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恩怨難斷,喧鬧吵雜,唯有稚童時在毒王谷地那段時光不帶半點污跡,萬俟皓月,是她心里最干凈的回憶。
可為什么連他也會變?
夏傾鸞木然不知所措,想要收回手卻被緊緊拉住,迷惘,慌亂,都不過因為他一句話。
“那我呢?”
與韋墨焰斷絕之后,最信任的他要居于何位?
“鸞兒,別再去接觸那個人,他只會耗盡你的性命到死為止。你若想報仇我幫你,你若不想再牽涉其中,我們可以回毒王谷,你不是最喜歡里面的花草和風景嗎?”
身后黑衣少年默默轉身,站在只能聽見風聲卻聽不見話音的地方遠望。
靜若止水皓如明月的他也難逃情劫,還以為可以在谷中過一輩子不愛不恨的生活,原來在他心底,早有個人比自己更早出現填滿。舍棄平和安穩的世外仙境,就只為了她?觥想不通,遠離十多年的女人何至于有這么大的魅力讓他半生都不曾忘卻,甚至甘心從謫仙一般的淡泊落入滾滾紅塵。
或許,他身邊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了。
“我知道欠你很多,三次救我于危難,加上蕭白,還有害了萬俟家的事……”越是想要理清思路越是口不擇言,夏傾鸞回憶起點點滴滴,驀然發現原來對她最好,同時她虧欠最多的人,是萬俟皓月。
“我不需要你回報什么,只要你離開他。”
“我與他已無關系。”
“那就不要再回去。”
什么時候,連溫和如許的月哥哥也變得陌生?他不是會強迫別人做決定的人,更不會逼她做什么,就連當初韋墨焰堵在毒王谷前他都不曾對她的選擇質疑半句。
全都變了,記憶里唯一的歸宿也變了,茫茫滄海,她再無處可去。
“萬俟公子。”疏遠的稱呼如同潑了一盆冷水,終于讓萬俟皓月重又冷靜下來。
隱忍這么多年自己都快忘記的感情忽然說出口,那種感覺酣暢淋漓卻又疼痛入骨,因為他看得見夏傾鸞眼中的失望與冰冷。
總歸,他不是她期盼的那個人。
清淡如蓮的笑容漫上唇角,萬俟皓月放開手,那身不染纖塵的華貴圣潔之氣一如往昔:“抱歉,唐突了。”
竹林夕陽殘照,天盡頭老翅啞唱。
彼此懷抱著變了味道的舊情,前方路途是吉是兇仍未可知,只是走在他身邊的女子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與他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說破,便到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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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墨焰變得異常忙碌,不再喝酒也不再靜靜瞭望,而是埋首于霸業征程之中,仿佛要把曾經失掉的時間全部補回來。
堇色身影邁進議事堂時,他依然面對各地如雪般堆積的信件結眉凝重。
“停下,我有話對你說。”
自那日交談過后,紫袖忽然變得冷淡,閣中事務不聞不問,對他亦是不冷不熱,今日卻不知緣何跑到這里來找他。
“說。”
紅弦走后他便如此冷漠,再不為誰心動心跳。紫袖知道,這世間并無其他女子可以讓他成為人,高樓之上試劍天下的破月閣閣主,半神半魔。
議事堂有些日子沒來竟覺得有些陌生,紫袖站在案前推了推酒壺,空蕩無聲,臉上不由惆悵:“如你一樣,她過得也不好——我剛去見過紅弦。”
墨色身影氣息一亂,轉瞬間又恢復了平常。
“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出去么?”
“我若不出去,你是真打算等人送她的尸首到面前?”連低低的嘆息都沾染了無力感,收拾起散亂的信件,好像很久以前紅弦沒有出現時那樣,在他身邊柔聲細語,“她答應程公子平安無事后立刻歸來,只希望你不要再派人橫加阻攔白白耽誤了時日。”
人在心不在,回來又有何用?他要的不是行尸走肉,而是活著的她。
“呵,受了敵人恩惠后再回來斥責我冷血無情?她心里怨恨,我看著也是添堵,倒不如一具尸體掩三尺黃土,落得清清靜靜。”得不到便毀掉,這是他早已決定的。
“你怪她無非因為她偏心于萬俟皓月,可你有沒有想過,越是這般強勢逼迫,她越是不敢留在你身邊。”略略一頓,紫袖抬頭,果然他眼中一絲惘然。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愛,他們,只是看不到自己傷害對方的尖刺而已。
她要說的只有這幾句,至于結果如何,只能聽天由命。
“把紅弦推向萬俟皓月身邊的不是別人,正是你。”
有風行過,散亂滿桌紙墨,飄落如雪。
把她推向萬俟皓月身邊的人,就是他?謀天下算江山,英明絕倫的他,卻不清楚原來逼走所愛之人的正是自己。不,不對,他只是想保護她不受背叛之傷罷了,那個看似超凡脫俗的男人并不如她所想那樣純粹無暇,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他最懂,那是與曾經的他完全相同的,求不得,卻又不愿放手的矛盾與渴望。
萬俟皓月是愛她的,如他一般。
自以為是在隔絕她與萬俟皓月的關系,過于專注的雙眼卻沒有看到結果,適得其反,如今又要如何挽回?她一定,已經心死了吧……
“傳命下去——收回殺令,沿途不必再阻攔。紫微堂子弟負責監視,一旦夏傾鸞回到蘭陵立刻上報。”
天色已暮,陰暗的廳內一朵笑顏明朗如光,素手輕提空空酒壺:“看來今天又少不得兩壺陳年般若了。”
案后的人并無回應,只是不知為何,眼里鉆進幾縷不易察覺的溫柔。
這一刻化身為人,再入紅塵。
破月閣下面子弟雖對閣主忽風忽雨的命令萬分不解,卻也無人抱怨半句,本來紅弦對于破月閣來說就是個例外,對她揮刀舞劍即便是奉命行事最后也難保不落得被懲處的下場。再說,他們堵截的那三人中除了極少出手的紅弦外還有個身形詭異的黑衣少年,據說輕功不啻于紫微堂副堂主華玉,其出手狠辣讓不少子弟吃了大虧。
能落得清閑安全誰不想呢?至于為何閣主這幾日又開始靜坐嗜酒,大概也只有幾位堂主才會去費心考慮了。
蘭陵城似乎又歸于安寧,陰霾天色醞釀著滿穹廬的黑云,也不知是雨是雪。匆匆過客無人注意天畔一只灰色飛奴向北翱翔而去,足上銅環包裹的,是一封即將再掀波瀾的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