺固然是因為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退路,但憑著她膽小內(nèi)向的性子,如果沒有些把握,也不會把這次選賢當成‘機會’。就這么下去了?宋陽替她惋惜。
你只這一個機會。
若這么下臺,就真的完了。是安心認命、被賣入青樓任人淫樂;還是一頭扎進青陽河中了此殘生,到了九泉之下去找娘親抱頭痛哭?
最后的機會,還要再退么?沒路可退了……蕭琪忽地站住了腳步,咬牙把剛才未曾出口的話說了出來:“那匹馬本應最快,但養(yǎng)的路子錯了,把它給我調(diào)養(yǎng)兩個月…不,五十天就夠了,民女人頭擔保,十匹馬中它能跑到第一。”
高長史怫然不悅:“混賬,你以為公主殿下,列位大人能等你五十天么?你的人頭,連一刻都換不來,來人,趕這刁民下臺。”
悍吏執(zhí)棍,分開人群要上臺趕人,旁人都忙不迭讓開道路,唯獨有三個……一人面容清秀、一人丑陋似鬼、一人抱著個箱子滿臉傻笑,這三個人不肯主動讓路,讓那幾個差人略略耽擱了片刻,而就趁著這個功夫,臺上的蕭琪聲音用力,全不理會高長史的叱喝,一股腦向下說去:“就現(xiàn)在而論,這匹黑馬,十里之內(nèi)最快;三十里要以那匹棗紅馬為尊;若五十里,胭脂白斑;百里,就要屬這匹黃驃馬;三百里的話,又會是這匹黑馬;但還有個前提,騎士不能身著重甲,輕裝而行;若負重二百斤以上,則是它!”
說話時,蕭琪伸手不停指點提到的馬匹,聲音也越來越高,到最后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大喊。
公主殿下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吸溜了一口涼氣,嘟囔道:“真的假的?”跟著放開聲音,問那個馬卒:“她說的可對?”
馬卒一臉地惘然,愣愣搖頭:“小、小人也不知道。”平時他只管照看馬匹,偶爾遛馬也不會讓馬匹拼命奔跑,蕭琪的一番評論他也無法辨別。
不知道沒關(guān)系,公主把白皙水嫩的小手一揮:“把馬拉下去,現(xiàn)在就試!”要一一驗證蕭琪所言,就要跑出三百里,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有結(jié)果的,不過任小捕才不怕等,她有的是時間。
不料,任小捕傳令聲剛落,蕭琪就搖頭道:“不用!”
一眾官吏盡做愕然,蕭琪卻根本沒想到自己剛剛在叱喝公主。公主倒是笑嘻嘻地不以為意:“為何不用?不驗怎么能證明你所言?”
蕭琪搖頭:“不是不驗證,而是這樣讓馬兒這樣去跑太耽擱時間……以三里為限就好,我來標清名次。”說著,蕭琪再次開始指點,還未跑馬,她就已經(jīng)把十匹馬的前后名次排列完畢。
接下來士兵牽馬下臺,同時還有一群紅波衛(wèi)跟去以求公正……很快紅波衛(wèi)督賽歸來,到公主身旁低聲呈報,秦琪預先排好的名次,十個里對了八個,只有第五、六兩名對調(diào)了下,而這個小小錯誤,其實也和她相馬無關(guān),畢竟跑馬競賽時,不光要看馬匹的腳力,騎士也是重要一環(huán)。
任小捕霍然大喜。
不是因為半吊子的熟人關(guān)系。秦琪相馬別具一格,但你管她如何辨別馬匹,只要說對了結(jié)果就足以了,這樣的本領(lǐng),終于讓任小捕有了交差的底氣,選賢已近尾聲,終于找到一個能夠帶回去向其他欽差‘顯擺’的好人選了!
最最關(guān)鍵的,相馬之術(shù)與國力相關(guān),帶上一個出色到近乎神奇的馬師出訪大燕,何嘗不是向其他幾個強國暗示‘南理騎兵了得’,這樣的本領(lǐng),比起詩詞歌賦要更有力得多。
相馬之術(shù)自古流傳,淵博精深方法繁雜,蕭琪的本領(lǐng)卻根本不在典籍之中,她的確會相馬,但源自冥冥天資,與‘技術(shù)’全無關(guān)系,也許老天爺就是如此,給了少女一段窮苦人生的同時,也悄悄賜下了一份神奇本領(lǐng)……公主陛下全無儀容,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宣布結(jié)果:“十馬全中,蕭琪當?shù)闷嫒硕郑 ?
八中和十中本來也沒什么區(qū)別,任小捕干脆選了最上口的說辭,臺下百姓先是啞然發(fā)愣,片刻后齊聲喝彩!任小捕繼續(xù)揚聲笑道:“蕭琪中選,隨本欽差回京。來人,賞!”
蕭琪奇藝,折服眾人,青陽城中也終于出了一位‘奇人’,青陽百姓人人興高采烈,歡聲雷動。
在四下涌起的笑聲、鼓掌聲、喝彩聲中,蕭琪五體投地放聲大哭……一場新生,就那么毫無征兆的降臨,讓她如何能夠不哭。
最后的退路,真的是一條金光大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