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未停下步子,抬眼去望。
來人戴黑絲翼善冠,著紫蟒曳撒,履白底黑舄。走近了,方看清他相貌,仿佛雕刻出的一張臉,其上劍眉星目,偏襯出儒雅的意味,唇似仰月,不抿亦笑。
他緩步走來。郈國官兵皆長揖拜禮:“見過東平王殿下。”隨行使團護在黎未身前小心翼翼比刀對他,不敢讓他近前,黎未垂眼抿嘴,揮手令他們讓道。
東平王走到她身前,打量她身上服飾,繼而溫爾一笑:“原來是你,我找了你許久?!?
這話好似一道晴天霹靂,讓蘇卷冰頓時明悟過來。在他想計攀上高家的時候,她也在為接近東平王費盡心思。不,以她的才華,根本不需費盡思量,參加一場由東平王主持的清談大會就足以讓她接近他。東平王是什么樣的人?少有賢王雅稱。至少面上是寬厚愛人,禮賢下士之人。但能以藩王之身安居于京都之內,上得天子愛護,下有萬民崇敬,做得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的,不是常人。
他當初正是想到這一點,不愿冒險。高右相是迫于形勢與他交好,但東平王身份尊貴,大可不理會他的把戲。他亦自知難以說服東平王與蘇家結交,故退而求其次,選了最穩妥的。
她卻不。一如她的棋風,明守暗攻,他該想到的,她一定會去啃一啃東平王這塊難啃的骨頭,是他疏忽了。也許是因她尚有要保護的家人,軟肋變鎧甲,讓她膽識驚人;而他,自覺孤身一人,偏安于現狀,反而畏手畏腳起來。
他聽見黎未輕笑的回:“是外臣。”
簡單的回答,沒有絲毫客套。這雖是黎未一向少言的作風,但他知道有所不同。她不是尋常儒生,一定時刻都將一身傲骨擺出來。她其實很適合官場,該屈該申之時毫不含糊,不過因少年成名,別人都給她一分薄面,即使官品在她之上,也不與她托大。但縱然這樣,她也不自持才子名聲,該客套客套,該虛與虛與。除了對他與蘇家。
按說東平王身份尊貴,以她性子,多少是要應付應付的,但見她眉目怡然,像見到朋友一般親切自然。
蘇卷冰心頭一酸,略退了一步,轉頭不看他們了。
東平王垂眼一笑,如春風一般的溫柔。他目光掃過,問馬大人:“出了什么事,為何滯留此地?”
馬大人見著救星,忙倒谷子似的將大概說了,還算公允,未有偏頗。
不待東平王說話,他身邊侍衛就先往內城去請河間王了。
蘇卷冰此時開口道:“黎大人,下官覺著咱們還是先回行館,收拾收拾,也好早日離開?!?
黎未輕嗯一聲,與東平王略頷首,就要錯身而去。國事與私欲,她能掂量輕重,若郈國不能給出個合理的說法,致使邾郈交惡,東平王于她,也沒有太大的相交價值了。
雖然他是難得能令她有折服之意的人,但蘇黎世仇之上,國家為重。
東平王抬袖攔了她一攔,先有禮與她告聲罪,才道:“稍等,本王先給貴國一個交代?!闭f罷,略擺了手,就有侍衛上前聽命。
東平王右手輕點向那被捆的小兵,暖如春風的話語,卻輕松說著殺伐的事:“拖他下去,斬立決。”
侍衛應了,上前拖住小兵,將他往城門角落處拉去。
黎未歷經官場好幾年,對這樣的事絲毫沒有動容。那小兵卻嚇得身子直抖,嘴里直求饒:“卑職只是遵從命令,請殿下恕罪,饒了我吧!全是河間王命我這樣做的?!?
那邊河間王不情不愿的被請了過來,恰好聽見,氣得上去就是一腳:“你這奴才胡言亂語,壞本王聲譽!”不讓他有喘息再說話,狠狠又是幾腳盡踏在他臉上,一面轉頭吩咐自己的小黃門,“還不快搭把手?把這亂咬主子的狗拉下去!碎尸萬段!”
幾個小黃門忙不迭的上去協助,黎未冷眼瞧那小兵被拖到再看不見,很快連聲息也無了。
侍衛回來復命,黎未一笑,看向河間王,“剛才那話中竟涉及河間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什么要解釋的?”目光咄咄逼人,不讓分毫。
河間王心里一惱,心想一個使臣竟敢逼他作解釋,當場就想發作。但見東平王頗有相護的意思,只能輕哼一聲不理她,向東平王道:“王叔,你若沒什么事,小侄就先回去了?!?
“不急?!睎|平王說,“本王亦親耳聽見了那些話,為結兩國交好之愿,也想聽聽河間王的解釋?!?
河間王一氣,他可不管得不得罪東平王了,梗著脖子道:“本王是王爺,誰敢攔我路?”說著,由小黃門圍護,頭也不掉的進內城了。
東平王平靜道:“馬大人,你且將今日之事據實上稟天子?!甭詡攘祟^,吩咐自己身后府吏,“回府去替本王上疏一本,參奏河間王縱人羞辱使臣,有唆使之罪;目無尊長,有不孝之嫌;肆意行走內城,有不尊之錯;出行儀仗不全,有不禮之過。如此蔑禮違規之人,天子若不責罰,恐難以服眾。”
府吏先拿筆記下,寫完最后手抖得不行。這是公然要與寵妃和河間王撕開臉面了啊!但覷東平王一臉不容置疑,他不敢違令。
黎未心下詫異,面上卻仍不動聲色。罪名都被他往大處夸張了,他幫她,萬不必這樣,他是何意?
東平王吩咐完,回看她一眼,復看向四下人,爾雅道:“黎大人風儀華潤,與秋月齊明。你們因他長得俊秀了些,在心中暗自揣測,雖然無禮,但實是人之常情,本王理解,想黎大人也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會與你們計較。但于人前羞辱,這是畜生都不屑做的,我郈為禮儀之邦,但如今卻因爾等盡失顏面!”
蘇卷冰不禁摸摸鼻梁。好了,東平王要是知道他也曾如此羞辱過黎未,恐怕這聲畜生也有故意映射他的意思。
拐著彎罵他呢。
看來東平王已被她啃下來了。
東平王繼續道:“本王在中秋清談會上結識黎大人,彼時尚不知他身份,但因其才德,引為知己。相邀對酌,興盡攜歸,同榻而眠!黎大人若是女兒身,本王會糊涂到與他同寢一晚尚不明知嗎?”
接下來還說了什么蘇卷冰全聽不進去了。
同榻而眠?
一晚?
還是醉歸?
蘇卷冰只覺胸口有什么打翻了,酸澀異常。他不可置信的去看黎未,但只看得見她的背影,平靜,從容。
她沒有一點身為姑娘的覺悟嗎?怎么可以和陌生男人同榻!而眠!她與他相伴一路,落腳客棧時都仍堅持分床而睡,他難道還不如一個別國的陌生人?
蘇卷冰氣得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