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無際大方小月九歲, 所以在方小月還只是一個鼻涕滿臉的丫頭片子時，他已經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了。方小月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時候的方無際看她的眼中明顯是帶著嫌棄的。

這一年方小月十歲, 恰是學詩的年紀, 因夫子新教了一篇《關雎》, 此女挑燈夜讀, 百思不得其解, 遂捧書夜奔，見自家兄長與一女子月下相會，兩人執手相望, 竟似有千言萬語，卻不得言。

小月姑娘甚是不解, 誠然小月姑娘是個不恥下問的姑娘, 翌日便將所見說與貼身丫鬟小珍珠聽, 小珍珠比小月大上三歲，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 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小姐，莊主怕是思春了。”著實因為小珍珠念書比較少，分不清思春與情動是有差別的，且這差的還不是一丁點。

方小月一聽, 也恍然大悟。于是, 風度翩翩的名劍山莊的少莊主思春了的消息一夜間傳遍了整個山莊。自此兩人愈發的相看兩厭。

方小月有時在慶幸的想, 幸而她與方無際是兄妹不是夫妻, 否則他們還得天天請人來蓋房子。十四歲的時候, 方小月和方無際打過一架，此戰的結果是他們家的屋頂被掀了。

之后的兩年, 方無際的武功精進不少，反而是方小月，因為沉迷聽說書，武功荒廢了不少，再加上方無際逐漸接掌名劍山莊的權力，整個人的架子也端了起來，每次見到方小月都會冷著一張臉訓斥，久而久之，兩人的地位就發生了天差地別的變化。總之，方小月再也不敢擼袖子跟他干架了。

歸根結底還是兩人武力值的問題。

那些回憶沉淀在腦海深處，若不是因為藥力的關系，方小月想，她這輩子大概也不會輕易記起。

方無際其實是一個很古板的人，這一點能從他明明很喜歡伊紅柳卻執意把她當做替身對待來欺騙自己中看出。名劍山莊之于他，是責任，正邪之于他，是一條永遠也不能越過的鴻溝。即便他這樣古板，竟然也會有一天拋棄名劍山莊的責任，拋棄正邪之間的芥蒂，去替她赴這一場不可能勝出的約定。

藥力在快天亮的時候漸漸消失，方小月抹干凈滿臉的淚痕，提起自己的劍就往外沖去。

天邊掛著幾顆殘星，夜風拂來帶來一股子浸透心骨的寒意。方小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不再多想，她運起輕功朝白云山趕去。

希望還來得及。

古人有近鄉情怯的情結，是一點也不錯的。越來越接近白云山的時候，她的步子反而不那么急了，她甚至在告訴自己，方無際并沒有那么弱，即使扶疏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他一介名劍山莊的莊主，難道還不能在扶疏的劍下活下來嗎？他這么久沒回來，應該是受了傷。對，他還在等著她，等著她去救她?；蛟S扶疏也受傷了，兩個受傷的人躺在一起，等著她去救。

想到這里，方小月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接近山頂的時候，一股子寒意從腳底升起。方小月只覺得很冷，她朝著山頂靠近，愈發覺得冷。

地上是明顯打斗過的痕跡，高手留下來的痕跡，還有一路蜿蜒的血色。她就那樣低著頭順著血跡往前走，竟然失去了抬頭的勇氣。她想，她終歸是不能一輩子這樣低著頭站在這里不動的，她還是要抬起頭來的。

人生有很多難以跨過的坎，其實只是需要那么一瞬間的勇氣。方小月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在抖，可是她還是抬起了頭。

方無際就在她面前不遠處的一棵樹下，那是棵松樹，長得有點歪斜。他靜靜的靠在樹下，微微垂著頭，散落下來的發絲遮住了大部分的面容，白衣的下擺染著斑駁的血跡，心口處插著一把劍，他帶走的那把劍。

方小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過去的，只覺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那樣的不真實。她顫抖著伸出自己的手，輕柔的為他撥開發絲，輕輕的喚了一聲：“老哥。”

可是他再也不能應她一聲。

方小月的胸口像是塞了一團棉花，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像是無形中有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漸漸奪走她賴以生存的呼吸。

也許她就快死了吧。她恍恍惚惚的想著。

江湖中人或許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期待的那場決戰的最終結果竟是以方無際的死落幕，明明比武的對象是扶疏和方小月，這兩人完整無缺，方無際卻死了，這樣的結果太不科學，以至于每個人談起這件事的時候都不約而同的露出一臉玄幻的表情。

著實是因為這些江湖人的思想太單純了。確實每個人都知道扶疏和方小月這對曾經令天下人艷羨的情侶會在八月十五那天有一場惡戰，可惜的是大家都不知道他們約戰的地點，自然沒人能有幸親眼目睹這場情人之間的相愛相殺，大家都沒去，當然也就沒人知道其實比武的對象已經換成方無際了。

