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軍營。
二虎從帳外大大咧咧掀簾進來, 一邊將奏折本子甩在案上,一邊拿眼覷他,取笑道, “就這樣區(qū)區(qū)小傷, 也勞得你巴巴上折子去討賞?”
二虎搖頭, 笑罵他沒有男兒鐵血, “真是出息!”
蘇卷冰此時筆中正寫自己傷勢慘重, 聞他言,似被抓住現(xiàn)行,有些尷尬, 也有些惱羞,“你懂什么!”一個沒有心上人的糙漢, 哪里懂得他筆尖所承的情義?他這樣一想, 頓時十分同情二虎, 也不與他計較了。他順勢擱下筆,伸手去拿二虎之前甩在案上的折子, 滿懷期望的攤在手中來看。
二虎負手湊上前去看,“折子里寫了些什么?”
他匆匆看罷,沒有他想要的。他嘆氣,將折子隨手一放,“還不就是那些破事。”
看來不懂風情的不止二虎, 還有京中那位黎大人。
二虎“哦”一聲便拋開了, 又跟他另說起一事, “我娘昨日來了信, 問少爺您好。”
蘇卷冰又拿起筆在折子上添油加醋描述自己的慘狀, 一邊回道:“我很好。大娘在白水舊宅也還好?”
好歹還是政敵呢!他就不信把自己寫殘廢了,京中那位黎大人依然不關心他的情報!
“好著呢。”二虎先回他, 再繼續(xù)道,“只是——我娘還在信中問,少爺年紀也不小了,什么時候娶妻呀?”
蘇卷冰“唔”一聲,漫不經(jīng)心道:“這個不急。”
他咬著筆頭絞盡腦汁,該怎么形容呢?這樣寫會不會太血腥,嚇著她?可那樣寫看著又不太嚴重,怎得她一顧?
二虎看他心不在焉聽著,直接問出來:“該不是因為京中那位黎大人吧?”
蘇卷冰一嚇,二虎追問道:“聽說你與那位黎大人定了個誓約,你一日不娶妻,他也一日不能成親?”
蘇卷冰只道:“怎么你也來問!”前段日子,軍中有位相熟的人也曾來問過他,當時他在軾劍,聞言但笑不語,給了那位相熟一個了然于心的答案。可是如今二虎來問他,他卻沒辦法這樣回答,二虎自小與他一起長大,形同兄弟,這些事情他并不想向他隱瞞。只是她的身世隱晦,教他怎敢言。
他默默轉過身,側對二虎,繼續(xù)啃筆頭較勁。
二虎慣知蘇卷冰脾氣,見他這副模樣,知道另有隱情,卻實在猜不透個中原委。他不免為京中那位黎大人嘆息:“多少京中姑娘的夢中人啊,竟被你害得不能娶妻生子。”說著,二虎小聲問他,“你該不是真打算這樣耗下去,一輩子不娶?”
蘇卷冰回答得理所當然:“嗯!”
他最后一筆落成,長吁一口氣,將折子遞給二虎,“送入京吧。”
二虎一邊接過,甩甩晾干,一邊搖頭咕噥出去:“冤孽,當真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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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卷冰守在外的心腹見二虎出得帳來,忙行禮問安。二虎在營帳外略站了站,將奏折卷好,遞給心腹,囑咐道:“將這個送進京去。”
心腹收下,打量了眼帳內(nèi),低聲問道:“大人,少爺這次還是傷得很重嗎?”
二虎想到賬內(nèi)蘇卷冰生龍活虎的樣子,心里滿是鄙夷,也不知道他裝傷勢慘重圖個什么!但鄙夷歸鄙夷,幾十年情誼,二虎嘴上仍幫他圓謊,“嗯,傷得不輕。”
心腹憂患道:“少爺除了每日允許軍醫(yī)診治進去以外,也不許旁人進去伺候。可是少爺傷勢又重,身邊沒個人照料,萬一夜間發(fā)起燒來…”
二虎笑道:“這個沒什么,夜間我來照料就是。”
心腹釋然:“有大人在,屬下等就放心了。”
二虎隨意揮揮手,往自己營中去,背人處不禁笑得猙獰。他啊,一定會好好照!料!那個王八蛋!
二虎忍不住哼哼。這人,就竟會給人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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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內(nèi),蘇卷冰忽然一個噴嚏打出來。
他不禁喜滋滋,該不會是黎未在京中悄悄念叨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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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全軍休營,臨近夕陽時分,蘇卷冰叫上二虎進城去買東西。他這幾年是兇名遠揚,行走在外自然不便暴露身份,于是扮作二虎的貼身侍衛(wèi),二人悠悠閑閑騎馬入了城。
首飾鋪的老板已經(jīng)識得他們,當即讓店伙計牽馬去馬廄,自己則親自引兩人進去。一邊引,一邊告罪道:“實在是對不住,今年雨水大盛,樹木都受了些潮,不好挑選,亦不好雕刻…當然了,首飾是一早做好的,只是等著那木櫝,工期難免就晚了些時候。”
二虎看一眼蘇卷冰,見他默不吭聲,便與老板笑道,“不打緊,在那兒之前做好就成。”
老板忙道:“做好了做好了。”他請他們在外堂稍坐,自己轉身入內(nèi)室,很快捧出一個裝飾精致的木盒子來,“客人看看,這次也還滿意?”
