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心法

狗爺不留餘地的剜心之勢快要觸到葉驚闌的後背。

只需要再往前一點，指尖已及他衣物……

“咣?！?

是瓷碟破碎一地的聲音。

白底青花釉，分散在各處。

有一片碎瓷，割破了葉驚闌的肩頭，一道長痕，正往外滲出血珠子，一滴，兩滴，盡染衣袖。

雲岫展開手掌，隔空滯住了懸空的匕首，手腕一轉，匕首直直往牆面飛去。

牆裂了……

斑駁如蛛網的裂痕。

溝壑橫亙在牆面上，證明這個力道並不淺。

狗爺老早就將自己當成了神，他要給予肆意蔓延的事物當頭棒喝，截斷他們的生命源泉。在這座島上，他纔是王……

葉驚闌挑高一邊眉，他曾探過雲岫的脈象，只是一時沒想到會是舜若心法罷了，但細細看來……又不大像。

她點點頭，答道：“是?！?

她抱起還剩了小半壇的酒毫不猶豫地往嘴裡灌。

“不管你知道還是不知道，我都不能縱容你這等威脅恣意生長。”

“……”

“我記得還有一條，許是笙笙忘了告訴你?！?

葉驚闌沉吟片刻，函胥山位於雲殊城，西平王府正巧建在函胥山與鏡湖邊上。

他本想在叩住雲岫腕脈的同時稍微用勁，毀了這女子，可在他察覺到她的功法時，他改變了主意，凡事要考慮後果，不能順心而爲。

暗殺？有些不識趣的人喜歡給他找幾位高手來切磋下武功。所有結局都是預料之中，無趣至極，那些高手們統統去見了閻羅王。

眼前這個瘋子看上去現在心情不錯，他用手指把桌上的空碗推來推去。

雲岫腳蹬地，也往後退了一尺左右的距離。

她安然坐在桌前，嘴裡叼著還未啃完的第三塊餅兒。

此時的她需要一些水來沖刷嘴裡的乾燥。

這人拐著彎地罵他善變，專政。

“笙笙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島上是有規矩的？”狗爺耐心地撐在小幾上，就那麼俯視她。

“噗……”狗爺倒退好幾步，身子晃盪，從口中噴濺出的鹹腥血液被兩人掌力相抵帶起的風吹到袍子上，於色彩繽紛的外袍上綻出星星點點的鮮豔。

“你知道了你不該知道的事。”

放在雲岫面前的小幾碎了。

狗爺字字都在提醒她：世事難料，少管閒事。

狗爺大掌覆在胸膛，咳了許久才緩過勁來。

他看向自己自肩頭劃到手肘的長長傷口，有一絲恍惚。

她手一探，碰到一個碗，這應該是她方纔喝過菜湯的碗吧？

拿起來嗅嗅，怎會有一股酒味？

“那不是你的?！比~驚闌出聲制止。

狗爺說的事兒，她一概不清。

像極了故人重逢的自然而然。

可惜沒有友人相聚之時的舉杯暢飲，也沒有天南海北的胡侃。

雲岫咯出一口淤血。

紅樓嘴角噙著不爲人所覺察的笑。

然而他不能輕舉妄動。

他堅不可摧的王座好似在這一瞬崩塌。

“罷了，技不如人理當認了?！惫窢斦姓惺?，院裡的幾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姑娘，白雲蒼狗，世事瞬息萬變，摧枯拉朽是必然，還望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她這種喝法，比之鯨吞還要迅速，

可惜，口中的鐵鏽味還是沒能壓下去。

雲岫嚥下了最後一口餅兒，只覺嘴脣發乾，果然不能貪多，這麼上火的烙餅兒，她還接連吃了三個。

日後去那裡拜會西平王的時候，定要去山上瞧瞧狗爺說的老東西，再好好確認一下雲岫的事。

舜若心法講求虛實結合，但不至於如雲岫那般忽而氣若游絲，忽而蓬勃有力的怪相。

“咳咳咳。”

葉驚闌一本正經地說道：“你這剪子尖兒在我細嫩的肌膚上劃來劃去，惹得我一陣癢癢，我怎能不動？”

當兩股真氣撞擊，如月色被人收集在一處簍子裡，以飛針快速織成了明亮光球，在他們相印上的掌心中轟然炸開。

譬如眼下狗爺暫且是不能送她去見閻羅王，保不準半夜殺個回馬槍。

他算哪根蔥！

“哎，你先別忙著拒絕我?！比~驚闌忽道。

那年，元清洄對著比塵埃還卑微的他伸出了手，他義無反顧地隨她的馬車回了盛京，而後，沒人敢對他有任何不軌行爲，或者說是，他全都不當一回事。

“你倒是說與我聽聽?！?

