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紹興三年。
三月早春,一群南歸的北雁從寥落天幕中掠過,留下一串串凄厲的長鳴。
萬里關河風雨飄搖。
長城之內狼煙四起,羽書飛馳,黃河兩岸金鼓震震,戰旗翻飛,廣闊天地竟無半分春色,只有濃濃的殺伐之氣充塞長天。
血紅的殘陽低低壓在廣袤的平原上,遠處青山被點染出一派詭異的紫氣。
千家今有百家存。附近的村落都早已被戰火焚滅,遍地殘磚碎瓦依舊泛著刺目的紅光。風來草偃,才發現這碎瓦上紅光并非夕陽返照,而是已飲透了人類的鮮血。
血色,觸目驚心,而被血色染透的泥土,卻透出濃重的腥甜之氣,讓人幾欲嘔吐。
更近的地方,連碎瓦也沒有,有的只是遍地尸骸枕籍。生命在這里成為最卑賤的浮草,如同風中飄搖的蘆葦,前一株剛剛倒下,后一株就壓了上去,在夕陽下無聲的腐敗,無人在意。
這,就是戰場。
萬里角鼓聲悲壯。
任長風咬著牙將纏在肩頭的破布撕下,露出里面幾乎潰爛的傷口。他痛得咬牙切齒,但仍忍住了沒有叫出來。
在他的師弟們面前,他就仿佛是鐵人一般,在金軍陣營里沖殺十余度,斬了一名千夫長,八名百夫長,悍勇無倫,但現在,躲在自己的寢帳中,療治這過度嚴重的傷勢,他只想痛就吼出來,苦就哭出來。
但他不能。
因為他率領的這只部隊,就只剩下一百三十一人了,這些人若是看出他絲毫的退縮與怯懦之意,他們的士氣就必定會瓦解,他們將再也走不出這片叢林。
叢林外是萬千的金與偽齊的兵馬,他們已被困了三天三夜。
任長風咬著牙,將摻了藥的泉水澆在自己的傷口上。藥剛沾肉,立時又痛得他呲牙咧嘴,他一拳打在自己的臉上,深深為自己竟然連這點痛都忍不住而羞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掌門——若是有他在該多好,他一定能帶著他們沖出去的,就像他曾經帶著自己,從數百追擊者中沖了出去一樣。
這世界上簡直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就算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也一樣。
但這次所面對的亂軍實在太多,能否活著回去,任長風心中一點把握都沒有。
忽然布簾掀起,他的師弟荀鶴鉆了進來。見到任長風正自己洗滌傷口,荀鶴急忙搶過去,接過了長風手中的藥瓢。兩人合力,這才將傷口洗滌干凈,拿了新布,包扎起來。荀鶴卻不走,望著任長風欲言又止。
任長風皺眉道:“你有什么話就說,若沒話,就趕緊回去睡覺,養好了力氣明天殺敵!”
荀鶴仍然猶豫著,終于,仿佛實在忍不住了,期期艾艾道:“師……師兄,我們能不能將那些人丟下?”
任長風莫名其妙,道:“什么那些人?你說那些金軍么?丟下他們,恐怕不容易。”
荀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說,是那些普通的兵丁們,若是只有我們昆侖派的弟子,我們肯定能殺出重圍去。”
任長風一怔,他就覺得胸口火燒火燎的,一股怒氣忍不住沖了起來:“你說什么?”
荀鶴感受到他的怒意,低頭低聲道:“反正他們沖不出去,也是死。”
任長風只覺自己的怒氣越來越烈,他強忍著這股要迸發的狂怒,竭力沉穩了聲音,道:“荀師弟,我們是昆侖派,是名門正教。掌門怎么訓導我們的?命可丟,義不可丟!咱們為什么放著清修不為,要投入劉光世的軍隊,難道是為了封妻蔭子么?咱們是為了這天下,是為了這百姓!你這時候撒手一走,跟那些萬惡的金人有什么兩樣?”
荀鶴被他的怒氣壓得抬不起頭來,任長風看著他,這是他最小的師弟,也是入門最晚的師弟,他還不到十七歲呢。任長風無聲地嘆了口氣,聲音柔和了起來:“荀師弟,你有這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我已有了計較,你隨我來。”
他帶著荀鶴,大踏步走進大帳,擊鼓將士兵全都召集了來。一百三十一人中,十三人是昆侖弟子,號稱長門十三劍,而另外的一百一十八人,則是普通的士兵。在經過包圍,突圍,沖殺的連環折磨后,這些士兵的身心都已經極度疲憊。燭光搖曳中,任長風的目光掠過他們憔悴的臉,他的心忽然很痛很痛。
這些都是為了殘破的家園而戰的普通百姓。
他們不知道什么叫神州陸沉,也不知道什么是亡國滅族,他們只是想保住自己那小小的家園,但現在,田園阡陌已成了斷壁殘垣,他們的父母,妻子,兄弟姐妹,都只能在這無窮無盡的戰火中受著煉獄般的煎熬。
任長風目光抬起,掠過燭光照不盡的黑暗,他仿佛看到整個大宋國朝都在這寒夜的風中飄搖著,萬千生靈在呻吟。
如果連這百姓、家國都保不住,學武還有什么用?
