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轍回頭對陳似錦說:“我們走吧。”頓了頓, 像是挑釁,又如置氣般對林先生說,“我們改日再來, 盡量挑你不在的日子來, 絕不要再碰上你。”
林先生也是個犟脾氣, 他說:“那好, 我日日都守在這兒, 看你什么時候來!”
陳似錦站在姜轍背后,看爺孫兩人劍拔弩張的對峙,兩人都不是愿意低頭的主, 姜轍年輕氣盛不說,林先生雖然有了年紀身體健朗精神矍鑠, 兩人互相瞪著, 幾乎要把對方的肉一塊塊剜下來般, 叫陳似錦很懷疑他們下一刻就會互相扭打在一起。
這算什么樣子。
陳似錦嘆了口氣,去拉姜轍的手, 也沒敢用力,輕輕地在他的手背上掐了一下,說:“不是說要走了嗎?”又對林先生客氣地說,“不好意思,林先生, 這次是我們……”
姜轍沒等她說完, 反手就拎著陳似錦的帽兜, 把她拉了出去, 邊走邊憤憤道:“和他道歉什么?這樣的老古董, 你越對他好脾氣,他越覺得自己有理。”
陳似錦沒姜轍腿長, 姜轍邁一步,她要連跑帶跳的躥上三步才能勉強跟上。偏生姜轍還不肯放開她的帽子,陳似錦不得不遷就他矮下腰背,這樣子,走得更艱難了,腳步凌亂匆忙,讓陳似錦不由地擔憂她的左腳會不會把右腳絆倒摔成個大馬猴。
可是,她又不敢和姜轍說話。陳似錦還沒有見過情緒這樣外放的姜轍,他絲毫不掩飾自己,要把言語化作最尖利的刀刃去傷害可以傷害的人。可是僅僅用言辭就能傷害的人,恰恰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姜轍現在是氣極了,只是不知在轉身的時候,會不會感到后悔。
姜轍打開了車門,把陳似錦塞了進去,還沒等她坐好,姜轍砰得就把車門關得震天響。本想系安全帶的陳似錦手一抖,她呆呆地望著姜轍沉著一張臉繞過車,坐到了駕駛座上,也沒有拉上安全帶,只是腳一踩油門,路虎就像失控了一般往不遠處的田埂沖過去。陳似錦臉色一白,一只手慌忙地去摸安全帶,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扶手。
姜轍壓根沒有管她,他只是煩躁地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將打得完美的領帶扯了下來,隨手往車臺上扔了過去,眼看著車子快撞上了田埂,他才輕描淡寫地打了方向盤,車輪子擦著田基過去,有幾朵開得嬌弱的花被攔腰折了下來。
療養院建在郊外,雖然道路也都澆上了柏油路,但到底是遠離城市喧囂,這兒的紅綠燈不如市中心齊全。又因為車子相對較少,岔路較少,所以大家都很習慣的提速。但這并不代表郊外沒有車子和岔路,姜轍的路虎一路撒開野沖了出去,并肩的車子都被遠遠地甩在后頭,偶爾出現岔路下來的車子,車主急得打方向盤,姜轍還要調戲般自己把車頭懟過去,直逼得對方不斷的后退,副駕上搖下車窗破口大罵。
陳似錦面無血色,姜轍這人有多少的壞水,今兒才算是見識到了。只是,比起這個她更加擔憂自己的生命安全,她雖然已經勉強系上了安全帶,但副駕駛本就是個高危的位置,她沒這個膽量去賭姜轍的車技,她還想要好好地活著。
“姜轍!姜轍!”陳似錦見他不理,拔高了聲音,“姜轍你瘋了?還是神經病了?腦子抽了就去三院,別擱在這里發癲。”
姜轍瞥了她一眼,似乎冷笑了一下,無框的眼鏡泛著森森的冷意。陳似錦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要去搶方向盤,姜轍的手比她快,橫打了個盤,直接撞上了路邊的一棵杉樹。陳似錦的身子幾乎要彈了出去,還好安全氣囊把她好好地兜住了,雖然撞得骨頭難受,但好歹只是腦門在玻璃窗上磕了一下,不嚴重。
陳似錦被姜轍這樣一弄,都快哭出來了,她啞著嗓子說:“姜轍,你到底怎么了?”
頓了頓,沒有得到回答。
陳似錦轉過頭去,忽然血冷了下來,她顫著嗓子,抖著嘴唇:“姜……姜轍……”
她系著安全帶,有安全氣囊,沒有什么事。但姜轍因為沒有系安全帶,即使在撞擊發生的那一刻,安全氣囊及時彈了出來,姜轍整個人卻已經因為沖擊飛出了座位,頭部直接撞上了前車玻璃,玻璃裂開了絲絲如蜘蛛網的縫隙,大概是不幸中的大幸,玻璃沒有碎成塊,否則但凡有些扎進了姜轍的腦門,都會是個大問題。
姜轍捂著腦門,冷靜地坐回了位置上,好像腦門破了個洞血流的和不要命的水一樣的人不是他。他的眼鏡也滑了下來,但因為一支金屬支架還勾在耳朵上,便沒有掉下,只是孤伶伶地蕩在空中。他后知后覺般,才想起把眼鏡扶好,腦袋上的血跡也隨便地用襯衫袖子抹了抹。
反而是陳似錦嚇得魂已經去了一半,趕緊掏出手機聯系醫院。
姜轍在旁還說著:“沒這么夸張,只是流了點血,過會兒就好了。”他的嗓子低啞深沉,居然還帶著點愉快的笑意,問陳似錦,“剛才那一瞬間,感覺好吧?”