狗爺卻認爲雲岫是故意同他?；^。

喉嚨裡再度涌起一陣翻騰的鹹甜。

且等著吧。

雲岫擡眼，瞪著他，“從容不迫地應對別人的羣攻，致命危險臨頭還泰然自若，怎麼到我這裡就酥酥麻麻受不了了？或許你這身皮囊裡此刻已換了另一個人？”

乍然碎裂，飛濺的木渣子向四周散去。

“世間不是每一件事都對應一個解釋的。”

“我，還能撐過去?！彪呩稊E起手示意葉驚闌不用再爲她順氣，“你的手，還好嗎？”

她勉強站直了，說道：“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爲何要置我於死地？”

說起來，支撐著她與狗爺不留餘地的拼命只不過是“活下去”的信念。

“男女授受不親，狗爺，你這般是不行的?！?

雲岫這才擡起頭來，狗爺已經走到她身前，俯身直視她的眼睛，輕聲說道：“你可是櫻之的二姐姐？”

有一人寬厚的手掌放在她後背上，輕拍。

“沒了它，但我有你啊……”

狗爺提及了函胥山？

好一個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不知道？好一個不知道！”

他也很喜歡這種看卑賤之人的感覺，使他有一種站在雲端看凡間的飄飄然。

沒人告訴他會遇到這個女子。

而云岫的另一隻手豎著，方纔她只曲了曲手指，穆虛的匕首就硬生生地拐了個彎兒。現在，她手上的創痂崩開了，從崩裂的傷口處淌出淋漓的鮮血。

他怎敢說是因了她湊得極近，呼吸之間噴薄出的熱氣呼在他胳膊上造成一連串的酥癢？

“沒想到碎瓷片威力如此之大，再往深一些，你這條胳膊定是廢了?！?

這個，暫且不明瞭身份的女子。

雲岫並不在意這個男人是怎樣的想法，他開心也好，憤怒也罷，難道他的情緒轉好可以放過自己？當然不會，最大限度便是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可以任君選擇死上一死的方式，或痛快，或折磨。

只有滿院的靜默。

見他一直沉默，雲岫去屋裡找了一把小剪子，在燭火上烤過後，小心翼翼地剪去他粘著血肉的衣袖。

葉驚闌笑笑，沒回答她的問題。

吳問正竊笑著。很多人總是學不會自我衡量，懷著一腔孤勇與命運抗爭，以爲自己足夠強大到更改宿命軌跡，實則早已註定好的天意，沒人能真正違抗。

雲岫一把扯下他黏在一塊兒的袖子，他下意識地倒吸一口涼氣。

也是如此。

雲岫一怔，她知道了什麼？

“我不知道?！?

雲岫出人意料的關心，竟讓他感慨萬分。

好強勁的功力！

雲岫揚起眉，“有幸聽過?！?

葉驚闌垂眼便瞧見了她卷而翹的長長睫毛覆在眼上，陰翳著她的喜怒。

不能隨意挑戰摸不準的脾性，否則事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她不能倒下。

他沒有再受過傷，更不會有人關心他。

頃刻間，亮比白晝。

但在他那裡，所有事都算不得閒事。

“這座島都是狗爺的?！彪呩对缇蛯阎皣诟赖摹澳阋缥遗c阿姊那般喚著二哥哥”拋在腦後，喚什麼二哥哥，他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當不起她一句“哥哥”。

“舜若心法？你竟然……快說，你與函胥山上的老東西是什麼關係！”

