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
除了欠債,我現(xiàn)在還寄人籬下。
我非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撐控債主的喜怒哀樂,察言觀色。
這種墮落一但開始就無法回頭,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實在不得不如此。
哲一大清早就丟給我一串鑰匙。
“這是什么?”我問。
“當然是車匙,難不成你以為我打算送你一套豪宅?”哲嘲弄地說。
“給我車匙干什么?”我繼續(xù)問。
“我的司機放長假回家去了,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個位子非得由你來代替再適合不過。”
什么?
我好歹也是本城第一名校畢業(yè)的設計師,你要我?guī)湍汩_車?
“怎么?不愿意?”哲俯身向我,在我耳邊說:“是啊,好好地掙扎一番,這只不過是三億六千萬的第一步。”
我深吸一口氣,迎上哲的視線時我已換上輕松的笑容。
“那么,請問老板您今天的行程?”
哲微笑,他說:“還沒想好呢。何不一邊走一邊談?”
遲早有一日,我會親手殺了這個人。
我也微笑,說:“是的是的,老板請先走。”
如果眼光可以置人于死地,他定必已萬箭穿心。
站在車旁的時候,哲在等我。
我正奇怪,為何他遲遲沒有動靜。
哲一直看著我,我馬上明白,雖然一肚子氣,但我還是恭敬地為他打開車門。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種恥辱。
哲很滿意,他坐在車子的后面,對我指東指西。
“到上道街,然后繞到雌沙灣,我要經(jīng)本虹港過索壕大道。”
這是什么鬼路線?
我開著哲那輛限量發(fā)行的車子在馬路上橫沖直撞,象個喝醉了酒的暴徒。
“錯了錯了,”哲說:“方向錯了,不是那邊,是這邊……又錯了,皓然,你到底會不會開車?”
我在心里發(fā)笑,但嘴里卻無辜地說:
“不好意思,老板,我第一天上班,不認得路。”
哲也不動怒,只說:
“這也難為你了,也罷,只不過是幾千萬的生意而矣,泡湯的話就在你的人工里扣吧。”
不是吧?!又把帳掛在我頭上。
嘖,真是煩死了。
我一個急彎,把車子開到大路上。
過了今天,失業(yè)的我大概可以考慮去當賽車手。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哲說:“皓然,沒想到你還滿辣的。早就覺得你適合做這一行。”
這個混蛋在這種時候還不忘調侃我,不是說趕時間嗎,快滾吧。
“承蒙得到老板的贊賞,希望您能趕得上。”我為他拉開車門,對他彎腰行禮。
哲在后面伸了個懶腰,他說:“啊,我突然想起來了,我與對方約的時間是明天中午才對,皓然,你還是送我回公司吧。”
我望著面前的人,覺得或許下一秒,我的理智就會崩潰了。
哲也看著我,他似乎就是在等我爆發(fā)。
我自然不會讓他如愿。我說:
“好的,老板您日理萬機,小事情難免會記不清楚,不如下次先把計劃告訴皓然,好讓皓然替你安排。”
誰料哲卻對我冷笑,他說:“把計劃告訴你,然后好讓你把情報賣給別人?”
我不語,只覺整個心都涼了下來。
“皓然,無論是什么樣不得了的情報,也不會值三億六千萬。”
我把車門關上,平穩(wěn)地把車子開到路上。
一路上我沒有辦法再開口說話。
我的背叛是事實,我并不想反駁。
前面明明是直路,我眼里面看到的卻是小時候公園里鋪滿落葉的小徑。
時光倒流,一切回到五歲的時候。
媽媽帶著我走過那條林間小道,讓我坐在小徑邊的石橙上。
她買冰棒給我吃,為我細心地擦去沾在嘴邊的污漬。
那一天她的表情是那樣的溫柔。她對我說:皓然,媽媽是愛你的。你一定要相信,媽媽是愛你的。
我點頭,對她微笑,拼命要討她歡心。
皓然,你乖乖地坐在這里,我很快回來。
好的。我說,媽媽你要快點回來接我。
一直都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才敢肯定。
那天她的確是哭了。
冰棒已經(jīng)吃完,我無聊地搖晃著,看小鳥在地上跳來跳去。
我坐在那里一直等。直到黃昏。
我不害怕,是因為我知道一定會有人回來接我。
天已經(jīng)全黑。
我聽見遠處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何那天回來接我的人是阿姨而不是媽媽?
