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突魯枯坐在帳中，已然不知道多久。

井陘關外什麼情形，霸突魯已經(jīng)毫不關心了，只是反覆摩挲著手中一柄彎刀。

霸突魯是蒙古重將，多年以來收集的名刀名劍不知凡幾。但是最爲心愛並且隨身攜帶的，還是這柄彎刀。

彎刀是他的祖父木華梨所留，而且是木華梨早年所用，鐵質(zhì)甚劣。爲了在戰(zhàn)陣之中不至於在與敵人的兵刃相交中折斷，所以打造得分量極重，足足有三十多斤！木華梨年輕時就使用這柄彎刀，不知讓它飽飲了多少敵人的鮮血，血色似乎已經(jīng)浸潤到了鐵質(zhì)當中，讓黑沉沉的彎刀微微有些發(fā)紅。

而霸突魯從軍二十餘年，也憑著這把大刀，斬下了不知多少漢人的頭顱——其中有漢兒的糾糾武夫，也有漢人老弱傷殘，甚至還有不少是婦孺幼兒！

蒙古人可沒有什麼不濫殺無辜的迂腐規(guī)矩！凡是敵人那邊的，就沒有什麼是無辜的！老弱可以生產(chǎn)箭簇，婦女可以照顧傷員，便是幼兒……焉知他們長大後不是又一個陳德興！？

一想到陳德興，多年殺戮漢人生涯給霸突魯帶來的全部信心和自豪，︾卻漸次崩塌。或許他已經(jīng)看見了成吉思汗開創(chuàng)的殺人偉業(yè)的盡頭了。

如果忽必烈始終不肯離開實際上已經(jīng)不屬於大蒙古的中原，笨重無鋒的蒙古彎刀，早晚會被大明鋒利無比的鋼刀斬斷！

霸突魯已然不關心將要開始的同李璮的決戰(zhàn)，因爲在他看來，這場決戰(zhàn)的勝利除了給忽必烈和蒙古人繼續(xù)留在中原的幻想和藉口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外間突然傳來了響動之聲，甚而軍將的呼喊聲也再度響起。這些聲響由小而大。漸次瀰漫開來，先前還有些低微。後來卻越來越爲響亮，直至響徹夜空！

難道是李璮的大軍到了？霸突魯正猜測的時候，帳外突然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他一下握緊了手中的彎刀，就想站起身來喊人替他披甲。

軍帳幕簾一下掀開。露出的卻是自家親衛(wèi)興奮得已經(jīng)滿是赤紅的面孔。

“元帥，大汗到了！大汗親至了！”

大汗親至？霸突魯猛地站起身，就要出帳去迎接。對忽必烈的執(zhí)著漢地的政策不滿是一回事兒，對蒙古大汗不敬可是另一回事兒。況且，這忽必烈還是霸突魯和整個木華梨一族衷心擁護的汗。

“霸突魯安答！”忽必烈洪亮的聲音，已經(jīng)從大帳外面?zhèn)髁诉M來。然後就見幕簾再次被挑起，一個龐大的蒙古漢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霸突魯面前。

霸突魯還未曾反應過來，忽必烈就徑自走到一張胡牀那裡坐了下來，見霸突魯想要跪拜，便很豪氣的一揮手：“不必跪了！還是說正經(jīng)事兒吧。霸突魯安答，你手裡還有多少人？李璮那賊又有多少？”

才站了一半的霸突魯又緩緩坐了下去，哦了一聲道：“回稟大汗，屬下被李壇打敗了，五個萬人隊的兵馬。現(xiàn)在只剩下兩萬四五千勇士了……”

“只剩兩萬四五千？昨天還有兩萬八千啊，難道你又和李壇打了一仗？”

“不是和李賊打的，而是汪德臣那個逆賊叛了！足足帶走了三千人，都的汪家的精銳！”

“原來如此。”忽必烈搖搖頭，“漢人嘛，終究不可靠。回頭屠了鞏昌汪家就是！”

“李璮的兵可能有十萬了！”

“十萬？這是太原城裡所有的僞唐軍？”

霸突魯焦躁道：“不是太原的。就是李璮帶到娘子關的……連營數(shù)十里，聲勢浩大啊！”

“怎會那麼多？”忽必烈一愣。他也有細作，當然知道李璮有多少本錢。

霸突魯苦笑：“還不是山西這裡的一錢漢紛紛歸附？李璮的兵剛出太原的時候最多五萬。現(xiàn)在……估摸有十萬了！”

“無妨，十萬烏合之衆(zhòng)罷了，”忽必烈笑著搖搖頭，“朕帶來五萬大軍，合上你的兵一共七萬五千，就在井陘關前與李賊會戰(zhàn)！”

“那陳賊……”

“往順德路去了，”忽必烈一笑，“估計那賊還不知道太原之戰(zhàn)的結果，否則他只需守真定城，大蒙古就要失去中原了。”

如果陳德興留守真定城，忽必烈無論如何不敢往井陘關而來。而霸突魯腹背受敵，兩萬幾千蒙古大軍就丟乾淨了——這樣忽必烈揮軍入中原的戰(zhàn)略就算徹底破產(chǎn)，丟了山西、河北、燕雲(yún)，還損失了五萬蒙古大軍。雖然在河南搶了些地盤，但是靠餘下的十幾萬蒙古軍肯定擋不住李璮、陳德興還有一堆北地漢侯和南朝藩鎮(zhèn)的圍攻。

