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計劃了許久——本來想讓你在上面走得舒坦點,不用面對這樣的真相,可你執意要下來,辜負了我們的一片好意。也罷,如果不出意外,江少爺今日一去,軒轅寒玉就是我小王爺府的王妃。說句實話,潛數年來都清心寡欲,只有這一次,”他笑了笑,從軒轅無二手里接過兵器,“有些迫不及待了。”
江闊手中的劍忽然顫抖起來,鋒利的劍尖透過吊床插進巖石里,咔擦作響。
“他說的是真的嗎?”他說道。
寒玉沒說話。
“我問你是真的嗎?!”他又大吼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聲音在山谷里聲聲回響,震得人耳朵發麻,眾人都退后一步。
她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他忽然呵呵笑起來,帶著英雄末路的凄涼和苦痛,良久,才停下來。
“沒有想到,你我多年情誼,竟然比不上你從未見過面的一個姐姐……或許,你從來都是恨我的吧?從我將你從蘇州小巷帶走開始,你就是在記恨我的吧?從那時開始,你就一直想著讓我萬劫不復吧?”
“江闊,”不等寒玉說話,臨淵忽然開口了,“或許對你這種人從來體會不到血濃于水的親情的重要性,是你自己無情,怎能怪別人無意呢?不要再拖延時間了。”
“好,”江闊動了動,拄著劍的身子晃了一下,卻還是穩住了,抬起頭盯住她,“你要我死,對嗎?”
她仍然沒有說話,屢次浮起的眼淚被她生生逼下,倔強的回視他,答案不言而喻。
他笑,自嘲的笑,眼光跟著劍身向四周一掃。沉聲道:“你們都要我死,對嗎?”
眾人被那劍光逼得退了一步,等到站穩了,都三三兩兩的答道:“是。非死不可!”
他哈哈大笑起來,帶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來啊,你們一起上!”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忌憚。
“孬種!”
隨著一聲低嗤,一個深藍色身影一躍而出,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站住,仔細一看卻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
女人將劍削一拔,冷冷道:“江闊,我與丈夫行俠仗義十余載。從未做過虧心事,不想丈夫慘遭毒手,只留我一人,我多年尋仇未果,近日得知罪魁禍首竟是你的部下。我今日就要殺了你這個幕后黑手。讓你血債血償!”
話音一落,女子忽的搶身上前,步伐奇快無比,瞬間逼近。
人群里一時嘈雜無比,為這個武藝高強又忠貞硬氣的女人叫好。
江闊沒有接招,忽的向后一飄,落在背后山崖的一塊凸起之處。
“好俊的輕功!”有人唏噓不已。
女人一惱。低喝一聲,飛身追上,可等到她到了山崖,那紅色的身影卻已經回到原地。
女人一頓足,又是一躍,怒罵道:“有本事就別躲!”
這回江闊沒再躲。手中的劍一轉,不知怎么的就將她的劍死死格住。
女人一驚,沖后面看得呆愣的眾人罵道:“還等什么?!等他一個個殺了你們?!”
“我沒有殺過你的丈夫。”他忽然開口道。
這個從不喜歡解釋的男子,在這一刻,經歷了自己失敗的愛情。忽然特別羨慕眼前這女人口中的男人,所以他沒有接招,所以他解釋了。
這女人可以為了丈夫的冤死而追究多年,而他心愛的女人,竟然和別人合起來害他,一次一次的傷害他。
女人當然不會聽他的解釋,也無暇聽,因為身后上百人已經開始朝二人撲來,利劍鐵錘頻繁地砸過來,分開了兩人。
江闊不再說話,轉身跟四周的人廝殺起來。
江湖人最是硬氣,報仇這種事情,打起來似乎可以不要命,他雙拳難敵四手,必定撐不過多久,他知道今天必定要命絕于此。
他像一只嗜血的野獸般廝殺起來,不偏不倚,不讓不躲,一刀刀一劍劍地刺,也被別人一腳腳的踢,一拳拳地打。
鮮血濺在臉上的感覺變得很痛快,他殺紅了眼,開始享受這場盛宴。
只有別人的血和自己的傷,能夠讓他好過一點,只有身體無停歇的運動,可以讓他的思想無暇去顧及別的事情。
就讓他殺吧,以一個男人的樣子,在她的面前,流盡最后一滴血而死。
她會為他流一滴淚嗎?
