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公司的時候,天開始下起雨來。
有輛豪華的轎車停在我家的樓下。
我自然認得車頭上的那個標志,只消一眼,便永世不會遺忘。
仿似皇家的徽章,那是寧氏家族獨有的記號。
如果有機會讓我再選擇一次,只但求身家清白,與寧氏老死不相往來。
一切皆錯在寧氏獨子的身上。他在不適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在不適當?shù)牡胤健?
那時我們住在同一個宿舍,朝夕相對,和平共處。
本來相安無事,直到有一晚他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門口,對我說他喜歡我,而且已經(jīng)有一段很長的時間。
聽著他的表白,我并沒有太多的驚訝,我只淡淡地對他說:希望你沒有弄錯,我是個男生。
他思索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然后第二天晚上,他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門口,對我說:我用了一晚的時間,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我的確是真的很喜歡你,希望你可以認真地考慮一下。
我答應(yīng)了,因為當時他實在很有誠意。
一切的開始都很自然。我對愛情沒有幻想,我更不會天真地去考慮我們是否會有將來。當然,如果我當時曉得他就是顯赫全城的寧氏繼承人則另當別論。
原本平淡的故事,因為嵐的特殊身份被搞得□□迭起,波瀾壯闊。
我并沒有煽動嵐離家出走,但在寧氏眼里已無分別。
在嵐的家族里,我早已惡名昭彰。我是拿著毒蘋果的惡婆婆,誘惑了他們家族的純情兔寶寶。
之后的日子里,樓下那輛名貴的房車就經(jīng)常性地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而且風雨無阻。
顯然,嵐的家族還沒有放棄。他們不停地在嵐面前施展暗示,期望著終于有一天,嵐會恍然大悟,逃離我的魔掌。
結(jié)果嵐不為所動,他們唯有轉(zhuǎn)移目標。
看來這次他們要說服的人是我,因為當我走到車子的旁邊時,車門打開了,我看到里面坐著的那位穿著高貴的女子。
掙扎了六年,他們鍥而不舍,仍然不肯放棄,令人敬佩的體育精神。
“嚴先生?”車里的女子有禮貌地向我打招呼,她說:“可否占用你一點時間?”
名流即是名流,就算要找人尋仇,也應(yīng)有如此的氣度。
車子開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了從街的那一邊走著回來的嵐,但他卻沒有看到這輛在他身邊呼嘯而過的轎車。
我保持著沉默。這種時候,發(fā)言權(quán)總要留給聲討的一方。
“嚴先生,我已經(jīng)在國賓訂了房間,希望你能抽出空閑賞面吃個晚飯?!蹦谴┑靡簧砣A服的女子這樣說。
我對她微笑,我在想如果我不答應(yīng),是不是就要趁這車子開到橋上的時候跳到下面的河里去?
面前的女子初看時只覺得十分沉穩(wěn),現(xiàn)在細看才覺得她其實很年輕。不知道她和嵐是什么關(guān)系的親戚。
見我一直看著她,那女子對我點頭一笑,她說:“我是嵐的姑姑。這次見你是我一個人的意思,請你體諒一下離家六年嵐的家人的心情。”
根本沒有共同話題,只好繼續(xù)沉默。
車子停在預(yù)定的酒店門前,那女子一下車便立刻有人過來招呼。我與她走在一起,沿途的侍者一路畢恭畢敬地站立一旁,仿似不敢逾越的君臣。
我隱約覺得,我可能一直和一個不得了的人物在一起六年而不自知。雖然我一直知道嵐出身名門,養(yǎng)尊處憂,但我卻從來沒有想象過,嵐以前也曾有過這樣可以呼風喚雨的排場。
我甚至不知道嵐的家族經(jīng)營的是什么樣的生意。
我們被安排在最好的廂房里,安靜寬敞的房間,對面是一大片可以望到外景而且視野極好的落地玻璃窗,此時正值華燈初上,外面的城市象由無數(shù)星星裝點出來的漆黑盒子,鑲鉗在這座居高臨下的酒店腳下。
侍者為我們斟滿不知名的美酒,在璀璨的燈光下,我仿佛聞到淡淡的花香。
“嚴先生,我向來不善交際,希望你不要嫌棄。”女子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fā)著不經(jīng)意的柔和氣質(zhì)。
我欣賞著面前的美景,突然想到,如果他們威逼不成會不會考慮用美人計?
