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樓位于東大街,一眾官員都不及換下官服,就簇擁著蘇卷冰往東大街去。
蘇卷冰見徐竟慢吞吞走在最尾,特意停下,等他走到身邊時明知故問道:“徐大人,怎么落在最后?”
徐竟一點不吃他的親近之意,刻板道:“下官想向蘇大人請辭,回府換下朝服。”
估計是看見黎未率先回府了,不愿意獨身跟著他去。
蘇卷冰只當不知情,笑著一禮道:“請罷請罷,”還不忘提醒他,“徐大人,記得稍后春風樓再見。”
徐竟語焉不詳的小聲哼哼幾聲,轉進一個小巷子走了。待徐竟走至再看不見身影,他小侄湊上來小聲道:“叔,他是黎家那邊的人!”
蘇卷冰在腦中慢慢過了一遍關系網:“我記得陽城徐氏并不跟隨黎家。”
“徐家是不跟隨,可他跟隨!”他小侄氣道,“他日日都跟在黎未身后,說話做事也都偏幫他。他是徐家幼子,徐家人既然一直縱容他這樣子,遲早有一天也會站到黎家那邊去的!”
蘇卷冰漫不經心回道:“那又如何?”
他小侄急急道:“叔,別忘了蘇黎世仇!他日不是蘇家死,就是黎家亡!”
說話間到了春風樓,那些小官遠遠站在樓前互相交談著,目光時不時瞟向他二人,只是卻沒人敢上前來打擾他叔侄說話。
蘇卷冰笑了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說著一拍腦袋,想起來問道:“那個,你叫什么來著?”
他小侄不可置信道:“叔,你...”見蘇卷冰神情真像是不知道他名字,半晌才泄氣道:“小侄蘇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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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繁今日包下了整個春風樓共大家尋樂。
掌柜迎眾人進去上二樓包間,尊蘇卷冰坐首席。
蘇卷冰請大家入座,自己也大方坐到正中首席去。蘇繁湊趣叫了十幾個姑娘,挑了一個姿色最好的送到蘇卷冰身邊。
蘇卷冰可有可無,含笑任由其坐到他懷中,喂他飲酒。其余小官見狀,也放開了,與身邊的姑娘調笑起來。
蘇繁笑道:“小叔叔才來京城,入鄉隨俗,也該聽聽京城之音。”
蘇卷冰挑眉笑問:“何為京城之音?”
懷中的佳人笑著回道:“官人不知道,這京城有位琴姬,其音動人,有才子好事,頑笑間作詩擬作京城之音,后來傳開了,眾人都這樣笑稱。”
蘇卷冰道:“是嗎?蘇繁,你將這位姑娘請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京城之音是怎樣之音。”
蘇繁得意道:“哪需要小叔叔吩咐,小侄早遣人去請了。”話音剛落,外面突然鬧哄哄起來,又有蘇家小仆急匆匆跑來,附耳在蘇繁耳邊說著什么,只見蘇繁笑意頓時散去,眼中竟滿是氣憤。
蘇卷冰當沒看見,一口飲盡杯中的酒,一手輕拍身上佳人。佳人不甘不愿離了他懷,見他走到二樓廊道倚欄下望,急忙斟了杯酒跟過去。
蘇卷冰接過佳人手中杯酒,放在唇邊輕輕沾了沾,看著樓下那一匹扎眼的綠螭驄不語。
佳人隨他望下去,嬌呼一聲:“是黎大人!”
黎未靜靜立于馬上,神色自然的等著小侍前去通報。他早已換下一身緋色朝服,此時著水色長袍,束銀白緞帶,下墜一條半玉環。他眉眼漠然,仿似不覺身周人群的鬧哄皆因他而起,幸而墨色長發隨輕風而起,其中有一縷俏皮擦過他薄如片葉的唇,被他蹙眉隨意撩開了。這一刻,讓他身上少了些許仙意。至少他不是不動無欲的仙,總有什么也會擾到他,他也只是紅塵俗世中一子。
蘇繁走上前看到樓下的黎未,神色恨恨。
蘇卷冰瞥他一眼,隨口問:“怎么了?”
樓下有掌柜迎出去,黎未見到,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樓中仆役,側臉低聲吩咐幾句,那仆役一個勁哈腰應著。
蘇繁的聲音響在耳邊:“這黎未欺人太甚!那位琴姬聽說黎未也在座,婉言就拒絕了,說什么不敢在他面前搬弄樂技。”由頭雖是因為黎未,卻實打實的是不給蘇家臉面。
蘇卷冰笑飲杯中酒,道:“這黎大人多才多藝,真讓人吃驚呀。”他說完,見黎未將進樓中,便對蘇繁道,“黎大人來了,你下樓去迎一迎。”
蘇繁應了聲,不情不愿下樓去。
蘇卷冰也待回包間,卻聽下面好一陣善意的哄笑聲,不由又止住了步子望下去,卻見是人群中幾個姑娘互相含羞推搡,大膽的已朝黎未扔去了貼身藏的香囊,害羞的忸怩片刻也向黎未身上擲去自己精心挑選的嬌花。
黎未回身見狀略有些怔愣,但很快神色自若的朝著那幾個姑娘笑躲的地方見了一禮,又吩咐身邊小侍幾句,留他將地上的花與香囊仔細撿起,自己先與蘇繁一起進樓來。
蘇卷冰收回目光,笑攬著身邊佳人的細腰慢慢走回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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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小侍掀開了簾子,上樓來的黎未一眼瞧見里面亂糟糟的景象,略皺了皺眉,停步不前。
蘇卷冰起身讓道:“黎大人來了!請坐!”其余小官也紛紛從溫柔鄉里回過神,起身皆道:“黎大人。”
黎未卻不理蘇卷冰,進來自尋了個位子坐了,淡淡道:“已是散值,不必再尊官位,各位自去盡興。”
蘇卷冰懶散坐下,一手擁佳人入懷,一手輕扣桌沿向蘇繁吩咐道:“還不快去為黎大人找個姑娘來伺候著?”
