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暖氣壞了,嚴冬的寒冷將顧歆怡層層包裹住,迫得她愈發慵懶,閑閑地擁被而臥,遙控器從被子的一角露出來,一下一下地顛動。忽然頓住了,遙控器自床上滑落到地板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屏幕上顧歆舒正挽著新一代國際名模款款走上T臺。
可惡!這世界上全是騙子!
她原先以為,顧歆舒為她舉辦那一場萬眾矚目的服裝發布會,是真心助她東山再起。然而不過兩個月,這份來自所謂姐姐的關懷,她從來都深信不疑的愛護忽然就成了消散的云煙。
她不過是懷孕了,不過是懷孕而已啊!她沒有出車禍沒有殘疾沒有淪落到只會生孩子的黃臉婆,整個世界一下子重新棄她而去。所有的鎂光燈毫不留戀地追向模特界的后起之秀,將她置于無邊的黑暗之中。
陳慧琳還不是帶球跑,照樣是廣告商的寵兒。她顧歆怡怎么了?難道別人生孩子便是神圣高貴歡天喜地,輪到她便如瘟疫蔓延,人人避之不及?
顧歆怡恨不得立刻沖到歆曠神怡,揪住顧歆舒問個清楚明白。
但是她忍住了,緩緩伸出手撫摸自己的小腹,片刻后甚至露出一抹難得溫婉的笑容來。一想到肚子里的小天使,她就心情大好。這是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美麗絕倫的眼眸里頓時迸射出精亮鋒利的碎光。不可以!絕對不可能!這是她的孩子,誰也搶不走!
她知道顧歆舒說服不了她的結果便是去尋紀曉陽。
這樣一來,她便把一切都串起來了。她終于明白,為何紀曉陽對于她懷孕的消息半點喜悅也無,甚至微微帶了厭惡地蹙眉,只說:“哦,知道了。”再想說什么,他便關了書房的門,便又是一宿獨攬寒衾。半個月之后,紀曉陽卻又一反常態,一改早出晚歸的慣例,整日守在她身邊,對她呵護備至,甚至低眉順眼、逆來順受。他總會輕聲喚她,然而待她側耳傾聽的時候,他便又住了口,眼角一抹陰影掠過,瞬間又是笑顏如暖陽。她并不覺得奇怪,反而覺得開心。在國外初戀的那段日子,他便喜歡這樣喚她,并沒有話要說,只是愛極了,連名字都覺得甜蜜,喚出聲,那甜蜜便盈于齒頰間,久久不能散去。她以為,他們的愛情回來了。她這樣以為,卻原來是妄想。這樣的美好,不過是一場陰謀。
她忽然間洞徹全局,明白了一切。他喚她,是有話與她講。她幾乎要冷笑了,覆在腹部的手指收緊了一些。她不相信他會有不舍,她倒是很好奇,他這樣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到底是為哪般?他完全可以無所謂地站在她面前,甚至將她按倒在地、由他居高臨下地命令:“把孩子做了!”