任長風忽然打開背后的大箱子,里面是血衣,從死亡的金兵與偽齊兵身上扒下來的血衣。
任長風道:“昆侖派的弟子站出來。”
他的十二個師弟聞聲站了出來,任長風道:“你們站到我身后。”
十二個師弟們雖然不明白大師兄是什么意思,但仍然默默聽從了。
任長風看了荀鶴一眼,道:“你留下來。”
荀鶴答應了一聲,任長風對著留下的人道:“你們每人拿一件衣服,換上。”
戰士們向來是習慣于聽從命令的,各各將自己的戰甲解下,換上箱子里的異國兵服,任長風親自給荀鶴換好了,輕聲道:“你領著他們埋伏好,一會我跟你師兄們沖出去,將敵人引開,你們趁著黑暗混亂雜進敵軍,就可以脫身了。你要帶好他們,千萬不要露出馬腳。”
荀鶴臉驟然抬起,大聲道:“大師兄,不行!”
任長風厲聲道:“我說行就行!”
荀鶴不敢跟他對視,喃喃道:“我……我要跟著你。”
任長風不再理他,轉身對十一師弟們道:“我們走!”
荀鶴嘴唇哆嗦著,忽然大聲道:“你們……你們這是送死啊!”
包括任長風在內,十二名昆侖弟子都聽到了,但沒有一人的腳步有半絲遲疑。是的,他們是去送死,但卻是為了這一百一十九人能活下來。
是為了光復神州,是為了他們的信念。
鐵衣如雪,他們昂然而出。荀鶴的眼淚流了下來,他跪倒捶地大哭。
任長風盯著那迎風飄揚的兩只大旗,那是金國與偽齊的帥帳所在,也是重兵囤積的地方。他沉聲道:“咱們沖下去,砍了金國的大旗!”
十一弟子都是豪情滿腔,大聲道:“好!”
任長風厲嘯一聲,道:“走!”
十二人卷起了十二道狂風,卷起滾滾塵土,向金軍沖了過去。
任長風真氣運處,就覺得肩頭的傷口宛如火燒火燎一般痛,手中的玄鐵重劍幾乎舉不起來,但越是如此,他的戰意就越是干霄裂云,厲嘯聲驚天動地中,十二人已然沖到了營前,任長風重劍威猛無匹地擊出,硬木大門立即裂開!
金軍立即警覺,戰鼓金角聲連綿響起,燈火輝映中,萬千金軍立即行動了起來。任長風大叫道:“今日就是我們報國時!”
身子躍起,重劍幻成一團光影,將身子裹住,劈頭蓋臉將一名金軍撞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跟著沖進了人群中。
這時還管什么招式?真氣灌注劍尖,就是一通猛砍。十一師弟緊緊隨在他身后,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陣勢,迅速向大旗沖去。金軍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大軍還未集合,就被他們搶到了中軍之處。
猛然一陣連環的銳嘯響起,一只銅錘猛地落在了任長風的身前。勁風猛惡,任長風前沖之勢不由一滯,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知道,金營中的十二鐵衛已經到了。
中原有武林,塞外也有習武之人,聽說其武功精微奧妙之處,并不亞于中原。這十二鐵衛個個力沉招猛,大是勁敵。若是平時遇上,任長風自也不懼,但在此千軍萬馬之中,就成了追命的閻羅。然而任長風既然存了必死之心,自也不懼,重劍翻舞,直搶進十二鐵衛中去。
十一師弟緊緊隨著他。任長風見金兵全都圍了過來,知道計謀已然奏效,只要將他們引開,局勢一亂,荀鶴與那些人就有逃走的機會。他大喝一聲,一劍硬往鐵衛的銅錘上擊去。
劍重錘沉,兩人都是手臂酸麻,任長風真氣恢復極快,又是幾聲大喝,重劍宛如狂風暴雨般擊出,登時十二鐵衛出現了個缺口,任長風身子沖出,一聲怒喝,重劍脫手,宛如一道凌厲的電光,倏然擊中了那桿大旗。
塵埃飛揚,數丈高的大旗轟然倒地。
千軍萬馬立時肅然,誰也沒想到,被這十來個人沖進來,竟然將他們象征著軍威的大旗砍倒!突然,金軍都是一聲暴喝,宛如狂濤般沖殺過來。任長風手中沒有了兵刃,只好用拳頭迎戰,剎那間,長空碧血橫飛,已中了不知幾刀幾劍。
他忍痛大吼道:“往外沖!”
但這又談何容易?昆侖派雖然精擅輕功,但在這千萬人馬中,又如何施展?十二人拼盡了所有的力氣,也不過才挪動了幾十步。
外面的金軍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任長風豪笑道:“今日就算沖不出去,也不算虧本,我們殺!”
師弟們都是大笑應聲,他們早就存了必死之心,昆侖派人,向來就是俠義干云,死得其所,死又何妨!
猛地營門中的金人一陣大亂,許多金人竟然自相攻擊起來。
任長風心念一動,嗔目狂喊道:“荀鶴!你為什么趕來!”
人影翻滾中,一個穿著金人衣服的身影縱躍而下,正是荀鶴。他將頭盔揭掉,惶然道:“他們不走,非要殺過來!”
金軍一亂,就有了可乘之機。任長風心下焦躁,急忙率著師弟們向營門殺去。卻見他的
那些部屬們正咬著牙,瘋狂地向里沖著。他們都穿著金軍偽齊的衣服,黑暗之中,真正的金軍反而分辨不清,不由得自相殘殺,給了他們可乘之機,倒讓他們迅速斬殺沖了進來。
任長風長嘆道:“你們這又是何苦!”