不會吧,她的淚只為欺騙他而流。
可是當他想到他們這些天來一起度過的每一個日子,在三生石前的許愿,在荷花池邊吃花糕,在雨夜里聽雨,甚至一起在床上甜蜜的纏綿,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疼痛起來。
一切都是騙人的,他以為擁有過的那些甜蜜和溫暖都是假的……
他忽然狂嘯起來,招式變得無比狠毒,招招斃命。
周圍的人都被這張狂的氣勢嚇到了,漸漸地都退后了一步,將這只暴怒的獅子圍在中間團團轉,企圖找到破綻聯手殺了他。
“殺啊!”他大吼道:“上呀!”
他雙眼猩紅,亂發飛舞,紅色的裘衣早已從身上掉下來,此刻身上那件同樣火紅的單衣已被血水染透,變得暗紅。
血水從他的衣角一滴滴滴下來,砸在雪地里,吊床上的貂毛已經被血水染透,上面橫躺著呻吟或是已經死去的身體。
早已被劍鋒割破的手緊執著劍,已經凝固的血液將手和劍連在一起,猶如天生而成,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從修羅場里出來的食人魔鬼,散發著地獄味道。
上次這樣痛快的殺人是在哪里呢?
四年前殺死葉芙的那個夜晚,或者是四年后率眾燒死知府兵馬的那一晚?
每一次都殺得悠然自得,游刃有余呢,偏偏今天這副模樣是最狼狽的。
二十多年來,這一次是最狼狽的,是輸得最徹底的。
他早已輸了,從愛上她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失敗。
他忽然想起江叔對他說的那些話。
十二歲冬天遇到自己愛而不得的女人,并在而立之年死在她的手里。
指的就是這樣嗎?
他笑了。
如果再選一次。還會這么做嗎?
會的。
毫不猶豫的答案。
所以他早就輸了,從他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輸了,輸得徹底。
心動就會輸。癡情就會死!
這害死人的愛情!
葉芙和念念為愛他而死,而他卻為愛她而死。
為愛她而死。
眼淚從長發遮掩的面孔上掉下來。
那就死吧。
他將劍從疼到麻木的右手上換過來,挑釁地朝眾人一劃。
眾人再一次殺上來,失去同伴的人們更加勇猛。
他顧得身前顧不得身后,有人從背后將劍狠狠的刺進他的胳膊里,正是那天晚上受過傷的位置。
忽然就想起她為他擋刀的情景來。
她竟然為了騙他而替他擋刀。
她竟然這么想讓他死,即使以生命作為代價。
他愣了一下,身后的人不約而同的將劍刺進他的胸膛。
他的身子往前一踉蹌,回過神來,看到破胸而入的兩把劍。一寬一窄,穿透了他的身體。
嘴里涌上腥咸的液體,那劍似乎穿透了他的內臟,血從嘴里源源不斷的涌出來。
他重重的跪下來,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忽然想起她對他說的話來。
“你喜歡雪天嗎?”
“你喜歡睡在雪地里嗎?”
“那么就雪天吧。”
原來是這個意義。
她在為他選一個安息之地。
這么明顯的異常,他竟然一點也沒有懷疑。
她接近他的時候說的那些話,那么深情,完全不應該是她會說的話,可他竟然信了。
臨行前她不讓他帶侍衛,今天早上她執意要離開客棧……那么多的反常,他竟然一個也沒有懷疑。
他真是傻到家了。這么傻的人,是該死。
他真是傻得無可救藥了,因為想到她竟然還是遵循他的意愿,讓他死在雪地里,想到她竟然還是征求了一下他的想法,問他是不是想長眠在雪地里……
他竟然感到幸福。
他竟然笑了。
眾人不再動手。執著兵器將他圍在中間。
他們不會再動手了,因為他們知道他要死了。
終于可以停歇一會了。
他捂著胸口的位置,觸到那枚被他裝在心窩的半枚菊花玉佩。
是還給她呢,還是不還?
還是不還吧,就讓他自私一點。假裝忘記,然后帶到黃泉里吧。
如果他不提起,她是不是也會忘記將那枚扳指還給他呢,然后它就可以替他陪著她活下去。
不要再還給他了。
他閉了閉眼睛。
千萬不要還給他。
上一次她將它還給他,那種心痛的滋味歷歷在目。
那個扳指,已經找到主人了,它屬于他愛的人,而不屬于他。
可惜的是,他卻不是她愛的人。
她愛的人是誰呢?
應該是博文吧。
臨淵說她要去作王妃,是她的意思嗎?
臨淵愛的是冷香,卻要長了同一張臉的她去替代?她肯定不會幸福的。
她不應該跟臨淵去京城,她應該……應該回蘇州……應該去找博文。
他睜開眼睛,看著遠處那抹仍然站得筆直的身影,笑了。
笑得很開心。
“我要死了……你很高興吧?”
她沒有說話。
這才是她,從不喜歡跟他說話。
但他知道她應該是高興的,他要死了,她的愿望不就實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