那么下次應(yīng)該派個男孩子來。
想著想著,我不覺笑了起來。
“嚴先生似乎想到了開心的事情?!迸蛹毿牡赜^察著我,對我笑意盈盈。
“是的?!蔽艺f:“我想起了蒲太郎游龍宮的時候,看到的也不過如此吧。”
她也笑,說:“我沒有游過龍宮,不知道那里是怎樣的光景。嚴先生若是喜歡這里,我就放心了?!?
說來說去她仍然不肯進入正題,不知打算拖到什么時候。
“寧小姐不是該有話要對我說才是嗎?!蔽艺f。
“是的,”見我開門見山,女子倒也大方。她說:“或許這樣說有點失禮,但是嚴先生可否停止與嵐的交往?”
真叫人失望,又是老調(diào)重彈,他們周而復始地作這些毫無意義的游說,想用車輪戰(zhàn)。
“你希望聽到什么樣的答案?如果我馬上說好,你也不會相信吧?!蔽艺f。
那女子并不慌張,靜靜地說:“嚴先生,每段感情都會有個期限,況且,你們并沒有將來?!?
“我不在乎有沒有將來,我只要有嵐就好?!蔽覑鹤鲃〉卣f,留意著對方的表情。
她不作聲,輕輕地啜著高杯里的紅色酒液。抬起眼來的時候,她說:
“嚴先生,希望你明白,以我們家族的能耐,要對付你并不費力,我這樣說并無意顯耀什么,只是想讓閣下知道我們對你并無惡意。”她頓了頓,接著說:“況且,嚴先生是個有才華的人,應(yīng)不至于為了嵐這孩子而斷送了前途。”
真是熱愛和平的家族,聽她這樣說我應(yīng)該馬上跪在地上謝她不殺之恩。
如果真有這種本事,早在六年前我就已經(jīng)死于非命。何須拖至今時今日。
“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干過一些傻事,錯誤一但開始,就要懂得如何停止,不要一錯再錯,導致不可挽救的地步?!迸油业难劬φf:“嚴先生若是有難處,可以開誠公布地說出來,在我們能力范圍之內(nèi)的,我們定當盡力而為?!?
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出離開嵐的條件。
剎那之間我腦里閃過很多念頭,問他們要什么好呢,三個愿望?
“那么你們打算開出什么價錢?”我問:“合理的話,我或許會考慮?!?
在這種時候如此直接似乎是她意料之外的事,但她收起那一閃而過的驚訝,從身旁拿出一張空白的支票,把它推到我的面前,她說:“我們不敢為你和嵐相持六年的感情定個什么價錢,但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我拿起了支票,對她笑了笑,事實上在多年以前,嵐的家族就已經(jīng)找上了我,那時他們并不把我放在眼內(nèi),當年他們只用了兩千萬打算了結(jié)此事,平白侮辱了嵐年少無邪的純真感情。
沒想到只不過短短的數(shù)年時間,我已身價暴漲,再糾纏下去不知會不會得到王子的城堡?
見我收下支票,那女子甜甜地笑了。她向我舉起閃著光輝的杯子,我也笑著回敬她,在旁人眼里,這必定是幅極曖昧的畫面。
為什么不呢,反正欲望無窮無盡,永遠看不到邊際。
可惜她并不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我坐在那個陰暗的角落里發(fā)呆的時候,那個男人朝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我繼續(xù)看著前面,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
那個男人也沒有看我,他并沒有詢問,自顧自在我旁邊坐下。
我們象兩個不相干的人,各自看著自己眼中的風景。
直到我把杯里的清水喝完,他遞過來一杯酒。
晚上過了十二點之后我不喝酒,我說。
對方?jīng)]有勉強,只淡淡地笑:你怕醉?還是怕會錯過了來接你的籃瓜車?
再無聊,也不會選擇在這個地方,和這個人調(diào)情。
二十四小時維持高度戒備有損身心健康。他說。
這可是上司對下屬的忠告?我問。
他看我一眼,說:“皓然,離開了公司我就不再是上司的身份,你又何必拘泥?!?
我沉默了一陣,然后說:“上司就是上司,無論去到哪里,都一樣。”
“我無法被你列入朋友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
“不要故意扭曲我的意思。”
“那么叫我哲吧,聽起來比較自然?!?
