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
第二天,君君和喬安起來后,就沖澆花的奶奶笑著點點頭,然后洗漱去了。小男照舊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給兩人打過招呼,猶豫了一下問:“大海還沒起嗎?”
喬安沒憋住笑了,用毛巾擦過嘴,右手搭上君君的肩膀:“你還叫她大海?”
“怎么了?”小男疑惑地看著她。喬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著搖搖頭:“沒什么,大海還在睡。我替君君問問,什么時候開飯?”
小男面向君君笑著問:“餓了嗎?”
君君一面不動聲色地把喬安從自己身上撥下去,一面笑道:“嗯,我聽到安安肚子叫,所以問問。”
小男一下子笑了:“馬上就可以吃了。”說著轉身走向廚房:“我去給你們盛飯。”
喬安急忙攔下:“不用不用,君君又不是沒長手。我們自己來,我還沒洗臉,你先去叫一下大海吧!”
小男站在原地想了想,點點頭,指著廚房:“碗和筷子都在木格子里,那我去叫一下大海。”
“去吧去吧!”喬安揮揮手,轉而順手就撩水朝君君彈了一下。正準備進屋的君君直接回身,把毛巾團起來砸過去。
喬安被毛巾糊了臉,取下來丟回去,急忙打了個暫停的手勢,開始乖乖洗臉。君君搖頭笑笑,轉身準備進屋,又停下了,靠在門邊的墻壁上,低頭不知在想什么。
屋子里的小男看著床上的蒲心冉,有些躊躇,伸過手又收回來,搓了搓手,放在脖子里感覺差不多了,才走近彎下腰,小聲地喊:“大海?”
聲音太輕,蒲心冉沒有反應。小男伸出手懸在她的額頭,又移到睫毛,臉頰,嘴唇,鼻子,思量著,卻始終沒有放下去。
蒲心冉似乎睡得不安穩,眉頭微微皺著。小男近距離看了會兒,竟不由屏息,在心里開始默數眼前人的呼吸。
門外響起喬安喚君君盛飯的聲音,小男一下回了神,才發現胳膊都舉得酸了,于是收回揉了揉,最終移到肩膀處推了推:“大海?”
蒲心冉慢慢睜開眼,有些迷糊。小男被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只覺得心仿佛一跳,直接跳脫了,臉迅速熱起來,卻強自鎮定地露出一個笑來:“快起床吧,要吃飯了!”
蒲心冉這才清醒,猛地坐了起來,看到小男一如既往的笑臉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低下頭應了一聲:“哦。”
小男估摸著沒什么事了,點點頭,離開了。
蒲心冉死死掐著被角,好一會兒才開始換衣服。
吃過飯,蒲心冉幫小男一起洗碗。之后,小男帶著三個人,說要往湖邊去。
蒲心冉又恢復了沉默的樣子,走在最后,也不搭話。小男問她時,才偶爾回一聲。
十來分鐘后,幾人到了湖邊,撥開蘆葦,蒲心冉直接就定住了,這就是那天晚上小南帶她來的地方。
蒲心冉心里亂糟糟的,沒注意腳下,險些被絆倒。小男眼疾手快地扶住,沖她笑:“這里的路不好走,怎么這么不小心?我看你還在想心事,一心二用可是要不得。”
蒲心冉看著她和以往沒有絲毫不同的,卻又充滿自由陽光的笑,不自覺伸手牽住了小男的手:“謝謝。”
小男身形一滯,而后反握回去,笑意恢復:“我扶著你。”
蒲心冉猛地醒神,卻沒有放開,只好低著頭,小聲地回了句:“好。”
正在呼吸清新空氣的喬安側首,見君君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于是抬頭順著看過去。
君君二十步遠的地方,一扇土坯,上尚有青草幾許,閑花若干,雨水澆出的紋理遍布□□的黃土層。君君轉過來,問喬安:“怎么樣?”
喬安肯定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無從下手。”
君君叫了小男一聲:“這塊土壁是誰家的?”
小男走過來看了看,搖搖頭:“不是誰家的。這里原來是個小山坡,后來村里有人蓋房子取土,最后挖成了這個樣子。”
君君沉思一瞬,問:“我能把它買下嗎?”