哪用他說,早有識趣的佳人湊上前去獻酒。黎未神色不變,手卻順勢攬上佳人的腰,佳人半拒半迎間靠坐到他懷中,一邊羞滴滴小聲與他調笑,一邊為他斟酒。
蘇卷冰輕笑一聲。也不是無欲無求的仙嘛。
這樣倒好,既然是人,總有紕漏,日后交鋒他也好應對。
他還在思索,忽地,一曲琴音由外悠悠傳來,席間眾人皆止了談笑,靜心去聽。蘇卷冰不曾習過琴,聽辨不出好壞,但見眾人皆是一臉沉醉,想來比作京城之音也不是虛有其名。
女人女人,心中彎彎曲曲,說什么不敢搬弄,此時卻巴巴的來了春風樓獻曲。
蘇卷冰這樣想著,不由又看向黎未。他也正認真聽著曲,空閑的右手無意識隨琴音而動,眉目間依稀見贊賞之意。
一曲奏罷,席間眾人紛紛贊道:“是連雪姑娘的琴音!聽此一曲果不枉身處京城啊!”
又有人說道:“蘇大人臉面果然大!竟真能請來京城之音,不如請連雪姑娘進來一見?”
蘇繁神色復雜,但又不好自拆臺子,擺著臭臉讓小仆去外間請人。
蘇卷冰卻不在意,笑著解釋道:“哪里是我蘇家臉面大,人家是聽見黎大人大名,巴巴來獻曲的。”
小官們聞言面色皆訕訕,黎未卻一笑,起身往外去。
正巧有人打開簾子,有女子步履輕盈而入,著一色夕燒襦裙,外披素白長褙,秀發挽于胸前,若有若無遮去遐想,是難得的人間極畫。她盈盈一笑間環視了內間,目光見到長身玉立的黎未,面上頓時飛紅一片,拜道:“奴見過黎大人。”
黎未虛扶一把,道:“姑娘無須多禮。”
連雪姑娘羞道:“適才搬弄樂技,不知可有污了眾位大人的耳?”
席間有人笑道:“連雪姑娘自矜了,這京城之音人間哪得幾回聞?是我等有福,得幸在此聽了姑娘一曲。”
連雪姑娘向著說話那人盈盈一拜,謙道:“大人過獎。只是未得黎大人賞聽過,哪里敢遵旁人戲語稱是京城之曲。”
蘇繁此時耐不住了,出言刺道:“說是人間難得幾回聞,哼,我瞧著不過是任人請來請去的姬女,想來一夜總要奏那么幾回的罷!”言語中字字貶她只是一介任人招來喚去的琴姬。
連雪姑娘聞言,立時紅了一雙眼,也不言語,只低頭用巾帕擦拭著眼角。在席眾人瞧著蘇繁是蘇家人,又見蘇卷冰自個兒正同懷中佳人飲酒玩,并沒作理會,因此雖有憤然者,此時卻也不敢在席間出聲為連雪姑娘說話。
席中只有一人不在乎得罪蘇家人。
黎未輕笑一聲,自己斟了酒卻不飲,道:“姑娘琴音當然擔得起京城之音之稱,只是劉大人贊譽不恰,既是京城之音,當然所奏所彈皆是煩瑣人世之音,讓我等凡夫俗子來聽,也悟一悟這浮生喧囂繁雜之意。”
那位劉大人趕緊附和道:“是是,都是劉某才陋詞窮,連雪姑娘莫再傷心了。”
連雪姑娘聽了黎未之語,早已含羞笑起來,她斂衽又翩翩一禮,道:“奴不敢擔黎大人贊譽。”
蘇繁又是一聲哼,轉過頭看到蘇卷冰目色晦明的瞧了自己一眼,終究是不敢放肆再說什么,伸手去取桌上一壺酒,一杯一杯自倒了喝解氣。
蘇卷冰開口道:“連雪姑娘何必再作謙虛?既然黎大人都這樣說了,姑娘肯定是有擔得起這樣贊譽的琴音的。”
連雪姑娘朝他淺淺一拜:“這位大人說的是,再作矯情就是奴的不是了。”
黎未對自己身側佳人道:“去替連雪姑娘斟一杯酒。”說著,對連雪姑娘遙敬一杯,道,“未在此謝過姑娘,高山流水,知己難尋,聽姑娘一曲,未感觸甚多。”
語罷,一杯飲盡。
連雪姑娘眼中頓起霧氣,聲音哽咽道:“奴自己來斟。”說著,從桌上取了個干凈杯子,滿滿斟上一杯,也朝著黎未遙敬,“黎大人不僅不嫌奴之琴音俗在塵世,還居以知己來聽!奴,無憾此身!”語罷,也是一杯飲盡。
連雪姑娘放下酒杯,抬起右手衣袖拭去眼中水霧,而后款款拜倒道:“奴不擾眾位大人雅趣,先告辭了。”
蘇卷冰道:“姑娘慢請。”見連雪姑娘掀簾出去后,不由側首向黎未笑道:“不想黎大人竟也是如此憐香惜玉之人。”
黎未抬起眼一掃過他,淡淡道:“蘇大人也不外如是。”
蘇卷冰一笑,攬緊懷中佳人,偏頭一口飲下恰至唇邊的酒。
簾子又被掀開了,同時一道爽朗的聲音響起來:“在說什么不外如是?”
蘇卷冰一眼瞧出來人身上服色,趕緊起身見禮道:“臣見過大殿下,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