雲岫倒沒那麼緊張，微擡下頜，剜了葉驚闌一眼，鐵定是這人把她的碗拿走了，所以纔會那麼清楚她取過來的是不是那一個！

狗爺斂去笑意。

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罈子被她砸向圍牆。

她跌坐在地面。

狗爺的舌尖兒在脣上舔了一圈，將還殘留的溫熱悉數捲進口中。

雲岫伸出左手，五指張開，若流星極速射來的碎木渣繞過她周身，緩緩落下。

狗爺眉眼彎得恰好適度，這個度處在他笑與不笑之間，讓人不禁猜測他究竟想表達何種情緒。

說隔岸觀火的人，是她。等到最後，出手救下他的，是她，硬接狗爺一掌保全兩人的，也是她。

她弓著身子往地面吐著一口又一口。

“你，究竟是什麼人！”狗爺的指節在他蜷起，放開之間，不住地發出格格響聲，他在扼制自己摧毀一切的瘋狂想法。

“生存大類三選一：天定的運氣，超凡的實力，勤懇到老天爺都妒忌。不可碌碌無爲，好吃懶做，或是偷奸耍滑?！彪呩墩f完後自嘲地笑笑，原來自己已是這般爛熟於心，看來活著纔是她最大的需求。

穆虛發愣許久。

這女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啊，在明月樓的時候，她與屋頂上的黑衣人打鬥一場後才跌到他的澡桶裡。明明周身真氣已散，還是待到稍感安全後才放縱自己。

手一拍。

葉驚闌訕訕地說道：“留著它也沒多大用，無非就是吃飯斟酒，廢了就廢了吧?！?

小王八與何不愁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王八眼瞪綠頭鴨，兩對小眼睛裡充滿大大的疑惑。

所有人都憋著一口氣，等待狗爺往下說。

他起身，一腳踹飛了木凳。

雲岫淡定自若地抽出手。

“你是櫻之的二姐姐？”狗爺正正衣領，他喜歡這樣一絲不茍的感覺，讓別人挑不出他的錯。

狗爺手指被瓷碟震得發麻，他用抓握收放來活動著手指，一隻手覆在另一隻手背上，稍稍使勁，只聽得骨節縫隙發出幾聲清晰的咯咯響。

圍牆上的溝壑更爲分明。

那個小王八放在桌上的碗，躲過了他，沒能躲過狗爺，落地成片。

她先前還拿起餅子淺笑盈盈地說“我現在可不好，畢竟有人要宰了你，我只想袖手旁觀”，那個自在隨意，萬事不關己的閒散模樣一直留於他腦海中。

雲岫一邊說，一邊手不停地剪掉這些染血絹料。

只有一直躲在牆角的吳問看清了全過程——

狗爺乾笑兩聲，手掌悄然凝集起真氣，在一剎那間直呼雲岫的臉。

今日……

有她能做什麼？爲他洗衣做飯端茶遞水捏腿捶背？

“在這座島上不可多管閒事，否則下場極慘。”

她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沒人能爲她解答。

“我還未說過半個字。”

葉驚闌眸子一亮，說道：“我這手若是真的廢了，纔會勞煩姑娘爲我做些瑣碎小事。不過我現在還能烙餅煮湯，自然是我服侍姑娘了?！?

“狗爺想定什麼規矩就定什麼規矩，且隨時可改，說不定哪一日心情大好添一條島上衆人必須與旺天才共飲食，想必無人敢忤逆你?！?

狗爺與雲岫隔了一張小幾對坐。

“我不知道。”雲岫坦誠地答道。

她隨手將碗擱在小幾上，雖說還不清楚狗爺的目的，仔細應付總該是好的。

狗爺上前一步捉起她的手腕，脈象沉落虛實交雜。眉頭緊蹙，一臉見了鬼的模樣。

如果插在某人心窩處，定是當場斃命吧。

不能以常理來思考狗爺這類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尤其是在他確定目標人物對他造成了威脅，更是不會放過的。

下毒？都是小意思，轉手贈給那人更爲烈性的毒藥，給他摻在水裡逼他喝下。

當狗爺的猛烈攻勢無法逆轉之時，雲岫左手抄起瓷碟，腕間發力，飛旋出的瓷碟被狗爺利爪捏碎了，瞬間破開的碟子順勢阻止了他再度攻擊。

她何時像蒙絡一般愛上了撒謊？

“別動?！?

“沒了它，你就不能吃飯，也不能喝酒，活活被饞死。”

雲岫微微偏頭，並沒聽懂狗爺的話。她只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但是練的哪家功法，她完全不知。腦中一大塊空白，她竭力回想，才略微碰到些邊邊角角。

“你別動，剪子不長眼，戳到哪裡廢了你這條手臂我可不管?！?

“……”

說來說去還是沒能繞出那個怪圈。

想想如果和這麼一個妖豔貨久處一個屋檐下，雲岫一陣惡寒。

“狗爺在島上不會待太久了，你隨我一道回揚城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