好吧,如果這也是上司的命令。
“皓然,你的設(shè)計總能令我折服,告訴我你如何能有如此完美的構(gòu)思?”
我笑:“你不知道?我有一個小小的盒子,里面住著許多小工匠,我每天回家只需準時睡覺,明天醒來必定看見我想要的設(shè)計圖就放在盒子的旁邊,十分神奇。”
哲但笑不語,喝了一口酒,他說:“皓然,我們打算尋找合作公司來完成你此次的計劃,你心目中可有特別的推薦?”
“選擇合作公司已經(jīng)是我權(quán)力以外的事情了。”我說。突然明白職員為何總討厭在下班時分遇到上司,娛樂場所,請勿論公事。
“皓然,你可知道東申實業(yè)?”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聽說東申現(xiàn)在正面臨危機。除非能爭取到與我們合作的機會,否則它無法支撐到年底就會被吞并?!闭苷f。
“你打算和種公司合作?聽起來很冒險的樣子?!?
“你也這樣認為?”
“難道不是?”
“皓然,那可是你父親的公司?!闭苷f。
“那又怎樣?”我問。
會不會是因為我說得實在太無情?哲抬起頭來看著我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驚訝。
“聽你的口氣象是在說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大概吧。
我和那個人已經(jīng)十年不曾相見,我懷疑,即使我現(xiàn)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依然能認出我是誰。
或許會,畢竟我曾如此這般地折磨了他十六年。
他不會忘記有我這樣一個兒子,就象我也不會忘記有他這樣一個父親。當然,不會忘記的原因除了愛之外還可以有其它很多不同的因素。
“皓然,給我一個決定。”
“那算什么?給我一個徇私的機會,是因為我表現(xiàn)出色,所以得到額外的員工福利?”
“皓然,你從來沒有想過給他一次機會?”
“他的生死操控在你的手里,那么,我是不是應(yīng)該代他跪在地上求你?”
哲笑了。然后他對我說:
“皓然,你可知道,你是一個很無情的人?!?
是的,我不否認。他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不應(yīng)到此時此刻才假裝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
每個人都有自認為幸福與不幸福的過去。
往事不堪回首,回憶總覺千瘡百孔。
我突然想起了嵐。
如果當初我不是遇上嵐,如果我從來不曾出現(xiàn)在這個人的生命中,那么,他是不是就會幸福?
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一想就頭痛,干脆逃避。
“皓然,你喜歡小孩嗎?”最近嵐總是不經(jīng)意地在我面前提起。
我從燈下抬起頭來,看著他:“你該不會以為我可以為你生個孩子吧?”
嵐笑了起來:“皓然,如果你可以,你將會成為我家族里的皇后?!?
所以,我永遠都只能是嵐家族里的惡夢。他們隨身攜帶的是十字架和鐵釘,最想做的事情是在我的額頭上張貼靈符,上面寫著“惡靈退散”,諸如此類。
我不知道嵐最近受了什么刺激,讓他對我們的將來充滿憧憬。
但他應(yīng)該知道,那種幻想即使再完美,也不會是由我來替他完成。
我突然想起了那張空白的支票,于是推到他的面前,我說:
“請為我填一個數(shù)字?!?
“這是什么?心理游戲?”
我笑,有何不可,就當是個心理游戲。
“沒有關(guān)系,盡管填一個你喜歡的數(shù)字。”我說。
嵐不置可否,隨手填下,我拿過來一看,只到千位。
“噫,這么少!”我不滿。
“是你叫我隨便填的啊?!睄拐f。
一千二百三十一元。這就是我離開嵐將得到的報酬,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早知道就不讓他填了。
我收起了支票。
嵐并不理我,又自顧自埋頭看書去了。我嘆氣。
嵐,你不會知道吧。
如果某日我到銀行去兌現(xiàn)這一千二百三十一元,那天,就是我要離開你的時候。
數(shù)個月后,東申實業(yè)被吞并。
新世紀公司成立,聽說東申的舊老板涉嫌與一筆財務(wù)的失竊有關(guān),或許會被起訴。
我站在哲的辦公室里,看著窗外的雨。
哲就坐在皮椅的后面,輕輕地敲擊著桌面。
沙沙的雨聲中混雜著哲低低傳過來的聲音,他說:皓然,這一切已如你所愿,為何你仍不快樂?