外面一圈人瘋魔一般擋住金人的進攻,里面的宋兵忽然都提刀而立,向著任長風深深鞠了個躬,然后他們沖出去,將外面的人換進來,這些人也都提刀一躬到底,一名老軍慘然道:“我們知道任將軍是為了我們好,但我們活下去有什么用?殺光金人,任將軍遠比我們有用得多。任將軍是仁人,只要我們一人還活著,任將軍就決不會離開,那么,就讓我們用命勸將軍一次,走吧,聚集滿了力量,再為我們報仇!”
他們突地一聲大喝,全都撲了出去。他們不是殺敵,而是用自己的身體嵌住敵人的兵器,為任長風爭得一線的生機。他們打翻了頭盔,露出本來面目,雙目全都仇恨之極地盯著金軍。對方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也都不禁為之一窒!
任長風發出了一聲慘嘯,昆侖弟子盡皆雙目赤紅!
這都是他們的兄弟,他們生死與共的兄弟!
荀鶴看著遍地鮮血,心中那一點怯懦、退讓也被仇恨的火焰焚成灰燼,他大吼一聲,拔劍沖了出去。
任長風忽然出手,一把將他拉住,一字字道:“走,我們不能讓他們白死!”
兩人突然對視,眼中都有淚水涌動。他們最后看了這血肉與生命的雕塑一眼,霍然投入了黑暗。
任長風只覺得胸膛炸裂,他發誓,有生之年,他一定要竭盡全力,趕走金虜!趕走金虜!
但又如何做呢?
他想到了他的掌門,只有他,才能帶領著他們光復神州。
任長風帶著師弟們脫出重圍,連傷都顧不得療,便趕到了襄陽城,掌門暫居之處。
他一定要找到掌門,因為他絕不愿讓那些勇烈的軍士白死!
神州真的能光復么?
中原已被戰火與熱血染的赤紅,苗疆卻依舊草木繁榮,花海無邊,在青山秀水中徐徐鋪開萬丈錦繡。
錦繡畫卷五彩迷離,一顆明珠掩映在青山綠水之中,透出妖異的光芒。
五毒教,神魔洞。
顏無柔輕輕哼著歌謠,走進了神魔洞。
她今天的心情很不錯。春色旖旎,山花開了遍野。她的鬢角插著一朵火紅的杜鵑,更映襯出她那嬌弱秀麗的容顏來。她的逍遙功,也剛好修到了第六層,再修一層,她就可以進入無想境界,成為名副其實的絕頂高手。
何況她還是五毒教的副教主,特別恩準進入神魔洞修習武功,這又是怎樣的殊榮?
唯一遺憾的是,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教主了。
他在哪里?
顏無柔輕輕嘆了口氣,火紅嬌艷的杜鵑花再也引不起她的興致,她息了歌聲,緩步進入神魔洞。
沒有人知道神魔洞中藏著什么,連顏無柔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穿過這片目不見物的黑暗,就會有一間小屋,那里面有她需要的所有東西。她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她只知道,憑著這些東西,五毒教必然能發揚光大。
因為她相信教主。
現在,她只在小屋里看到一件東西。
一尊白玉雕成的觀音,靜立在小屋中心的紫檀木桌上。觀音一手張,一手合,雙目微閉,似乎在為人間的苦難嘆息。
顏無柔的臉色變了。她抓起那尊觀音,只見它張開的手上刻著一行字:召集派中高手,到武陵山來。
武陵山!
顏無柔低低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她知道這座山,距離神魔洞并不遠。
她馬上走出神魔洞,拿出引鳳簫,吹奏了起來。
簫聲才起,距離神魔洞不遠的一座山洞忽然閃起了幾點寒星般的目光。
這是一個早就荒廢了許久的山洞,里面積滿了山獸的糞便,近在肘側,五毒教數度派人偵察過,那洞又小又窄,一眼能看得到底,實在不能藏身使用,所以五毒教并沒在意它。
但現在,這洞中亮起的每一雙寒星,都絕不比顏無柔暗多少,而且寒星竟有五雙之多。隨著顏無柔率領弟子離開總壇,那些寒星也緩緩移出了山洞。
那是五個很老的人,他們全身都裹在黑衣中,幾乎垂肩的長眉泄漏了他們的年齡。他們似乎習慣了長久蜷縮在黑暗窄小的山洞中,縱然出現在陽光下,卻仍然緊緊縮在一起,仿佛一只籃子就能裝下。
為首的老者手中拿著一只猙獰的青銅鬼首,喃喃道:“五毒教為什么偏偏要去武陵山?難道他們竟然知道了咱們的事?”
另外幾個老者啞聲道:“咱們須得早一步趕過去,莫要讓他們搶了先。只要咱們先到,五毒教就算人多勢眾,也總不能不講理。”
另一老者冷笑道:“咱們在門主的指引下,已然練成了九子神龍,五毒教講理就罷,不講理,咱們就硬打!我們百蠱門忍了這么久,天幸降下這么個英明神武的門主,也該出頭了!”
