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沙城之惡
七月初六。
沙城界碑剛過,距城池還有一段腳程。
這一路過來,路邊的田裡麥浪翻滾連同深淺不一的草地,直至天際。
只是,昨夜剛下了雨。
路上還有泥濘。
馬車輪子陷進了一處深泥坑。
隨著車身猛地顛了一下,蒙歌擡起他的頭,瞬時之間醒了瞌睡,他苦著臉喚道:“大人?!?
誰教他昨夜和蒙絡趁葉驚闌睡著了,偷偷烤了那隻拔了毛的鴿子。儘管鴿子在悶在荷葉裡,帶了點餿味,架不住葉驚闌瓶瓶罐罐裡的調料太香,蓋住了那股子餿味。
一吃起烤鴿子就得配點小酒啊,於是沒準備的他連夜趕了十餘里路敲開了一家酒肆的門,好言好語說盡了,再塞了好些銀子纔買到了一壺清酒。他趕回來時,蒙絡正吐出最後一根大腿骨。他怎能怪罪自己的妹妹連一個翅尖都不肯留給他呢?
最後,不僅瞌睡沒睡上,烤鴿子也沒吃上,甚至磨壞了一雙鞋,腳底板上還磨起了水泡,又就著火上炙烤過銀針後挑破了那些水泡,現在腳心還是隱隱作痛著……說多了都是心塞。
老闆又撈起一塊新鮮的帶著爐灰的餅子,“怎得?嫌貴了?那兩文一個,五文兩個?!?
“本是搭了別人家的馬車,馬車在路上出了點狀況,我只好同人道別,自己走了這一段?!彪呩恫槐安豢旱卮鹬?,例行公事一般的問答,她早已是輕車熟路。
雲岫自然不會多想她的無心之舉會有什麼影響。
“虞姑娘總是這般客氣,方纔你出城的時候給我的果兒我還沒來得及啃呢。”士兵攤開手掌,將紅得發亮的果子遞到她眼前,證實自己所言非虛。果子的紅皮快被他搓掉了,可能是閒得無聊來回把玩多次造成的。
“有幸得遇虞姑娘,我姓雲,單字一個岫?!彪呩侗欢Y,“來日再會?!?
“這水漲船高的事,我不給你漲價錢就算對得住你了。”老闆收了銅板兒,眉開眼笑。
雲岫眼見著虞青莞羞紅了臉,迅速收回了把在她腕上的手,背到身後。
“多謝公子?!?
她的聲音很淡,快要和這滴落在傘面上的雨珠子差不多,乾淨而清冷。
蒙歌鑽進車輿,倒頭就睡。
他怕是犯到了哪路神仙的頭上?要不,到沙城之後和主子告幾日假,去廟裡潛心修行幾日?
士兵們目送她和雲岫進城去。
“青青,我們走罷?!庇萸噍咐^棉布將籃子蓋得嚴嚴實實,隨口謅了一個名兒。
她遞了自己的路引給守城官兵。
是誰想害誰?
雲岫眼神一凜。
“姑娘,你這別地來的人,就算不吃我何老三的餅子,也別給我抹黑啊。我這開門做生意的人,憑的是起早貪黑的揉麪烤餅,手藝人,耽擱不起喲!”老闆的手揮了揮,“你快些走吧?!?
七月的風竟帶起了凜冽的觸感。
“來來來,剛出爐的肉餅子?!甭愤吪镒酉碌睦祥洆破鹆嘶馉t邊上烤好的肉餅子放在竹籃子裡。
渾身上下挑不出另一種顏色的男子。
聽上去像是將醒未醒之際,迷迷糊糊地聽了他人說話,隨意的迴應。
今日下了一場雨,沙城的人沒有矇住口鼻,他們和其他城池裡的人無異,撐著傘,來來往往。
士兵卻對她頷首致禮,“虞姑娘。”
雲岫不想浪費時間和他探討揚城的口音奇怪與否,她又問道:“你這肉餅子怎麼賣?”
雲岫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方纔站的地。
“你可有同大人交代一句?”蒙歌晃晃沉重的腦袋,熬通宵的感覺真不大爽利。
“姑娘,我這肉餅子新鮮著呢,你別猶豫久了,等會兒回爐就不好吃了?!?
他的容貌看上去很是年輕,但他早已脫離了少年的乖戾和桀驁,只有歲月精雕細琢出的沉靜。
“……”
雲岫雖不解,但這女子替她解了圍,她也就順承了這份情意,笑說道:“沒呢,只是一時間忘記了姐姐住在哪裡?!?
“是?!?
雲岫順從地點點頭,“許是這樣吧,望姐姐恕罪?!?