不!你妄想!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回答,想好了面對他的姿勢。但是他一直沒有說出口。
她當然不相信他還像以前那么愛她。不管那個人是不是顧歆舒,他的心早已經易主。是她自己犯賤,寧愿守著軀殼,也不愿意松手放他離開。
她愛他,這樣愛。所以她一定要為他生下這個孩子。她沒有把握追回他的心,那么至少可以用這個辦法拴住他的心,讓它跑得慢一點,或者干脆停下來。
懷孕的女人總有些神經質,尤其當這個女人在心底認定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將會危害到她孩子的時候,她會對所有人都懷有高度的警惕和戒心。她懷疑一切,敵視一切,好像這個世界上除了她以外,每一個人都是心懷鬼胎的陰謀家,隨時會害死她的寶貝。
顧歆怡便是這樣。
她會為了紀曉陽不經意間毫無意義的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話而大發雷霆,抑或是陰陽怪氣,無休無止地無理取鬧。屋子里的一切物品、擺設皆是她發泄怨氣的道具,紀曉陽便是活生生的靶子。甚至,她還要憑空懷疑周圍的一切人,哪怕是花園里散步的阿伯,街道旁賣花的小妹,所有人都是她的假想敵。她愈發尖銳刻薄,先前純潔優美的氣質仿佛于一夜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連眼白都充滿仇恨和懷疑的怨婦。
她仿佛陷入一個奇怪的輪回,脫不開身,也不想脫身。為了她的孩子,她甘愿粉身碎骨。盡管事實上并沒有人需要她這樣做。
紀曉陽依然以強大的忍耐力容忍著她莫名其妙的瘋癡。
“歆怡……”照例的欲言又止。
顧歆怡哼笑一聲,仿佛沒有聽見,端著精致的青花瓷湯碗,細細品味著美味的湯汁。她當然是聽見了,但如果他想要繼續這些日子以來的戲碼,聽見與沒有聽見又有什么區別呢?
然而紀曉陽今天大抵是真真準備開口了。他看著她把湯喝完,等到她臉上回味和享受的表情一點點淡去,才說:“歆怡,求求你,救我。”
這與顧歆怡準備好要聽的話語完全不一樣,這令她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什么?”
紀曉陽定定地看著她,眼睛里是滿當當的懇切和真摯:“救我。如果你還愛我的話。我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我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讓你覺得我在你和另一個女人之間搖擺不定。我向你發誓,這些全都是誤會!我沒有跟你解釋,是因為我竭盡全力為我們的將來打拼。我想用最后的結果證明我對你的愛!你明白我的,你一直明白我的對不對?我知道你還愛我,否則你不會這樣愛護我們的孩子。歆怡,我一直在努力。但是現在我努力不下去了……我像是一臺超年限服務的老爺車,連最后一滴油都耗盡了。我真不該對你說這些,這些年來我也一直不會跟你說這些。因為守護你是我這輩子最神圣的職責,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我都必須自己承擔,不讓你擔憂。但是這一次,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這臺老爺車,不僅不能光榮退休,還要被人砸爛了棄之荒野。歆怡,對不起,我也許……不能再保護你了。”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紀曉陽的語調已經變得無比凄涼和無奈,任誰聽了都忍不住要動惻隱之心。
顧歆怡已經由最初驚詫轉為平靜,直至淡漠。她不動聲色地聽完他這么一長段話,只輕聲問:“另一個女人——是誰?”
紀曉陽怔了怔,道:“沒有另一個女人,都是誤會。”
“那么,你讓我以為的另一個女人是誰?這個誤會的女主角是誰?”顧歆怡眼角僵硬。
紀曉陽看著她,眼神有片刻的閃爍:“歆怡,這些我們以后再說好不好?現在我請你救我,救救你的丈夫,救救我們的孩子!”
聽到孩子兩個字,顧歆怡果然有所觸動,本能地開口:“我們的孩子怎么了?”
“我被裕雄掃地出門了,這還不是可以想見的最壞結果。對不起,我沒有辦到對你的承諾,搞垮何政鳴。你知道的,對于一個間諜,何政鳴是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的。”紀曉陽的臉色看上去有點面如死灰的感覺。
顧歆怡立刻有些緊張:“你暴露了?”
“這次的商業機密泄露事件便是全局的崩潰點。何家訊回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我的下場了。”
“你不會供出閆濤蔚么?Jonson,你明明可以把所有的事情推到閆濤蔚一個人頭上!”