五位老者齊聲道:“好!”他們忽然轉身,向洞中鉆了進去。
五毒教下了山,百蠱門入了洞,苗山便沉寂了下去。良久,良久,遠處高聳的山頂上,忽然升起了一叢淡煙,煙霧繚繞中,現出了三個人。
三個渾身白衣,就如同僵尸一樣的人。
他們直直地站著,絕不動分毫,盯著百蠱門的洞口,陽光落在他們身上,也仿佛冰住了。良久,左邊那人道:“大哥,百蠱門也趕向了武陵山。”
右邊那人道:“大哥,百蠱門一定是得知什么訊息,知道咱們宗主要顯身武陵山頭,所以趕過去圖謀不軌。咱們一定要想個辦法啊!”
中間那人沉默著,冷冷道:“千巫宗沉寂十年,就是為了百蠱門這個世仇。現在終于有機會了,要隨著宗主發揚光大,可不能中了百蠱門的暗算。咱們必須想個萬全的法子才是,武陵山我們必須要去!”
左邊人道:“有什么法子?”
中間那人冷笑道:“百蠱千巫妄自尊大,卻落得連五毒都斗不過了。這世上奇人異士多的是,我們不妨聯合別人,將百蠱門吃得死死的!”
另兩人齊聲道:“如此甚好!”
又一股淡煙閃過,三人的人影漸漸恍惚起來。只聽一人問道:“大哥,你說宗主這次在武陵山上召集我們,到底所為何事?”
艷陽漫天,淡云翻卷,卻又仿佛蘊涵了無數的疾風驟雨,等待落下。
五毒教近年十分興盛,自教主以下,便是副教主顏無柔,朝陽護法許朝旭,夕月護法陸夕裳,四大接引使成微、住翳、壞乘、空明,以及十二散花使。顏無柔帶領他們,踏上武陵山山路。
武陵山山色秀麗,山上奇木異獸,生生繁衍,是附近數十寨苗人采藥收蠱的勝地。近日春光瀲滟,滿山翠色散為煙嵐,又被霧氣凝為實質,隨著山風撲面而來,沾上了眾人的衣衫,讓人心胸為之一闊。
然而,顏無柔纖秀的雙眉卻皺了起來。
上武陵山只有一條崎嶇狹窄的小路,此刻,這條小路口兩邊赫然立著兩只巨大的金蝎,足有三尺長,正趴伏在一方巨大的紅毯上。
那紅毯正中繡著一個篆字的“蠱”。
顏無柔喃喃道:“百蠱門在這里做什么?”她轉頭對散花使清月道:“咱們門派聚會,哪里容別人插手?你拿著本教令牌上去,就說本教有事,借武陵山一用,讓百蠱門讓我們一日。”
清月答應一聲,越過兩只金蝎,走上山去。不多時,就見她陰沉著臉走了下來:“他們說有急事,決不出讓。我跟他們磨破了嘴皮子,他們就是不肯答應。”
顏無柔雙眉陡豎,許朝旭低聲道:“百蠱門也敢違抗咱們的命令?我們一起殺上去,索性滅了他們好了!”
顏無柔臉上煞氣閃露,突然笑了笑,道:“今日教主召集我們,還不知是什么大事,豈可妄動干戈?何況據說百蠱門近日好生興旺,我們犯不著惹此大敵。不如你親自上去一次,跟他們說,只要今日他們將武陵山讓了我們,我們就幫他們滅了千巫宗如何?”
許朝旭變色道:“千巫宗最近出了幾個奇才,我們要吃下他們,說不定會折損人手的!”
顏無柔淡淡道:“那又如何?教主既然選在這里,必然有他的深意,無論如何,今日必定要上武陵山,而且絕不能放別人上!”
許朝旭點了點頭,陸夕裳道:“師兄,我陪你上去。”
許朝旭知道她生怕這次再談不成,免不了一場惡戰。他們兩人本是同門師兄妹,感情甚篤,不忍讓他獨自涉險。
兩人并肩上山,顏無柔微笑看著他們倆的背影,卻覺他們太過擔心了。
百蠱門與千巫宗乃是百余年前縱橫天下的奇門大派,當年全盛之時,聲威甚至在少林武當之上。但兩派結仇極深,百年來死斗不休,聲勢大為衰竭,如今已淪為江湖上的三流門派。以五毒教名列當今江湖七大門派的實力,顏無柔答應百蠱門出手滅了千巫宗,那實在是送了百蠱門天大的人情,料想百蠱門再有急事,也必定會退讓的。
哪知她思量未已,山頂上突然騰起了一團淡淡的紫煙,迎著明亮的日光,就見紫煙中隱約升騰著幾點金星,迅捷地騰舞著。
顏無柔臉色倏變,道:“大家隨我沖上去!”
當下眾人運起輕功,倏忽之間就竄上了山頂。就見許朝旭的牧日神鞭與陸夕裳的逐月鋤幻出兩團紫氣,將他們兩人圍得風雨不透。他們身周,站著五個黑巾蒙面老者,須發皆白,看去仿佛已有一百歲了。
幾人身前各自騰舞著一只奇蟲,金光閃閃,不時疾竄而起,向許、陸二人惡撲而下。許朝旭與陸夕裳本是江湖上第一等的高手,但面對著這奇蟲,竟然束手縛腳,空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毒功,但這些奇蟲竟似不畏牧日神鞭與逐月鋤上的先天五行毒氣,無從施展。
顏無柔身子還未落下,一只奇蟲形似蜈蚣宛如金云般飛了過來。顏無柔逍遙功運出,五條紫氣從掌心生出,將她手掌護住,一把向那奇蟲抓去。才一入手,就覺那奇蟲撞來之勢強猛之極,不禁微一錯愕,倏然就見那奇蟲身體兩側足有七寸長的腳爪云團一般浮動,向她的手掌覆下。她第一次見這等奇詭的蠱蟲,不敢冒險,一抖手,將奇蟲向黑衣老者摔去。
黑衣老者雙掌縱橫舞動,宛如翩翩蝴蝶一般,將那奇蟲接在手中。他看出顏無柔畏懼奇蟲,冷笑道:“大名鼎鼎的五毒教,卻原來……”
他本想出言奚落,哪知奇蟲身上突然涌起了一股烈火般的力量,頃刻之間穿透他的手掌,循著手臂直竄而上!他心中一凜,下半截話就說不出來了!