看著霸突魯僵硬的神色，忽必烈暢快大笑道：“看來天命還在朕這一邊，朕是真命天子！李璮、陳德興如此優(yōu)勢，竟然也不能一舉將朕擊破，待朕鏟滅李璮，陳德興就孤掌難鳴，也不難收拾掉。”

霸突魯被忽必烈這麼一鼓舞，彷彿也有了點信心，望著忽必烈道：“明日可能就要決戰(zhàn)了，大汗有何謀劃佈置？”

忽必烈半閉眼睛，彷彿在仔細思索，過了半晌，才認真地道：“漢人的兵法說：以正合，以奇勝。朕的五萬大軍至此，已經(jīng)是用奇了，明日一役便以正合，以正勝吧！只要朕的大纛出現(xiàn)在井陘關前，李璮的十萬烏合必將不戰(zhàn)而潰！”

……

夜間山風掠過，將無數(shù)篝火吹得繚亂，火光照耀著成千上萬的大唐戰(zhàn)士面孔上，一片光影晃動。

這些或年輕或年長的漢家武士，剛剛飽餐一頓，人人都滿懷憧憬，不僅是因爲胡虜壓迫華夏的年月很快就要過去了，還因爲他們這些人很快就將是大唐的復國功臣，等到這一戰(zhàn)打完，就該封士爵，受田莊，與國同休了——這可是自古以來的普通戰(zhàn)士都不敢想的犒賞！

中國人雖然講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但是這句名言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平民匹夫追隨明主去開國興邦，所求的就是成爲王侯將相的那一絲機會！就和承平時候的讀書人一樣，求的是“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那麼一絲機會。

至於在亂世中當不上王侯將相，在承平時中不了進士的那萬萬千千的戰(zhàn)士和讀書人怎麼辦？

爲戰(zhàn)士的，就是那一將功成後的萬骨枯？爲書生的，就是後世文豪魯迅筆下的孔乙己？

現(xiàn)在陳德興給萬萬千千參與這個大時代的漢家戰(zhàn)士一種幾乎人人有份的獎勵方式，封士賜田！而不是去遙望難以企及的將相王侯。

有了這個“封士賜田”的獎勵，這大明也好大唐也罷，都算是走上軍國主義不歸路了——陳德興弄出來的士爵制其實就是王與大兵共天下，和沙俄和帝德差不多。一代大帝在的時候還好，不在了那就是軍隊擁有國家了……

身爲一個具有後世眼光的穿越者，陳德興並沒有選用最完善，最先進，最公平，最有利於長期發(fā)展的制度來改造中國。而是無所不用其極，將一切能夠激勵戰(zhàn)士意志的猛藥都加了倍的給這個垂死掙扎的民族服用下去了，已經(jīng)到了完全不顧將來的地步！

不過眼下，漢家武士的鬥志，的確被激勵到了最高！哪怕只是山寨了“陳德興軍國主義”的東唐的戰(zhàn)士們，此刻也都紅著眼睛在等待決戰(zhàn)！

李璮所在的大營周遭，此刻燃起了更多的火炬和篝火，將半邊天空映照得通紅。

火光之下，就能看見一排排的三弓牀弩和一堆堆的天雷箭，還有牀弩周圍忙碌備戰(zhàn)的唐軍砲軍士卒的身影！

而營寨之中，更能看見唐軍大隊大隊的人馬，結成隊列，出營向東而去。行軍隊列燃起的火炬，在山間道路中猶如一條火龍一般，盤旋舞動，舒張著爪牙！

這些士兵都是前往井陘關下列陣備戰(zhàn)的，李璮的大軍駐紮在娘子關以西的綿蔓河兩岸，連營下了二三十里，李璮本人的大營則距離娘子關最近，離開預設的戰(zhàn)場井陘關前最遠。因此方纔半夜，大軍就要開拔了。

大隊人馬井井有條，哪怕是夜間開拔，也無多少紊亂。現(xiàn)在開向戰(zhàn)場的，顯然就是一支士氣高昂，訓練有素的精銳！只是比起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陳家士爵軍、八旗軍，他們還不夠強大。而在明日一役中，他們面對的敵人，卻強大的有點超過李璮的預計了。

“這是綿蔓河，這是甘陶河，”井陘關內(nèi)，忽必烈敲擊著羊皮地圖，對周圍的蒙古將領說，“高祖三年，漢將韓信便在綿蔓河邊背水一戰(zhàn)，擊敗了兵力超過其幾倍的趙軍。

而如今，朕也要來一個背水而戰(zhàn)。出動一萬怯薛軍，換上尋常軍將的皮盔，在柳葉鐵甲外罩上皮袍，打上霸突魯所部的旗號，再合上忽魯歹的左翼第四萬人隊（忽必烈?guī)淼纳姡Ｒ欢芤瞽f用精銳來猛攻，等到他的精銳力氣耗盡，朕再打出九斿白纛，投入全部大軍反攻，必定可以大敗李璮。因爲李璮的軍隊人數(shù)雖多，但多是烏合，就是他的精銳，也比不上陳賊的士爵、八旗，只要猛挫其鋒，定然可以大獲全勝！”

忽必烈站了起來，繃著嘴角冷冷地看著滿帳篷肅然的軍官，他擡首向天：“成吉思汗正在長生天上注視著我們……大蒙古國的命運，就看明日之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