二虎接過,順手遞給蘇卷冰,“送入京中吧。”
蘇卷冰稱是,掂掂木盒,與二虎目光一接,二虎就開口道,“這次也很不錯,在下就先告辭了。”他們快步走出內(nèi)室,在門檻處,忽聽老板叫住他們。老板看看他,又看看二虎,忍了兩年,終于忍不住道,“客人心思巧妙,只是這盒上玄機,不作只言提示,收禮之人恐不能理解其意。”老板建議,“不如做些提示在上面?”
不能解其意…嗎?蘇卷冰指腹摩挲盒上紋理,不禁笑道:“只要她有意,她就能知道。”
老板將他們送出店,二虎忽然止了步,回身往店內(nèi)去。老板一唬,忙跟進去。蘇卷冰等在階前,不一會兒,二虎出來了,看著他抱歉一笑。
他們二人一前一后牽馬走在大街上,蘇卷冰問他:“怎么了?”
二虎扭扭捏捏,從袖中拿出一支水仙銀釵,在他眼前一晃,又很寶貝的收進自己袖中去。他神色依稀見幼年青澀:“我見這釵子好看,就想著送一支給三娘。”
蘇卷冰大奇:“哪個三娘?”
二虎瞪他:“還有哪個?”
哦!那個葉家三娘子!
蘇卷冰恍然大悟。
只是時日隔得太久,蘇卷冰已經(jīng)不記得那女子模樣,但十多年了,難為二虎還記得。
二虎道:“我跟著少爺您得勢之后,想知道她的近況,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所以就悄悄去打聽了她的消息。”
“她過得很好,已經(jīng)有了一雙兒女…兒子多病,她常年照顧著,煮藥、熬藥…身上都帶了一股藥香,是清苦的味道…據(jù)我所知,前些年她母家敗了,但好在她丈夫并沒有因此看輕她,反而待她更好……反正,反正她過得很好。”
二虎有些惆悵:“看見她過得很好,我也像放下一樁心事了。”
蘇卷冰不禁問:“若她過得不好呢?”
二虎一怔,堅持道:“她過得很好!”
蘇卷冰無奈,打比方:“若她過得不好,你會怎么做?”
二虎這方面有點傻,他問:“我能怎么做?”
“搶走她!”蘇卷冰斬釘截鐵。
“不行不行。”二虎連忙搖頭。
蘇卷冰手指他袖中,嘲笑道,“口中說不行,行動上卻還買來釵子要送她,擾她清凈。她過得很好?那你這么做又是何必?你呀,磨磨唧唧磨磨唧唧的,竟耽擱事兒,男子漢大丈夫,如果有所謀,就趕緊布局行動;如果不想動,那就老老實實呆著。”
二虎沉默半晌,“少爺你說得對,這釵子我還是自己留下吧。”
蘇卷冰拍拍他的肩頭,二虎怔怔又道,“原先這幾年,我常偷偷去瞧她,也不為別的,只是想看看她。每一年,我都在她家前種一株樹,期盼花期來臨時,她經(jīng)過樹底,仰頭能看見一簇一簇的花開。我想,她或許就會想起十年前,她送了一株永遠都盛開著的花給一個小孩子…后來,我漸漸種起了四棵五棵,夏日成蔭,我在樹下看她,她經(jīng)過我許多次,卻沒有將我認出來…她還善心使她姑娘問我,行人等誰?可要口水喝?”
“她跟我搭了話,那一刻,喜悅掩蓋住了她不記得我的傷心,可我笨拙,竟然落荒而逃。但之后不久,我又去了樹下看她。那天夕陽,她牽著一雙兒女從溪邊嬉戲回來,看見我,沒有多大驚訝,只問,行人又在等人嗎?”
二虎停下腳步。這時候同樣是夕陽,余暉印進他眼中,閃著霞光,和那日很像。二虎的聲音帶著悵然,又有些空遠,“她知道我在等人,可她不知道,我是在等她。”
“……”
“因為只要想著要見她,我就滿心歡喜…”
“所以月初時見她一面,等月中時再見她一面…就好像一個月都是在等待著見她。一個月都在歡喜中。”
不過很快,二虎聳拉下腦袋,“所以少爺你說得對,我只是為了自己歡喜,不是為她。”他喃喃,“是我自私,我以后不會再去看她了。”
蘇卷冰拍拍他,以示安慰。情之一字,連傻若二虎都避不開。
他不禁也憂慮,那么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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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遠方暗角出現(xiàn)一人,靜靜看著他們半晌,又悄無聲息的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