“老陳你說,要是虞姑娘沉冤昭雪,恢復了身份再嫁給將軍,該有多好?!?
青衣女子沒有管顧士兵對她是何種態度,她自顧自地執起雲岫的手,熟絡地問道:“被嚇壞了吧?”
他的名號,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烈風將軍。
這雙常年幹活的手,說不定硌到了眼前這個姑娘的嬌嫩肌膚。虞青莞的耳根子都被染紅了。
士兵恭敬地捧還了雲岫的路引,順口說了一句:“這位姑娘若是早些時候說你是虞姑娘的故人,我們便不攔你了。”
“是嗎?嘿嘿嘿?!彼麚蠐项^,而後抓緊長矛站得筆直。
她接過帕子,道了聲謝。
“姑娘,既然店家不願追究,這件事就此作罷。”薛漓渢收好了瓷瓶,他的眼中驀地閃過一絲模糊卻透著詭異的光,僅僅那麼短暫的一剎那而已,他又恢復了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表情,一如他出現呵止孩童時的嚴肅。
他跳下車,看了看陷進泥沼的車輪子。
風從長街盡頭颳起。
撐著油傘走得很慢。
清脆兩聲響。
“你們也是盡心盡責,我省得。”青衣女子從提籃裡摸出幾個果兒,放到一旁的石臺子上,“區區小果,不成敬意?!?
背上揹負的包袱裡應該是雲輕劍和一些換洗衣物。
“一個?!彪呩哆f上兩文錢。
一孩童橫衝直撞,大頭頂在老闆伸長的手臂上,剛接過的兩文錢落到了地上。
“別撿。”一人大喝道。
“這裡不是敘舊的地方,你隨我一道入城去吧。”
雲岫猶豫著,肚子已經實誠地發出控訴,今晨喝過的米粥不頂飽,還沒到兩個時辰就消滅得一乾二淨了。
雨珠在傘面上留下窸窣響聲。
哪怕是系發的帶子也是通體的黑。
“尋的是哪戶人家?”
“薛漓渢?!睊佅氯轴幔x開了。
落在薛漓渢手裡的瓷瓶上。
始料不及的問話,她還沒和花鈿她們對好接頭地,這要去尋哪戶人家?沒人和她知會一聲沙城裡有哪些人家戶。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老闆眼角的魚尾狀紋路里滿是笑意,也許在他眼中雲岫就是一隻待宰的肥羊。
一柄油傘握在她手中。
“好,多謝虞姑娘?!边€給雲岫路引的那士兵道了謝,他知道如果不接,虞青莞還是會想方設法地給他們送吃食。
她琢磨了一陣,報了一個假名字給雲岫:“虞思陵。就住在錦衣巷巷尾?!?
“打揚城來的?”握著長矛的士兵從上至下地打量著她。
虞青莞的牙齒嗑在下脣,咬得脣色泛白。
正巧滾到了雲岫的腳邊。
這恐怕不是他存心糊弄了,是他自己算不清賬目。
葉驚闌懶懶地應了一聲,“嗯。”
“在下雲岫,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以便日後償還這一份提醒的恩情。”
雲岫不爲人察覺地嘆了口氣。
薛漓渢快步走向雲岫,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解釋道:“今早從老柳樹邊上的井裡打的清水。”
薛漓渢這人,她還真沒見過。因爲她到盛京時,他不在,他在盛京時,她不去。
露在外的臉蛋兒、脖子、手臂滿是青紫傷痕。
“姑娘且去尋自己的親人吧?!庇萸噍傅氖植蛔栽诘負嶂氯?,同這位穿著不差的女子相比,自己……算得了什麼,還和別人平起平坐了,真給自己長臉了。
因爲那張畫了地圖的紙被蒙絡順手撿去包烤鴿子了。
陡然發了小財的滋味,難以言喻。
“大人,拔不出來了?!?
而虞青莞引雲岫入城後,遞給雲岫一張乾淨的棉布帕子,“姑娘將就擦擦吧,我的手不乾淨?!?
另一個攥著一顆紅果子的高大士兵說道:“徒步而來,可是要走些時候?!?
落在婦人發間的銀絲上。
她沿路找那家有著富貴相老闆的茶坊。
“老闆,你這肉餅子怎麼個價錢?”
虞青莞用手絹掩面而笑,“都怪你們守城太細緻了。先收了吧,得空再吃?!?
怎麼個富貴法?
她的裙角被風吹得微動。
好厲害的毒。
天知道他有多困。
“我曾在信中提過一句,日子久了,你可能忘記了。”那一身青衣靜立在細細斜飛的雨中,似與景相融。
雲岫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
她在找尋一處茶坊,而這處茶坊沒有挑在外面的旗子,也沒有任何獨特的標誌,若是非要說有什麼標記,那一定是老闆長得很富貴。
仿若凝了霜雪的皓腕撥開了車簾。
究竟是哪裡有問題?