我不語。
終于親眼看見他在你的面前沉淪,那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哲淺淺地笑:覺得心情復雜,不知道當初該不該扶他一把,結(jié)果又無法如想象般承受他失敗的事實,皓然,你到底是恨著他還是無法割舍他?
突然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十分的討厭,他憑什么知道這許多的事情,我記得我從來都沒有對他說過。
我把頭靠在玻璃窗上,閉上眼睛。
最后,我仿佛聽見哲在對我說:皓然,如果這是你最后的選擇,那么不要回頭。
我沒有回答。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接到了那個人的電話。
對方問我,嚴先生,你考慮得如何?
我對著話筒沉默起來,好一會兒,才與那人說,我要取消約定,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因為對方已經(jīng)開始懷疑。
那人笑笑,說,好,既然嚴先生認為此時不適宜行事,我們也不會輕舉妄動。等你好消息。然后電話就掛斷了。
我對著話筒發(fā)呆,想起了哲剛才對我說的話。
他問我,皓然,你會不會背叛我?
你會不會?
我笑了。未來的事情,又有誰知道呢?
請不要再問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回到家的時候,那輛豪華的轎車再次出現(xiàn)。
我自然認得那個氣質(zhì)雍容的女子。
她對我說:
“嚴先生,你并未遵守承諾?!?
我認真地看著她,問:
“我何時曾許下什么承諾?”
對方態(tài)度不見起伏,似乎對我的無賴早有預(yù)料。
“嚴先生,你可知道,你現(xiàn)在的處境?”
我現(xiàn)在的處境?我在心里冷笑,我現(xiàn)在的處境是地球十大不解之迷,現(xiàn)在世事難以預(yù)料,明天隨時可能就是世界末日,而我還有太多心愿未了,你以為我有多余的時間在這里跟你談兒女私情?
“嚴先生,希望你不要選擇與寧氏企業(yè)作對,我們遲遲不出手并不是怕了你,只是顧及嵐的心情,我們不想看見他受傷?!?
她的表情恁地認真,如果戴個墨鏡,已經(jīng)是黑道女頭目的經(jīng)典形象。
要對付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招式。
那女子見我不為所動,微微嘆了口氣,她說:
“嚴先生,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說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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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事實上,寧氏現(xiàn)在出現(xiàn)危機,嵐的父親得了重病,進院的消息不能瞞得了多久,現(xiàn)在寧氏需要嵐回去主持大局,嚴先生,如果你對嵐真有一點情義,希望你能替嵐好好地設(shè)想一下。”
“嚴先生,嵐已經(jīng)為你背負了不孝的罪名,請你不要再讓他作出會讓自己悔恨終身的事情?!?
“嚴先生,我們寧氏從來未曾如此低聲下氣地求人,這一次,我求你,請你放過嵐。請你?!?
那女子目光淺淡,卻有著一種令人折服的堅定。
我不知道寧氏已經(jīng)走到絕路。
怪不得我和嵐可以如此安然無恙,原來事情背后大有文章。
“嵐可知此事?”我問。
那女子有一陣子的猶疑,她說:“還未?!?
我點頭,我說,這一次,我會認真的考慮。
那女子還想說什么,但回頭一想,欲言又止。我們各有不同立場,她也不好苦苦相逼。
最后,她禮貌地對我點頭示意,關(guān)上豪華的車門絕塵而去。
相持了六年,在此終于要作個了結(jié)。只是沒想到結(jié)局如此欠缺新意。
我甚至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嵐的表情,他是個容易被人看穿的人物,如果這不是寧家的陰謀,那么,我退出的理由足夠充分。
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張空白的支票,當初真是不該讓嵐給糟蹋了的,不過我現(xiàn)在掌握了寧氏家族的驚天秘聞,我想我要是再問她要個十張八張都應(yīng)該不成問題。
一千二百三十一元。
我笑了起來。
我記得我只對嵐說過一次我的生日,沒想到他竟會記得住。
是不是該慶幸自己不是出生在元旦?否則我和他分手的下場,是得到十一元的遣散。
我象是被遺棄的怨婦,正計算著如何瓜分負心人的財產(chǎn)。如果他不好好安置我的下半生,我要與他同歸于盡。
反正我們沒有將來。得到這樣的結(jié)局也就該滿足了吧。
我可愛的嵐,請你務(wù)必要相信,我離開你確是逼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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