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又一程,策馬并肩,烽火狼煙百鬼怨。
一夜又一夜,驅散夢魘,雨疏風驟靜無眠。
一段又一段,浮華變遷,碧落黃泉徒留戀。
一眼又一眼,點亮流年,今夕來世惹情牽。
那晚暮色四起之前,所有人都在山巔靜靜等候著,等星河天懸,等夜色濃稠,而獨留在密室里的冰冷男子一直沒有出現。
他的時間不多了,陪在她身邊的時間,屈指可數。
蓮花石臺上留下指血痕跡,遒勁有力。她曾說華玉是天生的書香風骨,卻不知,常與她相攜的那只手也會提筆蘸墨,寫下一字字工整雅句,她看見的都是滿手血腥殺戮,和她一樣的冷與絕。
多么相像的兩個人啊,彼此信任于征伐,猜疑于情愫,寧可相愛相殺也不肯開口多為自己辯解一句。蒼茫人間乾坤踏遍,滾滾紅塵情天相背,偏到了孤影成雙凋落記憶方才明白,那人如何情深意重。而這時,皆是退無可退,空留遺憾。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睜開眼,你看到的第一個人總會是我,這樣即便輪回轉世,一定能在初見便心動,再不用猜來猜去起起落落。”色淡如水的雙唇輕吻眉心,難以感覺的溫度讓他忽然后怕,是不是再晚些,就真的永遠不會再見了?
于是他的指尖也開始顫抖,遏制不住在蒼白臉頰上留下血痕。
“傾鸞,再等等,很快我就可以讓你看見誓言實現,再沒人可以拆散的命運。”握住纖細卻滿布傷痕的手,努力去感知她尚未離去的魂魄,韋墨焰從未這樣心急如焚地等待某一時刻來臨,或者,應該說等待那一刻之后的來臨。
逆天改命,合并命軌,從此共生,不離不棄。
最后一吻落在蒼涼唇瓣上,腳步聲漸近,而他還是舍不得離開,直到催促響起。
“外面已經安排好,只等你了。”
密室里有些陰冷,壁上火光明亮,愈發枯槁的精絕祭司反倒怨恨起這火光太清晰,淡淡將目光瞥向別處。
“今夜過后,你有的是時間和她在一起。”
“十年換一年還要折半,能有多久?我這種人壽命自是不會長遠,踩在腳下那些亡魂沒日沒夜地糾纏不休,煩到不行。”輕輕把發端枯焦的青絲捋于耳后,從嗜血修羅化為平和常人的武林盟主忽地淡笑,“有時候我倒是期盼能過你那樣的寧靜日子,朝聞朔漠風沙起,夜聽瀚海星月哭,比什么天下江山更珍貴百倍。”
彌夜并不驚訝他的變化,但凡驚世之人通常有些不尋常的地方,又何況是顛覆了一朝一代一片滄海桑田的人中之龍。轉動下小指血玉指環,淡淡開口:“儀式一旦開始,你便再無機會反悔。”
“為何要反悔?”放手起身,玄裳長立,軒逸面容找不出一絲殘忍痕跡,唯有平淡安然,“若想反悔,不如找其他人代替。”
“呵,原來你早就想到了。”
那樣簡單的方法他怎會想不到,只是不需要而已。
“也許你并不相信,這結果對我來說是最圓滿的。比起由人代替付出性命,不知何時再眼睜睜看她像這般沉眠,我寧愿放棄余生選擇與她同生共死。”迎著精絕祭司望向夏傾鸞的目光,沒有誰問,他卻罕見地啰嗦,“傾鸞初到破月閣不過半年時,我曾對她說過,我若不死必護她完好,我若死了,絕不令她獨活于世——那些年如幽魂般孤身一人的日子,誰都不想再回去,我也一樣。”
他的過往充滿對背叛的憎恨,她的過往充滿對失去的恐懼,所以他害怕她背叛,她害怕他離開,彼此加諸身上的鋒銳讓他們不停伸出手又不斷錯過,即便許下多少誓言約定都因那些無法承受的回憶破碎幻滅,徒留情殤。
火光搖曳,映在墻壁上的身影拖得極長,地面相接處折為兩段,卻都是漆黑黯淡。
“雖不同生,但必同死,這是我最初的承諾。然而,我卻知道,自己做不到在她離開后緊隨而去。傾鸞她比我殘忍,明知我不是個會自絕性命的人,偏要一次次將自己置之死地,就如同她明知我心里只她一人還不停將我推向月影身邊……她對任何人都可以留情,唯獨對我不會,若說小氣,她比我更甚才是。”似乎是在埋怨,傳說中冷漠無情的戰神眉宇間有著孩子一般的神情,說著說著,竟獨自苦笑起來。
彌夜只是靜靜聽著,這些話他永遠不會對別人提起,甚至不會對她說,也許,這是他所能做到的,對人顯示親近的唯一方式吧。
法陣已經設好,割破的指尖涌出滴滴鮮血落于血玉指環上,當指環發出瀲滟紅芒時韋墨焰才恍如初醒,看向彌夜仍在滴血的手掌時滿面無奈:“抱歉,險些耽誤正事。”
“沒什么,繼續說吧,我很想聽聽。”
“從來都是我厭煩別人多話,只有傾鸞會怪我嘮叨,大概是看見她就不由想多些接觸的原因。”依精絕祭司事先指導,表情漸漸柔和的玄裳男子抱起蓮花石臺上那抹浴血白紗靠坐一旁。
驀然紅芒大盛,精致指環從中斷裂,艷艷朱紅自斷面流出。手腕揚起,血玉指環灑落細長血花落在韋墨焰手中,轉手,安放于皓腕赤鸞沉睡的纖瘦掌內。覆著冰冷手掌握成拳,絲絲縷縷陰寒冰冷涌入骨血脈絡,刺痛越來越狠。
精絕法術往往以血為犧牲及契約刻印,韋墨焰甚至產生幻覺,他和夏傾鸞已經沉浸在血海之中,難以喘息。
瘦削身軀就靠在胸口,他盡力包裹著那身冰冷,試圖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她,融化隔在兩人之間的寒冰,仿佛那樣就可以洗去曾經那些令人哀痛欲絕的回憶,將她記憶里有關他的所有都化為光明。
漸漸竟覺得有些困乏,看著她的目光也慢慢模糊,耳畔分不清遠近的喃喃之語似是在笑,又似訣別。
“等她醒了請代為轉告,不必再回枯燥的沙漠陪我在冷風中看那些與她無關的星辰,如果能捱到找出下任祭司的話,也許我會循著伊圖的腳步去趟江南,去看看她們生活過的地方——不,還是不要告訴她了,只說我回去了就好。”
用盡力氣抬起眼,那個略有些瘦弱的男人留下的最后身影并不清晰,他甚至懷疑那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碧眸依舊,華美的淺色發絲盡皆成雪,滴血手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皺紋密布,連挺直的背脊也在一片模糊中彎了下去,哪還是一身異族風情的精絕祭司,分明是行將就木的老者。
人,怎么會那樣迅速地蒼老?
施術者所承天譴嗎……
“韋墨焰,從此,你是她唯一歸宿。”蒼老語音漸漸不聞,消散空曠蕩響中。
貼著繾綣青絲,他閉眼睡去。
哪怕只有瞬間,能和她生死與共不獨留誰終老,寧以此生相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