顏無柔微笑看著他,道:“繼續說啊,我們五毒教原來怎樣了?”
顏無柔知道這奇蟲不畏劇毒,所以就將毒性附在了奇蟲身上,黑衣老者一觸,逍遙功登時發作。那奇蟲乃是天地靈物,逍遙功無用武之地,但黑衣老者卻是血肉之軀,又豈能抵擋?眨眼之間,黑衣老者汗如雨下,一脈紫氣從手掌直升到了肩頭,循著氣血運行向心房攻了過去。
顏無柔有心揚威,這一擊之際,已用上了第五層的逍遙真氣,真氣蘊涵后天五毒,烈金攻,巨木守,熾火外擴,柔水內蓄,玄土碎擊,黑衣老者連用幾種解毒之藥,都無法壓住這連環糾結的五種劇毒。不多時,一條手臂已完全變成了紫色。
顏無柔微笑不語,周身勁力都在暗暗提聚。她對今日之會期待已久,百蠱門竟然敢一再拒絕她的請求,早就引動了她的殺心。百蠱門若是頑抗,那就索性將他們全都滅了好了。
那百足奇蟲似是感知到主人的危險,發出一聲長嘯,突然一口咬在了黑衣老者紫黑的肩頭。顏無柔笑容不減,她對自己的逍遙真氣極有信心,就算是擊中了石頭,也必會石心粉碎,這奇蟲雖然靈駿,又能做的了什么?哪知她笑容方燦,奇蟲忽然松口,從它咬出的小孔中,竟慢慢流出了紫血。
顏無柔的秀眉再度豎起。她知道自己的逍遙真氣一旦入體,五種不同屬性的毒氣互相糾結盤繞,中者氣血被完全控制住,是決不會外瀉的。這就只有一種可能,她的逍遙真氣被破了!
這通體金色,奇形惡狀的蠱蟲究竟是什么東西,竟然有如此通靈的本領?顏無柔玉白的手掌忽然就蒙上了一層紫氣,而在同時,她的雙眉幾乎聚成了一條陡豎的線,她已動了殺心!
突地,山下遠遠傳來了一聲清嘯。
那嘯聲來得好快,起時尚在一里之外,倏忽之間,已如九天雷霆,奮迅落在當場!只聽一人大笑道:“各位豪杰駕臨武陵,在下深以為幸,但今日本派有要事,就請各位回吧!”
那人仿佛卷著狂風而降,聲如雷,人如龍,氣勢如山!
顏無柔臉上變色,冷笑道:“任長風,你不在劉光世的軍中,到這里來充什么主人?”
任長風笑的時候,臉上的傷痕就仿佛一起笑了起來:“軍中寂寞,沒有美人,有什么好呆的?我還是到這里來跟你做鄰居的好!”
他本是豁達之人,雖然慘敗心死,但想到就要見到掌門,平生愿望就要有了眉目,心懷大暢。見顏無柔俏生生的臉板著,忍不住嘻笑兩句。
顏無柔氣得臉色煞白,怒道:“找死!”
任長風笑道:“某家生平最不怕死,只是怕不得好死而已。這副大好頭顱在此,誰來殺我?”
顏無柔道:“我來殺你!”
她的手忽然伸了出去。逍遙真氣凝結為一線,破空向任長風刺了過去。她痛恨任長風輕薄,這一刺看似輕易,其實已用上了第六層的逍遙真氣,五種后天毒氣凝結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再不分什么金木水火土。
毒,就是毒。這一招竟已到了反樸歸真的絕高境界。
任長風臉色微微變了變,笑道:“你真的要殺我?”
他的手一揚,背后那柄黑沉沉的大劍突然就彈到了他手中,狂風大作,任長風一劍劈空斬了下去!
這一劍才出,登時劍氣卷繞著空氣,發出一連串嘶嘯的震響,這一劍以拙破巧,強悍之極,顏無柔心神不由一分,急忙躲閃,重劍轟然斬在了地上。
顏無柔就覺身子一陣不穩,腳下的大地似乎被這一劍震碎,振蕩出一陣土浪,一直揮到無窮遠處。不只是她,連那五名黑衣老者也一齊變色,盡皆震驚在任長風的這一劍之下。
任長風慢慢收劍,依舊負在背后:“這一劍旨在揚威,所以就不往你身上斬了。你們快些下山,我不為難你們。否則昆侖重劍,不是你們所能抵擋的。百蠱門、五毒教向來多行不義,我一定會替天行道的。”
顏無柔盯著他,任長風笑容不變,顏無柔的目光若是利劍,那他的笑容就是巨石。有什么劍能夠刺穿巨石?
顏無柔霍然回頭,冷冷道:“你們聽見沒有?不如我們聯手,先趕走他再說!”
五名黑衣老者齊齊沉默,突地齊齊道:“同意!”