無論這場比試的結果有多玄幻，那個曾在江湖中威風了一把的名劍山莊的莊主終究是辭世了。名劍山莊作為天下第一莊，來吊唁的人自然不會少。

名劍山莊沉寂在一片縞素中。

大堂中央放著楠木做的棺木，棺木前跪著一個素服裹身的女子。風吹過，漫天紙錢胡亂飛舞，連帶著長廊中的燈籠也搖晃了一下。

賓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很靜，靜的像是整個世界都已經死去。方小月一動不動的跪在棺木前，沒有人敢上前去勸她，即使勸她，她也不會理會。她整個人被悲傷包圍著，徹底與外界隔絕了。

名劍山莊不行了。那些前來吊唁的人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惋惜同情的表情，搖頭感嘆著。

風珞之看著那個跪得筆直的背影，咬了咬牙，幾步上前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狠狠道：“方小月，你給我清醒一點。”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大顆大顆的淚珠立刻順著她的眼角滑落，滴在風珞之的手上，滾燙滾燙的感覺，風珞之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的淚水給燙傷了。

方小月只是咬著牙，默默的流淚。

風珞之一把將她按進自己的懷中，低聲道：“哭吧，哭出來了就沒事了?！?

她終于忍不住嗚咽出聲，卻始終什么話都沒說。

小珍珠和管家兩人走了進來，默默的看著兩人相擁在一起的背影。方小月從風珞之懷中抬起頭來，伸手抹干凈眼淚，整理好表情，像是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走到二人面前：“管家，小珍珠，我們去藏劍閣一趟。”

問情劍供奉在藏劍閣已有二十年，正如江湖傳言所說，方無際確實有將其做方小月嫁妝的打算。他這樣打算并無其他理由，不過是希望方小月嫁過去能被夫家看重一點，追根究底不過是那份疼愛妹妹的心思。

再名貴的寶劍也經不起歲月的塵封，問情劍被捧出來的瞬間并不像眾人期待的那般風華絕世，反而還不如普通的凡鐵奪人目光。

方小月握著它，一股暖流緩緩自心頭淌過。這是她的嫁妝，方無際為她準備的嫁妝。他走了，他說要她好好活著。她會好好活下去的，她還會用手中的這柄劍親自手刃仇人，用仇人的鮮血祭奠他的在天之靈。

不知何時忽然打起了雷，接著便有陣雨下來。方小月推開藏劍閣的門，感受著夜風夾雜著冰涼的雨絲迎面撲來。身邊有人來報：“小姐，南宮瑾華公子求見?！?

“他？”方小月大概沒有料到他會深夜求見，頓了頓，回頭看了風珞之一眼，發現他的表情隱匿在陰影中，并不看得十分真切。她猶豫了一下，點頭，“我知道了，我立刻去。”

南宮瑾華在花廳中等她，身邊站著的是全身都裹在披風中的南宮飛燕。他抬頭看了一眼方小月身后的風珞之，沉聲道：“小月，此事我只能和你一個人說?！?

方小月沉吟了一會兒，轉身對風珞之道：“你先出去吧，沒事的，我一個人能應付過來?！?

風珞之略帶戒備的看了南宮瑾華一眼，眼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南宮瑾華則微微一笑，對身邊的南宮飛燕道：“你也先出去?！?

風珞之和南宮飛燕一起走了出去，廳內一時間只剩下了兩個人。方小月走過去在南宮瑾華的右邊坐下，慢聲道：“不知南宮少俠深夜拜訪有何指教？”

“呵，小月，怎么說你我也有過婚約，何必這么生疏？”

方小月抿了一下唇，沒有出聲。

南宮瑾華繼續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方大哥死的這么慘，即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做到袖手旁觀?！?

方小月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南宮瑾華自然沒錯過她臉上的表情，沉默了片刻，又道：“扶疏行事毒辣，此等禍害不可不除。小月，還記得五大名門曾經成立過的誅魔盟嗎？自南宮世家遭白衣教毒手后，我就在暗中聯系被迫害的各大門派，如今已經小有成就，我們都敬重方大哥，大家商議過，一致同意由你做這個誅魔盟的盟主。小月，你意下如何？”

方小月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們覺得我有這個資格做盟主？”

“憑著你手里的那把問情劍也該是有資格的?！?

方小月冷笑：“只怕你們更看重的是我這個白衣教的教主夫人的身份吧?！?

南宮瑾華倒也大方的承認了：“不錯，沒有人能比你更了解扶疏這個魔頭，放眼江湖，大概也只有你有這個機會除掉他?！?

“如果我不答應呢？”

“莫非你還對那個魔頭念念不忘？別忘了，方大哥是死在誰手里的。”

“不需要你提醒，我不會忘的，我方小月在此起誓，絕對不會讓真兇逍遙法外的?！彼难壑虚W著斑駁的寒意，冰冷的光芒像是能看穿所有人心內的想法。

南宮瑾華皺眉：“小月，現在不是該任性的時候，扶疏的存在已經危及到了整個江湖的存亡，你不能這樣自私。”

“我當然不能這么自私，你放心，那個什么盟的盟主我會去做的?！彼湫α藘陕暋?

南宮瑾華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有料到她又會突然改變主意答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