“那我亦是從犯!你以為何政鳴會放過我么?何況,現在還能利用閆濤蔚給我庇護。在沒有看出他們任何一方具有確定性勝利的可能之前,我不能這么做!”紀曉陽無奈地垂下眼睛。
“你說我們的孩子,這跟我們的孩子有什么關系?”顧歆怡猛然間發現自己還沒有關注到最關鍵的問題。
“何政鳴不會讓我好過的,亦不可能讓你留下我們的骨肉。”
“我不懂。”顧歆怡疑惑地蹙眉。
紀曉陽舔了舔嘴唇,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仿佛終于下定決心似地說:“誰的孩子都可以,唯獨我不行。歆怡,這個世界上能救我、能救我們孩子的人,只有你!”
顧歆怡愈發不解,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已經向何政鳴表了忠心,希望他既往不咎,放我一條生路,甚至將我攬至麾下,親力提攜。但是這所有的關鍵都在你身上。”
“你在說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
“歆怡,你是何政鳴的女兒。”紀曉陽終于將這句話講出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完之后不由得狠狠嘆了一口氣。
顧歆怡腦子里懵了一下,嘴角不自覺地顫抖以致有些微的歪斜。眼睛里所有的顏色如潮水般褪去,世界回復到一片沉悶的黑白。耳邊是怕人的死寂。她因為吃驚而有些呆滯的眼神越過紀曉陽的肩膀,愣愣地落在窗外那一片白得刺眼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更為可怕的景象,瞳孔驟然緊縮了一下。
“你不該對我撒謊。無論你做錯什么我都可以原諒你,你不用這樣騙我。你要我怎樣救你都可以,不用編出這樣的故事來逼我。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根本離不開你不是么?這實在太可笑了,姐姐也不會同意你這樣騙我的。”顧歆怡忽然笑起來,仿佛很開心,又仿佛手足無措,眼睛里全是茫然。
“我沒有騙你。歆怡,你是何政鳴的女兒。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歆舒并不知曉——或者,你要我告訴她?”紀曉陽斬釘截鐵卻又異常溫柔地重復道。
“我要生氣了,是真的生氣!我可以原諒你所有的一切,但是你若再這么說,我便是真的生氣了!”顧歆怡拼命拒絕著這樣的信息,下意識往旁邊挪了一大段距離。時至今日,她不敢再說她有多么了解這個男人,但是一旦他這樣鄭重地陳述一件事情,那便必然就是真的。她幾乎要哭了,因為害怕,因為可恥,因為可笑。這個世界上所有最難堪最恐怖的情緒此刻如蜘蛛網,將她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
何政鳴,這個她從骨髓里恨了二十年的男人,這個毀了姐姐一輩子亦間接用藥物控制著她生命的男人,竟然是她的生身父親!不,這絕對不可能!
“歆怡,你沒事吧?”紀曉陽被她慘白而大汗淋漓的臉驚到,連忙將她擁進懷里,柔聲撫慰。
“你放開我!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所以——這就是你陡然間對我這么好的原因?所以你要了我們的孩子?所以這就是你這些日子以來醞釀了這么久的話?紀曉陽,我沒有想到,原來你一直在算計我!就算到了最后,就算沒有了愛情,你還是不放過保全自己的任何一個機會!你這樣利用我,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顧歆怡掙扎著將他推開,陌生刺人的眼神狠狠剜在他臉上。
紀曉陽想要解釋,卻仿佛無從說起,只連連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顧歆怡不再說話,緩緩低下頭去,終于猛地以手掩面,雙肩狠狠抽動,大聲啜泣起來。
“紀曉陽,你愛過我嗎?”指縫間傳來她幾乎破碎的聲音,“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就已經將我們的將來規劃好了,不,是你的未來。”
紀曉陽想了一會兒,方才的緊張慌亂忽然徹徹底底地消失在眉宇間,仿佛一陣風吹過,不留一絲痕跡。
“愛過,深愛過。只不過不久前我明白了,我對你的愛不是你我想的那種。我承認幾年前我就開始懷疑你的身世,并且一直暗中調查。但是這樣的結果,也是我始料不及的。歆怡,我要的不多。只要你愿意,我會繼續這樣愛你,我們可以過得很好。”
“我若是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