“買?”小男連連擺手:“你想要就要了,這些都是沒有主的。”
君君笑著點點頭,喬安問:“你帶不走,要留下?”
君君想了想,點點頭:“只能這樣了。”
小男有些不明白,蒲心冉解釋道:“她要用這個當材料。”
小男頓時表示驚訝和欽佩。
接下來的時間,君君時常坐在土墻不遠處的石頭上,啃著蘋果,一愣一天,有時會坐到半夜,甚至忘記了每天一搜信號的手機。小男每每想要送飯,都被喬安攔下。
第三天的時候,君君終于帶上了工具,走近土墻,比劃著開始下手。她把蘋果切成了塊,用樹枝做得簡易簽子扎著吃。
額頭汗涔涔的,君君做得認真,眼睛專注地盯著手邊的材料,推敲打磨。從朝陽初升,到夜幕漸深,等君君回過神時,轉身就看到其余三人正坐在遠處的石頭上看向這邊。
君君笑了笑,擺擺手中的矬子。小男率先站起來,接著打起的燈光繞了一圈,嘖嘖驚嘆:“好厲害,我開始只覺得這土墻挺好看的。我不太懂你們的領域,不過覺得,現在更好看了。”她皺了眉毛,努力想要表達出來:“感覺很……震撼。心里像是被‘砰’得撞擊了。”
“很形象。線條大膽,凌厲干練,抽象與具象駁雜。不知是山鳥,還是鳥山。”喬安遠遠看著,一邊想一邊概括:“就像是不知是自由還是束縛。”
蒲心冉沒說話,看著那邊的幾個人,一時間覺得自己就像一直在黑暗的洞窟里迷途四顧,不知所往。結果就在這時,前方卻忽然投下一大片白光,刺眼奪目。她瞇起眼,看到所謂沒有盡頭的出口剎那間就在眼前,于是舉步踏去,出了黑暗便可見洞外繁花似錦,百鳥爭鳴,一切豁然開朗。
一夜至此,從迷惘,到豁然開朗的頓悟。
站在燈光中的小男忽然朝這邊笑了笑,蒲心冉沒有躲避,沒有遲疑,同樣微笑地回過去。
兩天后,三人離開,坐上回程的車子,君君和喬安向小男揮手告別。小男揮了半截才想起什么似的,從斜挎包里翻出兩樣東西分別給喬安和君君:“這是我在河邊撿的石頭。很漂亮!送給你們,希望你們天天快樂!”
道過謝后,喬安一臉夸張:“誒呀,可惜我沒有什么回禮,這可怎么辦?”說著,她看向坐在后面的蒲心冉:“喲,大海,我看你書包上的小吊墜挺好看的,我能不能借一下,回頭再給你一個?”
出乎意料,蒲心冉默不作聲地取下遞了過去,喬安接過轉給小男。小男拿在手里,又走到后面隔著窗子還回去,蒲心冉卻搖搖頭,一面給手機插上了耳機。
小男看著那個吊墜一會兒,從書包里拿出一樣東西遞過來:“這是我用撿到的一塊石頭打磨的,不值錢。送給你,希望你……天天開心,快樂。”
蒲心冉接過來,搖搖頭,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司機吆喝一聲,小男向后退開,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吊墜,看向這邊。
車開了,蒲心冉把耳機塞進耳朵里,拉上窗子,聲音開到最大,點擊播放,閉目靜聽。
“咚咚咚——”有節奏的聲音傳進耳中,不太清晰,夾雜著呼呼而過的風聲,樹葉緊跟著簌簌發響,偶爾夾雜幾聲清幽的鳥叫。這些聲音都很遠,但有一個聲音很近很近,沙沙沙沙,有長有短,幾乎沒有大的停頓。蒲心冉知道,這是她在畫速寫時鉛筆劃過紙張的聲音。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那天不只是腳和石子踏在石板上的聲音,還有許多其他的如此自然又吸引人的聲音。
車子漸漸遠去,小男把吊墜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走到驢車前坐好,揚鞭啟程,在路上對著兩旁的青山高歌:“青山連綿喲,滿山坡的風,滿山坡得跑喲,花兒笑著問,你為什么不著家,風兒笑著答喲,這里就是我的家……”
車近半程,受不了君君看過來時意味深長的眼神,喬安終于開口:“小男是只自由的麻雀,屬于山林,屬于天空,不屬于任何人。大海是鋼筋混凝土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麻雀離了自由會死,金絲雀離了籠子會死。”
君君沒說話,喬安嘆了口氣:“我現在有些明白大海為什么敵對你了。”
君君沒問,喬安也沒再說。
手機信息提示音頻至,君君打開,一條條翻過去,慢慢地笑了。喬安在旁邊看著,滿目的不是滋味,卻很快斂下,轉開頭去。
君君將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撥出去,極盡溫柔地問:“喂?”
