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處的流民竟有四萬餘人?!”
許繼宗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他並不是宮中那等沒有見識的小黃門,作爲天子近侍親信,也跟著趙芮閱過軍,此刻掃眼一看,便知眼前的壯丁至少有逾千之多。
擡起頭,由近而遠的營房成排成片,外表雖然簡陋,可鱗次櫛比,一營挨著一營,若說能容納數萬人,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許繼宗張著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而站在前頭的張待則是往大營門口的登記處走了過去,認真地看了一回那些吏員如何幫著回來的壯丁在名冊上畫圈,又親自點了點一份名冊上約莫有多少人。
他雖然沒有說話,可臉上也隨之露出了些微的驚訝之色。
與孟凌這樣混吃等死的皇親不同,張待是有上進之心的,雖然礙於本身能力所限,暫未能做出什麼大功績,可他曾經也認真做過事。
憑著太后伯父的身份,張待去過太多州縣視察當地官員賑災,見過不知道多少用來安置流民的營地,然而卻從未見過哪一座營地是如同贛州一般地管控流民。
桌上的名冊,一本上約莫有數百個名字,十幾本,少說也有三四千人,按著目前來登記的人的形貌,名冊上頭的名字多半全是壯丁。
而這些壯丁如今排著蜿蜒的隊列,雖然稱不上特別整齊,可也像模像樣的,看著竟與軍營當中的新兵營有幾分相似。
四人站在此處,張待、孟凌兩個做了重臣打扮,許繼宗穿著內侍服侍,後頭還帶著不少隨從與幾個小黃門,十分引人注意。
剛回營的壯丁們很快便留意到了這一行人,不知道人羣裡是哪一個突然小聲叫了一句:“看那個,那是不是顧通判?”
張待離得近,恰巧聽在耳中。
嘈雜的隊伍逐漸安靜了下來。
此時乃是冬日,天色暗得早,雖然剛過了酉時,可營地門口已經早早點起了好幾只火把,藉著落日的餘暉與火把的亮光,張待把近在咫尺的這些個流民的表情變化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沒有離隊,卻是有不少人隔得遠遠的,對著顧延章彎腰一躬,而沒有動作的那些個壯丁,也自覺地閉上了嘴,紛紛望著對面那一個身著低品綠袍官服的高大青年,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都明顯地表現出了他們對這一位年輕通判發自內心的感激。
是的,感激,還有尊重。
張待見過無數的流民,有倉皇無措的,有絕望兇惡的,有憤世嫉俗的,卻少有見到數量如此之多的流民,對著一個在他心中理應是高高在上的官員有著如此的感情。
朝中並不少能臣,無論是孫相公、黃昭亮黃相公,還是範堯臣,還有不少如今正在高位的重臣,都曾經被安排去安撫過流民,他們做得十分妥帖,例如範堯臣,便曾經在大名府一力安頓過近十萬災民,一樣沒有惹出什麼亂子。
可這些官員所做的,更多是在後方運籌帷幄,進行大方向上的把控,極少出現在一線。
張待還是第一回見到能有一個通判官,在這樣多的流民面前一露面,不用任何人官府中人提前安排與提醒,立時就能被幾乎所有人辨認出來。
百姓本愚,可他們又是聰明的,想要得到他們的感激非常容易,只要按時施粥,給一個能落腳的地方住,就能叫他們感恩戴德,可想要讓其尊重,卻是難上加難。
不用做任何發問,張待便能知道,這一個新任官才一年的年輕通判,必定是時時出入流民營,且凡事都親力親爲,周到備至,才能獲得衆多流民發自肺腑的尊重。
而與顧延章立在一處的許繼宗更是暗暗咋舌。
他內侍出身,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自然看得出來身旁這一個青年人,已是把這營中的流民收攏得服服帖帖。
可站在顧延章身前的孟凌卻沒有想這樣多。
他雖然是贛州的知州,卻是頭一回來這遠在城外的營地,見到流民們紛紛往自己這一處望過來,只以爲是百姓頭一次見到高品官員,又頭一次見到內侍打扮的宣召使臣,才這般有禮。
孟凌笑呵呵地對著張待道:“張舍人,咱們早些入營罷。”
對於他而言,來這營地視察,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此刻一心一意掛念著的,全是自己早早設在州衙大堂之上的宴席。
那可是他著人精心準備,用來討好張待的,若是放得久了,味道難免會差上三分,著實可惜。
張待並沒有拒絕,雖然尚是站在門外,可他已經對裡頭的情況起了濃濃的好奇之心,此時點了點頭,當先踏入了營中。
四人帶著隨從在營地裡頭慢慢地走著,顧延章見孟凌並沒有出頭的意思,便上前幾步,帶起路來。
“……按州、縣、村爲劃分住處,熟人挨著熟人住,約合一百人中選出一個保長,每十個保長中有一個衛長,層層管束,一旦營中哪一處出了什麼異常,必須保證在一刻鐘內,能找到對應的保長,把源頭找出來。”
“贛州春夏之時多雨,水患成災,大年淹房,小年也能淹人,下官有一位叫做孫霖的幕僚,其人機緣湊巧之下,請到了朝中已是告老的幾位欽天監中舊人,來贛州探訪之後,建議此處可以修渠。”
“按著他們的指點與圖紙,正巧如今贛州流民甚多,便從中選取相應人等,入城修渠,每日按著工時給付糧米住宿。”
“除卻壯年人,也有老者,婦孺,皆有差事……”
他一路走,一路介紹著營中的情況,語氣不徐不疾,講解不厭其煩。
“那是什麼?”
張待指著不遠處並排著的大大的水桶,問道。
顧延章循著他的指向看了過去,道:“那是營中婦人、老者做的木桶,其中儲水,用以防火。”
“贛州春夏至極雨水甚足,冬日卻少雨,一旦著火,營中流民住得密集,極易出事,是以每五處營房當中便要擺放貯滿水的木桶四處,用以滅火,每晚也有兵丁帶著流民巡視,一則防走水,二則防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