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顧歆舒沒想到自己會在畫室看到小陸。黃鸝也在。
事情是這樣,前幾天黃鸝陪古訟宸去城西參加時裝展,路過大橋的時候碰見了小陸,一時間對他的才華驚為天人。惜才如命的古訟宸當即決定再收一名閉門弟子。沒想到無巧不成書,小陸竟與顧歆舒相識。
一段課時結束,顧歆舒下樓到茶水間泡咖啡。
她承認自己離開得有些匆忙,因為上次的事情,多少還是有點尷尬。看得出來,小陸還不敢面對她,幾次對視,都是欲言又止。畫室的空氣無聲無息地越繃越緊,令她渾身不自在。
直到一天的學時結束,小陸也不曾同顧歆舒講一句話。他比顧歆舒離開得早。顧歆舒站在窗口,看著他單薄的背影穿過車流人群,忽然覺得心口發堵。有種不祥的預感不受控制地從心底彌漫,她忽然覺得害怕。她隱隱覺得,小陸單純平凡的人生會因為她而結束。
晚上,顧歆舒隨同黃鸝會見項目承包商,不曾想竟然在酒店遇到了裕雄的合作商,華竹集團董事長廖凱華。彼時顧歆舒正從洗手間出來,迎面撞上一個人。廖凱華正待破口罵娘,卻忽然雙眼雪亮,咧開的嘴角仿佛隨時能滴下口水來。
“顧小姐,真是三生有幸,竟在這里相見!”
顧歆舒微微一笑,眉宇間如以往淡淡一抹風情,卻滿含冷清,拒人千里。
“咱們有些日子沒見了吧?老何也真是,怎么舍得把你調走?這酒會上少了你,簡直了無生趣。”
“廖先生抬舉了,我哪有這么大魅力?”顧歆舒微微露出貝齒,戲謔道。
“小顧這么妄自菲薄,我可不答應。”廖凱華見她一如往常宴席間的談笑舉止,臉上夾著的一絲局促立刻消失殆盡,竟伸出手來攬她的肩,“小顧啊,你還是回來吧。你不知道,現在跟在老和身邊的那個公關部經理,完全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笨手笨腳,又不會說話,無趣得很!”
顧歆舒側身讓開,嫣然一笑:“董事長從來慧眼識珠,廖先生怕是還不習慣吧。”
“噯——我就是不習慣,我就是喜歡小顧你一個人!正巧,今天我正要人撐場面,小顧,非你莫屬了!”廖凱華再度伸手攬住她的香肩,垂涎欲滴的模樣令人作嘔。
“廖先生,真是抱歉,我脫不開身。”顧歆舒不動聲色地抬起雙臂隔開兩人的距離。
“還擺什么矜持?”廖凱華露出一抹猥瑣的笑容,用蠻力將她牢牢摟進懷里,牙齒縫里壓出的聲音變得陰沉奸詐,“何政鳴既然把你從身邊下放,誰都看得出來你是失寵了!良禽擇木而棲,你不要不識抬舉!”
顧歆舒冷哼一聲,抬起腳,尖而細的鞋跟準確地戳在他的腳背上。廖凱華呼痛,不覺放開手。還沒站穩,迎面就是狠辣的一巴掌。
“廖董,用尿遁來躲酒?可別想……廖董,您這是?”拐角跌跌撞撞過來一個人,見此情形,連忙過來扶持。
顧歆舒冷冷地掃了廖凱華一眼,聲音柔美,卻如同毒汁一般緩緩浸過他的雙耳:“廖先生,奉勸你不要隨便猜測董事長的用意,好好照顧自己的前程。”
廖凱華捂著高腫的臉頰面色蒼白,額頭沁出大滴的冷汗珠子,模樣狼狽而不甘。
“廖董,您這是何苦?招惹何政鳴的女人實在是不明智。再說,您還沒嘗夠么?她招待了您那么些日子,再好也膩味了吧?”
“你懂什么!”廖凱華沒好氣地甩了他一句,怒氣沖沖道,“你也知道她是何政鳴的女人!其實在私人會所,她不過陪酒陪坐而已,出了包廂,房間里等著的哪會是她這個美嬌娘?她往門前這么一站,就淡淡一句,自有佳人如畫。除了何政鳴,根本沒有人得到過她!媽的!臭婆娘,拽什么!明擺著被何政鳴甩了,殘花敗柳!我就不信弄不到手!”