顏無柔臉上又露出了柔媚的笑容:“那就對不起了,只不知昆侖重劍能不能斬得了這么多人?”
她揮了揮手,朝陽、夕月,接引、散花,一齊踏上一步,與那五名黑衣老者將任長風圍住。顏無柔臉上的笑容更燦爛,因為她知道任長風已經插翅難逃了!
任長風狂笑道:“五毒教副教主,哪知道竟如此愚蠢!”
顏無柔臉色更沉,她只想看到一件東西,那就是任長風的人頭!逍遙真氣霍然沖出,凌空沖卷成一個五彩的鳳凰形狀,向任長風疾舞而去。這一招已是第七層逍遙真氣的運用,顏無柔痛恨任長風,勉強運用,臉孔霎時蒼白。
她一出手,五名黑衣老者立即人影閃動,向任長風逼了過來。他們新得秘法,練成了九子神龍中的五子,心狂氣傲,雖然震驚于任長風的重劍之威,但自忖無敗,也存著立威之心,一出手就是最凌厲的五龍合擊!
哪知他們人影才動,一個冰冷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五閻王,咱們已經練成了鬼仙子啦!”
這聲音才出,五名黑衣老者齊齊大驚,身子立即頓住!
碧樹叢中,日影之內,隱隱可以見到三個淡淡的身影。他們都是一身白衣,連那張臉都是慘白色的,雖然烈日當頭,但眾人都是心頭一寒。這三人的面皮就如僵死已久,說話的時候絕不動分毫,唯有一頭極長的白發,直向后披飄開,就如怨死的厲鬼一般。
見黑衣老者不動,三名白衣人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我們真是天生的對頭,你們修成了九子神龍,我們就練成了鬼仙子!可惜九子神龍要九人同施,你們五只閻羅,頂多能發揮其一半的威力!”
黑衣老者冷冷道:“鬼仙子也要五鬼齊飛,你們三只吊死鬼,能做得了什么?”
雙方都是狂怒,惡狠狠地盯著對手,目中幾乎噴出火來。但八個人卻都絕不敢先動分毫。五只奇蟲盤舞在黑衣人身前,白衣人大袖飄飄,覆蓋而下,袖中鼓囊囊的,也不知藏著何物。
任長風重劍斜出,攻向顏無柔,道:“牧日神鞭蘊先天毒火,逐月鋤藏先天毒水,接引主攻,散花主守,五毒教縱橫天下,強人高手的確很多。但我們昆侖派就少了么?”
他陡然一聲長嘯,只聽轟然一聲,武陵山上竟然響起了幾十道嘯聲!顏無柔驚愕之下,招式等緩。只見人影錯亂,十幾名昆侖弟子突然顯身,將五毒教眾包圍在中間!
任長風笑道:“怎樣?各位都下山去吧!”
長門十三劍一齊出劍,抵住顏無柔。整齊劃一,就如一人所使一般。顏無柔就算有通天的武功,但同時面對著這么多重劍,也是惶然無計。任長風轉頭對三名白衣人道:“今日多仗三鬼仙之力,來日定當圖報。就算傾昆侖之力,幫你們滅了百蠱門又如何?咱們還有要事,三位先下山吧。”
鬼仙不動,淡淡道:“任先生曾說我們若幫你擊敗百蠱門與五毒教,當答應我們一件事。”
任長風傲然道:“那是自然。某家向來說一不二,三位只管放心好了!”
鬼仙淡淡道:“我們只想求任先生一件事,那就是請任先生下山!”
任長風臉色陡變,目光宛如利劍刺在鬼仙臉上,漸漸冰冷:“三位果然是要某家出手了?”
三鬼仙冷然不答,只是臉色更白了一分。
任長風臉色變幻,道:“若是別時,某家一定會讓,但掌門有令,說有要事讓我們在此等候,卻是不能相讓的!”
他說著,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鐵劍來,正是昆侖派的鐵劍令。
三鬼仙臉色更白:“我們的理由跟任先生一樣,我們的宗主也讓我們在此等候來著!”他們手上所托的,卻是一個奇怪的銀符。
五閻羅怪叫道:“你們這三個混蛋什么都跟我們作對,我們門主也要我們在此等候!”
閻羅怪手一翻,亮出了一枚青銅鬼頭印來。
眾人都是默然,看來沒有一派肯相讓了。
顏無柔心頭雪亮,四派弟子分被掌門召集到此,顯然是此地要發生什么大事,要不就是有什么異寶出現,可不能讓教主失望!
她俏臉上閃過一陣決然之色,道:“你們不要爭了,統統都下山,這武陵山我是要定了!”
她右手急速探出,五道紫氣連環飆出,分別彈向三鬼仙、五閻羅、任長風。她那嬌柔的身子跟著縱起,厲喝道:“今日要與我爭者,有死而已!”
任長風嘆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顧不得憐香惜玉了!”
重劍飆風掣電擊出。就在他出手的一瞬間,金芒閃爍,五閻羅、三鬼仙也驅動各自的金色奇蟲,向顏無柔攻至。而這漫天的光芒中,夾著幾似暗影,宛如烈日之下的光芒,一齊涌向顏無柔。既然每個人都覬覦此山,那就殺得一個是一個!