阿姨一發(fā)現(xiàn)我就哭個不停,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為何哭得那樣傷心?
只聽見她不斷地喃喃自語,她說:皓然,請你原諒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已經(jīng)瘋了。
為什么?
為什么總沒有人快樂?
我還記得那天阿姨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她說:皓然,忘掉吧,把今天的一切都忘掉。
仿似一種魔咒,我所有的記憶里面,唯獨這一段異常清晰。
他們以為小小年紀的我一定什么都不懂。
但自那天起我已開始做那個古怪的夢。
為什么那么難?我不懂。
我也不過是貪圖一點愛。
無法滿足,所以只有不斷地索取,終于逼得對方逃掉了。
如果別人無法給你愛,那么你自己要給自己更多一點的愛。
最后終于明白。
與其被背叛,不如由我來背叛。
哲在康賢大道上有豪華的私人住宅。不知為何要與我爭這十五樓四座的狹小公寓。
本來已經(jīng)日日看著他面色做人,現(xiàn)在就連私人時間都要向右對齊,垂直立定。
累死人。
“皓然,我餓了,快去做飯。”哲說,竟把我當成自家的菲庸,可供他任意差遣。
我窩在沙發(fā)里繼續(xù)看書,一邊說:
“不好意思,皓然自小只熟習琴棋書畫,風花雪月,并不曉得做飯,師傅沒教。”
誰料哲卻笑了起來,他說:“如果我說我給你一千萬,只不過要你做一次飯,又如何看?”
真的?
我馬上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說:
“既然先生興致如此高昂,皓然卻之不恭。”
立刻殺入廚房。
突然覺得悲哀。
為了錢,不知道還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得出來的。
此時并不是自憐的時候,如果現(xiàn)在不屈服,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哲安心地在大廳里看財經(jīng)新聞,并不管我在里頭把煲窩碗蓋弄得砰砰作響。
真是不敢相信他可以這樣氣定神閑,不怕我下毒?
數(shù)分鐘后,我招呼他老先生過來用餐。
哲看著桌上的兩個杯面,問我:
“這是什么?”
“杯面。”我說。這是彩虹公司的成名產(chǎn)品,這樣出名的牌子他老先生怎可能沒有見過呢?
“我花費巨額,你叫我吃杯面?”哲似乎不可置信。
“閣下有所不知,如果在戰(zhàn)時或是地震,這將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食品。”我說。
哲左右看了看,然后問:“現(xiàn)在打仗?還是地震?”
噫,真難服侍。
我只得說:“現(xiàn)在三更半夜,市場早收了,你要吃山珍海味,也得到明天。”
哲哼了一聲說:“我知道有一種地方,二十四小時開放,里面有各類新鮮疏菜生活用品任君選擇,叫做超級市場。”
“那么麻煩。”我皺眉。
“一千萬的餐費你嫌麻煩?”
我沒有辦法,只好隨他老人家的意思。
我穿好衣服出門,哲看我一副不可靠的樣子,跟了過來。
“我要吃新鮮的魚,不是死魚。”他說。
“是是是。”我胡亂地回答。最好你食物中毒,長睡不起。
“你看起來不大信得過,你到底知不知道要如何挑選新鮮的食物?”
“先生這樣擔心的話,何不自己來挑選。”
一言驚醒夢中人,于是他決定還是要跟我一起去。
來到超級市場,我東張西望,選擇太多,變成沒有選擇。
哲站在我旁邊,說這肉不新鮮,因為肉色太暗,這菜必定爽甜,因為有小小的蟲洞。
象小學時代上的勞作堂,社會科,我次次都不合格。
我打個哈欠,這樣選法,就算買齊材料回去也到吃早餐的時間了。
杯面有什么不好?方便快捷,操作簡單。
看它這樣流行就知道它如何了得,簡直拯救全人類。
哲還在一邊興致勃勃,對我祥細地解說,如果我不做好筆記,不曉得會不會被罰留堂。
回到家時我已累得倒在床上。
“你這一千萬也真不好掙。”我說。
哲對我笑笑,他說:“皓然,真不敢相信你以前是怎樣活過來的。”
我閉上眼睛,意識開始游離。
哲沒有叫醒我,我不知他在干什么,只聞到淡淡的飯菜香。
模糊之中聽見有響聲自廚房傳來。我爬起來,揉了揉眼睛。
走進廚房的時候嚇了一跳,只見滿桌精心設置的美食,莫不讓人唾涎欲滴。
哲轉過頭來看見我站在那里發(fā)呆,于是催促我說:“快來幫忙。”
不大可能。
只要哲愿意,洗臉刷牙皆有人服侍,他到底自何處練就這一身本領?