那邊立刻歡快地大叫起來,刺人鼓膜,君君哭笑不得地拿遠了些,等差不多了又拿回,剛剛湊近話筒就聽那邊道:“寶寶!”
有一個人,你見之欣喜。有一個人,你聞之欣喜。你看,就連她發給你的標點符號,都仿佛對你散發著濃濃的荷爾蒙,好像在說著,她也喜歡你。
“……咚咚,咚——”耳機里的聲音戛然而止,蒲心冉摩挲著那塊打磨光滑的白石頭,突然有些想知道,會不會有人關心那個獨一無二的吊墜上刻下的名字。
人有時候很奇怪,往往會對同類抱有不可言說的敵意,像是為了保守一個共有的秘密不被對方發現一樣。其實說不定,對方根本不在意。
下午三點左右,君君和蒲心冉到了。喬安直接買了下一程的車票,沒下火車。
君君剛出火車站就被迎面而來的小小撲了滿懷,外加臉上吧唧一下的親吻。君君有些懵,就看到旁邊的蒲心冉朝這邊看了一眼,然后低頭拉著行李箱走開了,連告別都不曾。
小小和君君去攔出租車,一路上抱著君君不撒手,到處摸摸捏捏,嘴巴說個不停,滿是思念之語。君君笑著看她,偶爾輕輕地應一聲。
中途的時候,小小忽然住了嘴,愣愣看著君君的眼,然后臉漸漸地紅了,別過去,結結巴巴地開口:“寶寶你,你別,別這樣看我了。我,我……”
君君的心一下漏了半拍,徹骨的涼意迅速蔓延,急忙垂下眼:“哦。”
又大意了。盡管已收斂許多,君君卻不曾想到自己的眼神竟然已經露骨到這種程度,一面忐忑不安,一面努力調整自己情緒,過了一會兒才調整過來,重新露出一個笑。
小小瞥了一眼,頓時有些委屈,后面半句“會害羞的”也咽了下去,心思不屬,話也少了很多。君君見狀,于是更加沉默。不多時,車子里便溢滿了淡淡的尷尬。
還好,目的地很快到了。君君看著面前小小的家,一時有些后悔,為何路上要答應。可仔細想想,小小給的理由很充分,態度很堅定:“寶寶這些天都不在家,家里肯定可臟了。今天晚上我們還有個小小的慶功宴,我想要寶寶陪我一起去。回到我家里,我給你做飯,你吃完休息一下,我們去參加慶功宴。好不好嘛~寶寶寶寶~”
由于先前清凈了幾天,君君一時有些招待不及,當時只得連連答應。
君君無聲嘆了口氣。旁邊小小猶豫了一下,就去接她手里的行李箱。君君想要說不用,可看到小小眨著眼睛,一臉委屈地樣子,就忍不住點點頭答應了。
進到屋子里,君君被推著進臥室洗澡,小小則把行李箱歸置好后,轉身進了廚房。
洗過澡,君君望著面前的一碗面,頓時笑了,看了看周圍問:“真得只有你一個人?”
“嗯嗯。”小小坐在對面,兩手托著下巴望著她:“我路上不是說了嗎?爸出差,哥去旅游了。劉阿姨今天陪著小妹參加家長會。寶寶還不信我,哼!”
君君搖頭笑笑,開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