顏無柔頓覺萬鈞巨力一齊涌來,幾乎將她護身的逍遙真氣碾碎。但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容——是的,她終于可以為他將這條命拼掉。
她的雙手宛如鳳凰飛舞一般交舞著,要將逍遙真氣最美麗的一招用生命奉獻出來。
然后,她死而無憾。
突地一聲清叱落下:“住手!”
一道銀色的人影疾插而下,向任長風的重劍上抓了下來。
任長風劍重四十八斤,這般全力揮動,無疑千斤。但卻被此人一把抓住,重劍登時滯住。任長風雙手劇震,重劍脫手,被那人抓在手中。跟著光芒如水銀般瀉出,就見玄鐵重劍在那人手中竟揮灑自如,有如無物。劍光卷地,將五閻羅之金芒、三鬼仙之暗影一起逼開。
只聽蓬的一聲響,顏無柔灌滿逍遙真氣的一掌,擊在了那人背上。
一陣異香蓬然散開,來人身子微微搖晃,轉過身來。
來人全身籠罩在一層銀光之中,廣袖垂地,在山風中徐徐飄舉,宛如神仙。奇長的衣袖上又結著十數根銀色的纓絡,同時在碧色的山嵐中飛舞盤旋,光暈流轉,仿佛深秋的月光織成一般。
而更為引人矚目的是,他的肩頭伏著一只紫色的小獸。
小獸全身披著深紫色的毛皮,更無一根雜毛,身子雖只有幼貓大小,但一蓬巨大的尾巴徐徐垂下,足有三尺。遠遠看去,全身宛如一匹紫色的錦緞,搭來人肩頭,散發出濃濃的香氣。
這便是傳說中產自蓬萊仙島的上古異獸,檀香獸。
這種神獸體具異香,每兩百年才能繁育一次后代。幼獸前一個百年內幾乎終日伏在母獸身上沉睡,此時也是香氣最為濃郁之時。百年后,幼獸紫色毛皮變為金色,開始成長,長成后足有獅虎大小,為百獸之長,嘯傲山林,人類絕難接近,更不要說馴化了。
然而,這種檀香獸極為戀母,若等小獸出生之時,將母獸引開,等它睜開雙眼,小獸便會將第一眼看到之人當作母親,言聽計從,追隨終生。傳說中,晉時仙人赤松子曾如此收服一只檀香獸,豢養數百年,最后與之共登仙境。
如今檀香獸已瀕臨絕跡,只存在于傳說之中,尋到蛛絲馬跡已是萬幸,更不要說馴養。何況母獸生產之時兇猛異常,絕非人力可控,得到一只尚未睜眼的小獸又談何容易?
眾人正在為傳說中的神獸現世而驚訝,神獸主人卻已經抬起頭來。
他的神態極為閑雅,銀色的長發披垂下來,與那襲銀衣融為一體,幾乎遮住了大半面目。透過散垂的亂發,可以看到他目中深邃的神光。
那神光中有著莫名的悵然,卻又溫煦沉靜,就宛如夜空寒星所凝,傳影照神,深不可測。仿佛包羅萬物,又仿佛只凝注著眼前之人。
顏無柔心神大震,忍不住叫道:“教主!”
她心一寬,教主來了,天塌下來,都沒關系了!
教主溫煦地對她笑了笑,只聽場中轟然一陣喊:
“門主!”
“宗主!”
“掌門!”
五閻羅、三鬼仙、昆侖弟子喊完之后,都是齊齊一愕,他們呼的竟然是同一個人?
顏無柔一驚之后,迅速恢復。無論教主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她都不會怎么驚訝的。她只會堅定地站在他身邊,直到用盡所有的逍遙真氣。
任長風的驚訝顯然比別人更多,因為昆侖是正派,是堂堂正正的名門大派。昆侖的掌門,怎么會是百蠱門、千巫宗、五毒教這些邪派之長?
他怔怔地盯著掌門,這個叫做宸隨云的人,這個他本要跟著光復神州的人。
顏無柔急急問道:“教主,你怎么樣?傷得重不重?”
宸隨云身子晃了晃,咳出一口鮮血,微笑道:“無柔,你的逍遙真氣又強了些。”
顏無柔笑了,她帶著淚,笑著看著教主。
宸隨云撫著手指,指上是深深的一道劍痕,對任長風道:“兩年前我可以空手奪你的劍,現在卻已不行了。”
任長風面容一陣痛苦的扭曲,低聲道:“掌門,你真的也是這些門派之主?”
宸隨云點了點頭。
任長風嘆道:“我本要你解我心頭最大的疑惑,但正邪不兩立,我……”
他躬身行了一禮,朗聲道:“我知道叛出師門要自廢武功,但我寧愿自廢武功,也不愿跟這些宵小共立!”
三鬼仙陰惻惻道:“若要我們跟閻羅在一起,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活!”
五閻羅冷笑道:“說來說去都是你們占便宜了?要不要現在就比試一場?”
場中氣氛陡地一緊。
宸隨云輕撫著肩上的檀香獸,嘆息道:“我接任了四派之長,實在是有不得已的際遇,諸位以后就知道了。我今日叫大家來,是想要同大家干一件大事。有正邪之分或是私人怨念的,我決不勉強。”
任長風抱拳道:“我欠你的恩情比天還大,今日逼于正邪之分,實是不得已。異日有用到我處,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告辭了!”