茶白色的裙角消失在曲折道路的盡頭,金黃麥浪和微風共卷。
她伸出手臂,眼中空洞,呢喃道:“救救我。”
“探親?”守城兵再問。
終於,命運開玩笑似的給予了他們一個交匯點。
“我想,銅錢只在你們兩人手中傳遞……”薛漓渢的話沒說完,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雲姑娘,你想一個人進城去?”
這麼些年,硬生生地活成了兩條平行線。
從當街一家賭坊裡滾出一名女子。
“回官爺話,是的?!?
“……”
雲岫低聲說道:“葉大人昨兒因憂心滄陵一案,徹夜未眠。你先在這處歇息一陣,待他和蒙絡醒轉再入城吧?!?
蒙歌長嘆一口氣,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黴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地接踵而至。
不知道。
虞青莞的手中被雲岫塞了一塊銀元寶。
“枕玉,你等等爲娘?!毕氡厥抢蟻淼米?,這位婦人的發間已有銀絲。
黑,彷彿就是他自己的顏色。再沒有別的顏色可以和他相配。
……
有一少女出聲道:“她是來尋我的?!?
喚作枕玉的孩童轉身道歉,彎腰拾銅板。
雲岫不知道她心中這麼多彎彎繞繞的想法,只當她是一個有些小小怪癖的人。
她憑著記憶在衆多小街上穿梭。
“揚城來的?!?
濛濛煙雨,騰起了一片細霧迷茫了眼。
“是。”
就連他的那雙眸子裡,都是瞬息變化的風雲聚合、散開。
頭上飛過幾只不怕雨水沾溼羽毛的鳥,清冽的鳴叫鑽進雲岫的耳朵裡,有那麼一霎,她感到慌亂。
瓷瓶微傾,清水傾瀉如柱,倒在了銅板上,頓時騰起白霧。
待她發現時,就剩一角碎紙。
她撐開了油紙傘,回頭對蒙歌微微頷首,而後以指腹壓在脣上,示意噤聲。
路過的行人給了兩枚錢,抓起老闆剛烤出來放在竹籃子裡的肉餅子,就勢一啃。
她走了。
薛漓渢。
老闆拿過擱在案板上的棉布,擦拭滿是白色粉末的手。
析墨常說:過剛易折。她倒覺著這句話在薛漓渢這裡不大適用?;蛘哒f是,暫時不適用。
“來來來,剛出爐的肉餅子?!崩祥浝^續吆喝著。
落在老闆彎彎的魚尾紋路上。
吆喝聲被長街盡頭涌進的風吹散了。
“三文一個,十文三個。姑娘要幾個?”
從雲岫身後吹來。
這不像是傳聞中的沙城,倒像走岔了地,行至了淺霧嫋娜的花朝城外。
雲岫笑笑,“他應是知道的。”
再度嘆息。
“我沒什麼幫你的,你不用言謝?!毖鞙t冷冷地說,“外來人員儘快回到原住地,切莫逗留。”
“再會……”她望著雲岫漸行漸遠的背影,和雲岫留下的油傘,喃喃出聲。
“何老三,你的餅子裡的肉少了。”給錢的男人三口兩口就把一個餅子吃得乾乾淨淨,還舔了舔手指。
被喚作老陳的守城兵搖搖頭,擦了擦紅果子,一口啃下,“你啊,想得太簡單了。典型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啊?!?
“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處?待我尋到家人之後,定來感謝姑娘今日解圍之恩。”
她眼角餘光掃到叫住孩童撿銅板的男子,眉宇之間是擋不住的貴氣。
她的呼吸稍稍變得急了些。
這糊弄誰呢?
乍然聽上去,挑不出一絲毛病,甚至還覺得掏十文買三個算是自己賺了。
像不像一個乞兒?她自嘲地笑笑。
“哎,我就說嘛。你這口音太奇怪了,揚城那一方的人到這裡來,說話一快,我就聽不大懂了?!崩祥浤艘话杨~間的汗水。
大概有一種惆悵的感覺,在很多年前我與一個姑娘以天使互稱的歲月裡,有了“虞青莞”這個女子。
有了她的故事,約摸在六年以上,我竟然沒有太多修改就用上了。
但是,大家都長大了吧,沒人再和我一字一句地修改所謂的紅顏舊事。
其實我很高興,慶幸有這麼一天,把完整的虞青莞寫出來。
(這是一個暴露年齡的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