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龍再也坐不住,不停地唉聲嘆氣,不時跑到營帳前張望。直到日影西斜時分,還不見歸隱子回來。降龍忿忿道:“還不知吃什麼好東西呢,到現在還不回來!我的榮譽啊,那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名譽啊,就全都給他搶走了!”
猛地帳外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誰搶你的啦?”
撲通一聲,一人跌了進來。獨孤劍慌忙搶前扶住,就見那人雙腿上鮮血淋漓,痛得呲牙咧嘴的,赫然竟是他的師父歸隱子!
獨孤劍驚道:“師父,你怎會被打成這樣!”
歸隱子唉聲嘆氣道:“就不要提了!師父本想你們打贏了這場軍威戰,大將軍召見,怎麼都應該獎點名馬綬帶,至不濟也該吃頓好的。那知道去了軍帳,大將軍二話不說,立即喝命將我拖倒在地,打了五十軍威棍!可憐師父這一把老骨頭,都快被打散了!”
降龍又驚又笑:“我們不是贏了麼?爲什麼還要打你?”
歸隱子苦著臉道:“我也掙扎著問,大將軍說軍令如山,不奉軍令私自出戰,就是抗命。打五十軍威棍尚是輕罰,若是下次再犯,一定斬首示衆!”
降龍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歸隱子怒道:“我老頭子被打成這樣,你還笑,你有沒有良心啊?”
獨孤劍也怒目相視,降龍使勁捂住嘴巴,勉強將笑聲憋住,道:“您老人家若是有良心,也不至於自己偷偷過去領賞,不管我們了。”
歸隱子給他氣得一陣亂喘,說不出話,獨孤劍忙將掌心貼到他的背心,一股內息度了過去。伍清薇急忙取出金瘡藥,細細地敷在歸隱子傷處。笑過之後,幾人心情都有些沉重,誰也想不到,他們拼命贏來的一場勝利,換來的竟是五十軍威棍。
慢慢地,降龍的肚子咕嚕響了聲,該到了吃飯時候,但誰都無心去吃那宛如豬食一樣的晚飯。
突地一陣香味傳來,降龍第一個站了起來,用力猛嗅,喃喃道:“好香!”
帳門被人推開,幾個小兵流水般走入帳中,他們手中都託著個極大的食盒。打開盒蓋,裡面是各種珍饈美味,小兵們將酒菜擺好,躬身道:“這是大將軍賞給各位的。”紛紛退了出去。
幾人都有些愕然,不知道大將軍爲何打了軍威棒之後再賞賜美食。歸隱子聞到香味,一骨碌爬了起來,一眼看到這麼多美味,登時雙目放光,大叫道:“這是我捱打換來的,你們都不能吃!”
說著,一頭撲在桌子上,大嚼起來。降龍盯著那些珍饈,雙眼都直了,喃喃道:“我們不能吃……我們不能吃……”
他抓起一盤菜,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一面吃,一面還喃喃道:“我們不能吃……我們不能吃……”獨孤劍三人當然也不怠慢,一人取過一盤,大快朵頤。幾十盤菜,連同一罈酒,一大鉢飯,全都吃得乾乾淨淨,降龍動都不能動了,躺在地上,兀自喃喃道:“我們不能吃……”
歸隱子屁股疼痛,只能趴在桌子上,捧著最後一盤菜。他已經吃不下去了,只能湊在鼻子上聞著。聞一下,就喃喃道:“既然賞這些東西來,爲什麼還要打我呢?”
他始終覺得自己捱打十分委屈,既然吃飯的是他們五個,爲什麼罰的卻只是他一個呢?
帳外有人道:“你覺得很委屈,是不是?”
帳簾掀開,一人走了進來,金盔金甲,看上去威武之極。歸隱子一驚,急忙站了起來,叫道:“大將軍!”
衆人齊驚,肅然站立。想到這副貪吃狼狽模樣被儷瓊儷大將軍看在眼裡,若是軍法處置,只怕每個人都要捱上五十大板。一念及此,衆人都是忐忑不安。
儷大將軍微笑對衆人點了點頭,道:“你們一定疑惑我打了你們師父,卻要賞你們慶功宴。”
衆人都不敢回話,心中卻不由都有這個疑問。儷大將軍嘆道:“軍威戰乃大軍會戰之前激勵士氣的戰中之戰,雖然只是幾十、幾百人相搏,但勝者士氣大漲,敗者則情緒沮落,幾乎可左右戰局的勝負。這也就是何以金軍強如我們幾倍,卻在軍威戰之後倉惶逃竄,反而被我們打了個大敗的原因了。”
降龍忍不住道:“如此說來,我們是立了大功了,爲何還要責罰?”
儷大將軍道:“你們有沒有想過,若是這一戰敗了呢?一敗氣沮,兵力又差了這麼許多,豈有我們的活路?”