從酒店出來的時候,顧歆舒見到了何政鳴的車子,當時心里就是一慌。何政鳴放逐她這么長時間,她甚至以為他不再有興致想起她,不再有興致利用她。因為從何家訊被逐出裕雄那天開始,他對她不會再有信任。
下過第一場雪之后,珉茳接連著的大晴天,和煦溫暖的陽光讓整個城市充滿別樣的生機。綠色不多,卻漸有紅色熱鬧登場。年歲將至。置辦年貨尚早,街頭巷尾、大店小鋪順帶捎上帶賣的春聯倒福和鞭炮卻已經悄悄把珉茳的年味點綴出來。
“顧歆舒,我輸了。”
“錚!”銀色湯匙輕輕碰上杯壁,頓住。顧歆舒長而密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抬頭。
“何出此言。”她淡淡應他,是疑問句,卻全無疑問的語氣,戲謔而滿不在意。
閆濤蔚輕呷一口咖啡,眼角升溫。
“當初何家訊帶著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便覺得我這一生最大的賭局來了。是我太過自信,愿意賭這一把。但是我輸了。”
顧歆舒看他一眼,正落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心里便是一緊,突突地跳。竟然有些緊張了。就連聽到何家訊三個字,竟也不能令她轉移思維。這三個字,仿佛已經很遙遠了似的。
“閆濤蔚,你是找我談心來了?”她有些慌亂地避開如水的眸子。
閆濤蔚牽起嘴角:“我和邁邁分手了。”
石破天驚。
顧歆舒愕然地抬起頭來,雙眸圓瞪。正撞上他繾綣的目光,瞬間精光四射。
“該拿你怎么辦呢?顧歆舒。你竟然讓閆濤蔚愛上你了,這真是不小的罪行呢。”
“是么?你愛上我了?”顧歆舒怔了很久,終于在滿腦袋的嗡嗡聲中找回焦距。她嫵媚地翹了嘴角,望著閆濤蔚深如大海的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語氣里有淡淡的厭倦,“閆濤蔚,這次是需要我做什么?竟然連苦肉計也用上了。”
閆濤蔚眉頭一凝,下一秒,剛硬起來的嘴角卻又緩緩放柔軟了。這世界上女子何其多,愚笨如某些,聽他一句甜言蜜語便心花怒放、將未來期許;精明如某些,與他繾綣周旋,換取利益前程;而聰慧如她,任他掏心碾肺,亦不會相信。然而這一次,他卻是動了真情。就算是這樣,她也不愿意相信么?
“陪我去一趟云南。”閆濤蔚仿佛頃刻便跳出了方才的情境似的,很隨意地拾起湯匙來攪拌咖啡,垂下的眼睫遮住眸子中明亮如星辰的光芒。這個動作仿佛有些刻意,因為這個瞬間,他的嘴角輕巧地溜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這世界上,閆濤蔚看中的女子,怕是沒有錯過的。何況這一次他是拿真心來換。她在他心里種下的果,也應該由她來收不是么?
顧歆舒見他如此,一時竟覺得如釋重負。再開口,嘴角竟然不自覺掛上一抹絢爛的笑容,只連說道:“不過如此。呵,不過如此。”閆濤蔚微微抬眼看她的時候,她已驚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收了笑容,視線胡亂找到一個著陸點,急切道:“咖啡涼了,我看要再煮一壺。”該死,她在緊張什么?明明知道是玩笑話,明明知道他對她所言所行必有所圖,明明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只可能停留在同盟者的水平線上。她一定是瘋了,竟然開始希望從他的話語中辨出真心來。就仿佛腦中安裝了分析儀,將他的話自動儲存、分析、回味。這個男人實在太過可怕,仿佛步步為營一般,在她心里某個角落一點點留下自己的印記。她想要抹去,卻找不到確切的地點。當她軟弱無助、孤立無援的時候,這個角落便自動展現,乘虛而入。
她一直不愿承認一個事實:不知從何時起,她費盡心思密密繭封、冰冷如千年沈鐵的心,已經漸漸柔軟,越來越經不起人事的蹉跎。顧歆舒,越來越不像原來的那個顧歆舒了。
閆濤蔚端起杯子來,放到嘴邊,卻沒有喝。他的視線有意無意隨著顧歆舒離開,看著她像受驚地小鹿邁著些許的碎步跑到吧臺,看著她慌手慌腳地取咖啡豆,看著她像是迷失方向的孩子,睜著無辜而美麗的眼睛,有些空洞地盯著咖啡機里深褐色的液體。
于是嘴角便又笑意繾綣。
原來勝算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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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忽然聽她驚呼一聲,原是移開火的時候灼到手指。
他應聲而起,溫柔執起佳人酥手,輕柔呵氣,仔細上藥。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指腹溫暖。潔白,骨節完美,一眼便可直觀的美好。卻不似他的心,冰涼深沉,難以捉摸。她只是望著他,眼角迷亂,糾結著太多的不確定,太多的無可奈何。
這一次失神不是因為他,卻還是因為他。
何政鳴要她接近閆濤蔚,摸清閆濤蔚的底細。同盟,則籠絡。對敵,則擾亂,就像之前閆濤蔚要她所做的那樣,把他變成另外一個高林顯。
多可笑的身份。顧歆舒,不久前還是閆濤蔚安插在裕雄的間諜,此刻卻又成為裕雄送給閆濤蔚的臥底。瞧啊,顧歆舒,你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