陳似錦撥完了號,把手機放在耳邊,那邊已經接通了電話,在禮貌地詢問她是否有事情需要幫忙。陳似錦被姜轍這話一打岔,頓了好久,才突然反應過來了一般,叫了救護車。
溫熱的血從腦袋上淌了下來,有些流進了眼睛里,讓姜轍視物不太方便,他又要用已經滿是血污的袖子去擦,慌得陳似錦滿口袋找餐巾紙。
姜轍看著她手忙腳亂,自己反倒生出了看熱鬧的心情,要與陳似錦閑談:“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陳似錦手里捏著包餐巾紙,直覺太陽穴突突地直跳,不懂姜轍又要發什么瘋:“你問我什么?”
“直面死亡的感覺如何?”姜轍看著被撞裂的玻璃,引擎蓋已經塌了一半,那棵水杉卻還是□□地立著,對方才的那場事故無動于衷,“感覺很暢快吧,車子沖向樹木的時候,天大的事情都被拋在了身后,你的眼前只有死亡,生或者死,都不在你可選擇的范圍之內。如果幸運地死了,也沒什么,眼一閉,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無關了。如果不幸活了,也沒關系,反正已經活了這么多年了,也有經驗了,再這么勉強活著唄,沒準下一次死亡就在明天呢。”
陳似錦聽得心驚肉跳,她說:“你想死,可以,我還不想死,你別帶我。”
姜轍斜睨了她一眼,不是很相信的樣子:“你過著這么糟的日子,誰給你的勇氣活下去的?”
陳似錦的手緊緊捏著餐巾紙,說:“無論你相不相信,我都沒有想過。”也不是,只是偶爾幾次,人已經爬上了窗臺,又因為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就只好又爬了下來。她頓了頓,又說:“我死了我的尸體誰料理?我們家里連給我買口棺材的錢都沒有,我可不想曝尸荒野。”話中半是調侃半是實情。
姜轍大笑,這樣爽朗的笑聲竟然是因為這樣的話,發生在這樣的情景,也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了。姜轍伸出手,摸了摸陳似錦的頭頂,溫柔地說:“沒關系啊,你沒錢,我給你買,你一口棺材我一口,再買兩個臨近的墓,以后在地底下也有個關照。”
陳似錦頓了頓,抓著姜轍的手從自己的頭頂上下來,說:“姜老師,你比我年長,我也沒什么可以勸的,反正也只是那些雞湯話,說了沒意思。只是,事情沒有這么糟糕,真的。”
姜轍沒有把手拿回來,反而把手指反勾,握著陳似錦的手,認真地看著陳似錦,問:“你覺得什么樣的情景才算糟糕?”他的語氣一點點冷了下去,“看著生父死在眼前,被別人欺侮,有個拖后腿的媽媽,如果這都不算糟糕的話,那我也不算糟糕了。畢竟,這么多年,你活得跟條狗一樣也活下來了,我至少還有個人樣。”
陳似錦呆了呆,她覺得渾身發冷。
姜轍還在說話,他今天的話有點多了:“我一直不明白,你這樣的人活下來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你看看你的人生,剛剛開始就被毀得差不多了,即使能讓你順利畢業,拿到了杭大的文憑,以后呢?租房,打工,每月那點三瓜倆棗給了房租后還能剩點什么?男朋友么,陳似錦,你以為以你的家庭出身能找到怎么樣的男朋友?大概經濟狀況跟你差不多吧,如果不是的話,或許身體有殘疾?哦,這樣的情況,順便可能還會送你個惡婆婆。別人可以談理想,陳似錦你可以談什么呢?你一輩子都翻不出錢的大山,你想飛,錢只要在下面扯一扯線你保證就摔下來了,而且肯定是臉著地。”
陳似錦的身子已經在發抖了,姜轍卻還在自顧自地說,要給她壓下另一座五指山:“陳似錦,我很奇怪啊,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出去賣嗎?還是已經賣過了?或者賣也賣不出去?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或許,有一天你也會被逼的走上這條路了。你不想走的話,你也可以正經地談個男朋友啊,我聽說有幾個男生在追你,還為你大打出手?好機會啊,陳似錦你趕緊找個有錢的在一起吧,想著法子要錢要首飾,作為法學生,你應該知道即使分手了這些也都歸你了吧。不然,等人老珠黃了,你可真的是沒救了。”
陳似錦抽出自己的手,直接甩了一個巴掌給姜轍。放下的時候,陳似錦看著姜轍的臉偏了過去,有點擔心這一打會不會對他造成更嚴重的傷害,手放下時都還在抖。
她努力讓自己平復了下來,說:“姜老師,現在腦子清醒點了嗎?”車外救護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她長出了一口氣,想自己終于可以走了,然后說,“可是我這樣的人,比你有勇氣,還敢活著,單論這一點,你就輸了。老師如果要哪天想不開真的自殺了,愿意死后讓我去吊唁的,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