幾人面面相覷,回想起來,都是有些後怕。儷大將軍嘆了口氣,道:“當時衆人也不是怕死,只是熟知金國死士擅長連陣野戰,沒有抵禦之法,因此只求全身脫逃,保住元氣,徐圖來日決戰。好勇鬥狠,乃匹夫之勇,非行軍用兵之道。當你們踴躍而出的時候,你們又安知自己定能勝?這勝利中又有多少僥倖?你可知道,一旦敗了,這五千人只怕全都要隨你們葬身金軍鐵戈之下。”
一席話說得衆人冷汗涔涔而下。儷將軍見他們如此,笑了笑,道:“不過你們總算是贏了,大長咱們大宋國的聲勢。也讓金軍畏懼不敢逼迫太前,爲我軍贏得了時間。咱們能平安退到郢城,你們居首功。有功就當賞,本座不但賞你們慶功宴,而且擢升你們爲從七品武經郎,暫掛虛名,等凱旋後奏明皇上,下旨封賞。”
獨孤劍自幼居住深山之中,不知道從七品武經郎是多大的官。降龍與伍清薇就有些瞧不上。
將軍頷首微笑,道:“此後盡忠報效朝廷,本座必不會虧待你們。”說著,辭別衆人,出帳而去。
歸隱子這纔將那盤菜放下,喜道:“徒兒啊,你現在也是官了!”
降龍不屑道:“這點小官,連墊腳底都不夠,難爲你還這麼在意!”
歸隱子悠然道:“官雖然小,但總與兵有別,此後黑衣人若再想找到我們,想必沒那麼容易了!你以爲我有官癮麼?”
五人吃飽喝足,又做了官,除了龍八神色夷然外,別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高興。第二天,就有小兵過來,接幾位武經郎去官邸安歇。此時軍隊已經開進郢城,武經郎的官邸,就是徵用了一家富戶的偏房。那富戶頗爲怕官,急忙好酒好菜地伺候著。歸隱子至爲滿意這種生活,就想常住在郢城,哪裡都不去了。
那富戶有個胖小子,叫做虎子,人如其名,長得胖乎乎的。見家裡住進了這麼多人,先是有些害怕,終究是耐不住好奇心,在獨孤劍習武時,試探著走出來,問道:“大哥哥,你在做什麼?”
獨孤劍笑道:“我在習武啊。”
虎子眨著大眼睛,道:“習武?習武做什麼啊?”
獨孤劍道:“習武可以強身報國,壞人來了可以打壞人。”
虎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道:“我也要習武,我也要打壞人!”
獨孤劍給他逗得笑了,道:“好啊,我正好有一套金童劍法,可以教給你。”
虎子大喜,道:“大哥哥等會,我去拿我的劍來!”
獨孤劍倒有些訝異,這孩子看去只有七八歲,難道他也有劍麼?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沉,亂世人不如狗,連這麼小的孩子都知道舞刀弄劍了。虎子一溜煙地跑去,又一溜煙地跑了回來,獨孤劍忍不住笑了。
——他手中拿著的是劍,不過卻是一柄桃木劍,上面還畫了幾道稀奇古怪的符,劍尖一片黝黑,似乎被火燎過。虎子見出了獨孤劍輕蔑之意,有些不樂意,噘著嘴道:“這可是我從張道士那裡偷出來的七星劍,連妖魔鬼怪都能砍的!”
獨孤劍笑道:“妖魔鬼怪都能砍?那金國的鬼子們一定見了望風而逃了。”
說著,揀一些粗淺的劍法教給他。虎子極爲聰慧,一學就會。他身子壯實,練起劍來極爲刻苦,一會子就喘噓噓的了,但仍不肯休息,一有不明白之處,就拉著獨孤劍非要問個明白,倒鬧得獨孤劍練不成了。兩人正玩鬧之間,突聽一個粗聲道:“收稅了!王老爹,快些出來繳稅!”
王老爹便是虎子的父親,聞言急忙從房中跑出,陪著笑臉道:“前日剛收了戰馬稅,昨日收的是戰甲稅,怎麼今天又收稅啊?”
稅官冷笑道:“今天收的是戰刀稅!兵老爺們不買齊了兵刃甲馬,可怎麼替你們打仗?可怎麼保衛百姓?你要怨,就怨生在亂世吧。戰刀稅,三兩銀子!”
王老爹愁眉苦臉道:“不是我不想交,一天一度稅,一次比一次多,老朽可實在掏不起了。”
稅官嘆道:“你以爲我願意逼迫你們麼?儷大將軍可是發下話了,金軍已經殺到了襄陽府,本已追至本城,是他們奮勇殺敵,纔將追兵殺退的。但他們損失也極大,軍需輜重幾乎全空,若是補不上,就只能從郢城撤走,到下座城去了。王老爹,你可知道!金兵七日內就要殺回來了!若是不趕緊湊足了留住儷將軍,他們一走,金國大軍來到,還有我們的活路麼?破錢消災,今日不是人家搶咱們的錢,是咱們送錢過去,要留人家保命!王老爹,你還是想開些吧。”
王老爹兩隻眉毛幾乎聚在了一起,嘆道:“姚大哥,你說的都在理。可是三兩銀子……三兩銀子啊!那幾乎是我全部的家當了啊!”