他轉身,大步向山下行去。鬼仙道:“百蠱、千巫百年恩怨,一時也說不清。有你們的地方,沒有咱們三兄弟。”三人都是一稽首,昂然下山。
宸隨云眉頭皺了皺,身形突然飄出,擋住了四人。四人一齊住步,任長風臉色變幻,大聲道:“我立誓助你,又再叛你,你要殺我,我也沒有話說,動手吧!”
宸隨云看著他,淡淡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驅除金虜,還我河山,我問你,是驅除金虜重要,還是正邪之見重要?”
任長風決然道:“那自然是驅除金虜重要!”
宸隨云微笑道:“那你就留下來。”
任長風心中一動:“你是說你聯合這么多人,是想殺除金賊么?”
宸隨云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想保護一個人。”
任長風大笑道:“什么人,值得這么多人保護?他又能做得了什么?”他的確可以這么說,因為他在鐵馬金戈中廝混的太久,深知個人力量的渺小,就算江湖第一人,也絕不可能左右得了戰局。
宸隨云凝視著他:“有了這個人,金虜一定會被驅除!”
他的目光深深注進任長風的雙目中,任長風忽然就相信了。
他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他只是徹頭徹尾地相信了這個人,也許是因為他知道,能夠讓宸隨云這么信任的人,必定不是人間凡物!
他再不遲疑,走到了宸隨云身后,他仿佛看到了神州光復的景象,露出了一絲微笑。
三鬼仙互望了一眼,道:“咱們兄弟并不想叛變宗主,可與五閻羅實在是切齒之仇,絕不愿共事,咱們兄弟的命已經許給宗主了,也不要宗主動手。”
說著,三人齊齊向左手的袖子揭去。
五閻羅忽然冷笑道:“就知道三鬼仙沒種!”
三鬼仙一齊住手,怒喝道:“你們說什么?”
五閻羅一齊大笑,有的嘻嘻,有的哈哈,有的嘿嘿,響成一片。
三鬼仙臉上一陣黑氣閃過,就要動手。五閻羅突然一齊住口,冷然道:“咱們五兄弟的命許給了門主,就是門主的了!可不像那些沒種的人似的,說話就如放屁一樣!你們滾吧,五閻羅恥與你們這些下三濫為仇!”
三鬼仙登時被激得怒發沖冠,慘聲道:“好!五閻羅你們有種!咱們兄弟就留下,看看你們這群閻羅們有什么招!”
五閻羅嘿嘿一笑,一齊翻眼向天,不再說話。
宸隨云看著他們,忽然嘆了口氣。
顏無柔輕聲道:“教主為何嘆息?”
宸隨云道:“我在嘆息你們就知道為了恩仇而爭斗,你們可知道神州正在陸沉,民生正在涂炭,萬里山河正在化為一片赤紅?”
顏無柔甜甜地道:“我們本來不關心這些的,但教主既然覺得這些很重要,那從此五毒教的弟子們,就以民生為第一要務。只是不知道正教們會不會覺得我們搶了他們的飯碗。”
宸隨云一笑,他昂頭道:“正邪之間的差別,也由來已久了,長風就看不起你們。也許……也許見了那個人,你們會放下這些偏執。”
——這人究竟是誰,竟然有如此通天的本領?
望著宸隨云那深邃的目光,每個人都忍不住興起疑問。
顏無柔尤其疑惑,她知道教主的武功有多強,見識有多高,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教主如此推崇一個人。
她極度強烈地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夕陽如血,歸巢的暮鳥從五色晚霞中穿過,又漸漸隱沒在夜色中去了,武陵山終于恢復了昔日的寧靜,
宸隨云獨自站在山頂,望著這霞光籠罩下的連綿山河。
山風帶上了春寒,從他身邊掠過。他全身銀色的纓絡在暮靄中臨風飄舉,宛如幻開了一道云霞。他整個人也宛如山中修行的隱士,沐浴在天地大美之下,隨時會乘云御龍,出塵而去。
然而,他卻忽然有些疲倦,慢慢閉上了眼睛。
陽光,在他清俊絕塵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他所求的,能得到么?
一個蕭蕭的老者走到他背后三丈處,立住,望著他。
老者嘆了口氣,道:“你說服了楊門后人,現在又爭取到了百蠱、千巫、五毒、昆侖,但你可知道天命不可違?”
宸隨云沒有睜眼,他感受到夕陽僅存的溫暖包圍著他,將他一塵不染的銀衫染得血紅,他微笑道:“天命?師父,你知道我最不相信的就是天命。”
檀香獸蜷起碩大的尾巴,裹住他的肩頭。皮毛上脈脈流動的紫色光華將他的臉色映得陰晴不定。
夕陽在老者的臉上刻出了道道皺紋,讓他的蒼老無所遁形:“但逝去的已經去了,你再爭又有何用?”
宸隨云撫上檀香獸尾的手忽然一頓,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已凝結。
老者凝視著他,目光中透出些許憐憫。
宸隨云緩緩放松,突然一笑道:“師父,聽說你又教了個徒弟,怎么,你對我不滿意么?難道我還不夠優秀?”夕陽最后的余光灑下,讓四周的空氣變得溫暖起來,一如他溫煦的笑容。
老者搖了搖頭,轉身向山下行去:“為師老了,唯一的愿望,就是不愿傳到我身上的,從我而絕。”
他的背影在這煌煌夕陽下顯得有些蕭索,宸隨云看著他,忽然像是看到了自己。
也許,自己應該去見見這個師弟,說不定就會明白師父的想法了。
那或者,也就是五年來,師父第一次來見自己的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