“在想什么?”哲問我。
“我在想,我是不是在夢游仙境。”
哲笑,他說:“愛麗絲,快來快來,今天不用再吃杯面。”
我坐在他對面,吃著熱呼呼的飯菜,突然覺得一陣感動。
有些人即使流落荒島也不會餓死,我甚至懷疑他會得做滿漢全席。
“好不好吃?”哲問,他看起來好象很開心。
場面不是不夠溫馨,但這句臺詞一般由溺愛子女的母親說出,父母總怕冷落了小孩子,于是不停地問他們:夠不夠暖,會不會痛?好不好吃?
不知要說些什么才好。我看到被丟棄在一旁的杯面。
“做杯面也是有技巧的,泡面的開水要過一百度。”我說。
“這是常識吧。”哲說,他一定以為我睡得糊涂了,怎會說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來。
我不語,突然想起了嵐。他就不知道,有一次我看見他用冷水來泡面,十分恐怖。
算了,何必回頭。
吃完飯,最好看電視。
愛情片,文藝大悲劇。
戲中男主角在哭,女主角在哭,不曉得那個導演在想些什么,非得這樣糟蹋膠片。
“你喜歡看這種東西?”哲問我。
“喜歡。”我答。
他覺得難以理解,但他并不知道,即使時下最流行的搞笑片也不及這種電影好笑。
因為是鬧劇,觀眾不必認真,輕松地看完,輕松地忘記。然后明天又有新戲上演,多么好。
哲覺得無聊,于是坐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看。
男女主角你拉我扯,想愛又不敢愛。
演戲的人累,看戲的人也累。
哲看不下去,他問我:“這個男主角愛上女主角,女主角也愛上男主角,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我看他一眼,說:“因為這女子是有夫之婦,這男子卻是有婦之夫。”
“這又怎樣?真愛對方的話,這種問題不成問題。”
真是要對他老先生刮目相看,思想竟這樣開放。
“人與動物不同之處是人并不可以事事按喜好行動,人是有智慧的生物,會權衡得失,理智行事。”我說:“你看,這戲中的男主角,雖深愛女主角,卻遲遲不肯與妻子離婚,是因為不忍心傷害她,在另一個立場來看,他算有情有義。”
“這是什么謬論,如果你是他的妻子,會不會接受他在感情上給你的施舍?”
“我會考慮接受他在金錢上給我的施舍。”我說:“即使他日暴光,社會也會是站在我這一邊,只有我是正義的,俗稱他們這種人為狗男女。”
哲終于忍無可忍,我笑。
哲大概每天只看世界經(jīng)濟和國際時事,這種電影會影響他的腦電波。
哲自顧自睡覺去了。只有我對牢電視機,看著這一成不變的鬧劇,一遍又一遍。
誰年輕時沒有輕狂過?
每日皆有不同型號的鬧劇,由我們本人親身上演。
我關上燈,漆黑的屋子里只有電視機上傳來一片白光。
一直看到深夜,都不肯睡去。
所有節(jié)目早已播完,熒幕上只剩下一陣雪花。
喜歡聽那自電視機內傳來的沙沙聲,讓人安心的感覺。
不知今夕何夕?窗外的月亮這樣的明朗,如星河般的白。
我閉上眼睛。有人輕輕地用薄薄的被子把我包起來。
不用張開眼也知道他是誰。
為什么只能在這樣漆黑的夜晚才可以得到這種溫柔。
在這神奇的魔法消失之前,我只希望不要再見到夢里面的那個秋千。
皓然。那人的聲音自夜色中淺淺地傳來。
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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