稅官訝然道:“你老哥雖然不是鉅富,但一向衣食無憂,何以連三兩銀子都拿不出?”
王老爹愁眉苦臉道:“短短兩三天內,我交出的各種名目的稅款足有兩百餘兩,卻哪裡……哪裡……”
他唉聲嘆氣地進屋,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囊。虎子撲過來,抓住布囊大叫道:“不!爹爹,這是我買衣服的錢,不要給他!”
王老爹道:“虎子乖,咱們到新年再買衣服。”
虎子哭道:“不行!這是我的錢!”
王老爹怒道:“虎子再不聽話,爹爹就不喜歡了!”他抓住布囊使勁一奪,將虎子摔脫,臉上肌肉一陣扭曲,終於將布囊交在了稅官手中。虎子傷心極了,坐在地上一陣大哭。稅官臉上也盡是不忍之色,卻只能嘆息一聲,搖著頭走了。
獨孤劍咬了咬牙,突然轉身走了出去。他奔向的是城中最大的宅院,此時已被徵爲儷大將軍的帥府。
獨孤劍到了門前,拱手道:“末將獨孤劍,有要事拜見儷大將軍。”
那守衛士兵擋住道:“大將軍正在安歇,請明日再來吧。”
獨孤劍道:“煩請兄臺通報一聲,末將實在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守衛冷笑道:“你一個武經郎,還能有多重要的事情?快快走開,免得軍法伺候!”
獨孤劍漲紅了臉,忍不住跟守衛爭吵起來。帥府中走出一位師爺,厲聲喝道:“誰在喧譁,不想活了麼?”
那守衛急忙堆出笑臉道:“郝師爺,是一個不開眼的小子,我們馬上趕他走。”
郝師爺斜眼看了看,臉色一變,拱手道:“原來是陣前立威的獨孤大俠!在下失迎,還望大俠恕罪。”
他轉向守衛,立時換了一副臉面,厲聲道:“連獨孤大俠都不認識,你們還想不想活了?”那些守衛登時噤若寒蟬,郝師爺的臉再轉過來時,立時溫煦如春風,笑道:“獨孤大俠要拜見大帥麼?這邊請!”
獨孤劍倒有些過意不去,想說什麼,被郝師爺一陣風拉進了大廳。就見儷大將軍站在廳中心,廳中擺滿了大箱,裡面裝滿了金銀珠寶。見獨孤劍進來,儷大將軍輕嘆道:“你來的正好,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麼?”
獨孤劍心中正有些不快,順口道:“這些都是民脂民膏!”
儷大將軍哈哈大笑道:“說的好!這些正是儷某從本城搜刮來的財物,你若說是民脂民膏也極有道理。”他面容一肅,道:“你可知道,我看著這些東西,看到的又是什麼?”
獨孤劍不答,他不知道儷大將軍想說什麼。大將軍目中精光暴射,沉聲道:“我看到的是十萬兵刃,五千鐵馬,是我們裝備精良、蓄養豐銳的精兵,是郢城一戰的勝利,是我們乘勝追擊,收復萬里河山的盛況!”
他目中騰起一陣狂熱:“你可知道,我的軍隊本連勝大捷,將金軍擊退了五十里。但由於後勤匱乏,物資希缺,反而被金軍打了個大敗,二萬人只剩下了五千!傷痕累累的五千!但這五千人都是以一擋百的精兵,你想想,若是這五千人修養好之後,換上鋒利的兵刃,肥壯的戰馬,天下又有誰能擋?那時我將親率子弟,飲馬黃河。”
他鬚髮俱張,豪氣沖天。獨孤劍的熱血也不禁沸騰起來。
大將軍握住他的手,道:“所以你一定要留下來,替我打出軍威來!”
獨孤劍急忙點了點頭,他實在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恢復河山,那是何等快意!
儷大將軍道:“好了,現在你說說你來找我所爲何事。”
獨孤劍看了看滿地金銀,遲疑道:“我本想請大將軍減輕賦稅的……”
大將軍道:“你知道亂世最重要的是什麼麼?”
獨孤劍搖了搖頭,大將軍的聲音有些沉重:“是活下去。我徵他們這麼重的稅,便是想盡力保證他們能活下去。金軍聲威你也看到了,那不是孤弱之旅能夠抵抗的。他們人數多我們幾倍,若是裝備再不精良,我軍便只有覆滅一途。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那時他們要金銀又有何用?你須記住,戰爭只有兩個字,那便是鐵血。婦人之仁能得一時快意,卻必將招致巨大的禍患。”
獨孤劍低下頭,深深爲自己短淺的見解而羞愧。他低聲道:“我知道了,是我誤會了大將軍的深意。”
儷大將軍寬容地笑道:“誤會我沒什麼,盡忠報國纔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