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儀公主見唯有紀忘川不做聲,獨處清朗八角紅綢宮燈下,俊朗的眉目映照得比工筆畫之下蓮葉還要脈絡分明。芙儀公主畢竟是姑娘家,且不論生性何如,在心上人面前總歸要秉承著少女的矜持,她輕輕推了下崇圣帝的手肘,眼神瞟了瞟紀忘川的位置。崇圣帝身邊唯有一個女兒,如珠如寶地呵護備至,便順從她的心意,開聲問道:“素聞神策大將軍文韜武略,吟詩弄曲更是風采卓著,何故今夜如此孤清,難道是嫌棄朕的蟹宴不合心意?”
紀忘川霍然起身,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躬身外傾。“臣不勝酒力,若然令皇上掃興,臣惶恐不及。”
崇圣帝笑道:“神策大將軍不勝酒力,這倒是稀奇,素來行軍打仗,喝酒壯膽者眾。”
坐在紀忘川身旁的從二品大將軍搭話道:“皇上,臣與大將軍同袍五年,大將軍確實不喜飲酒。”
崇圣帝飲酒縱情度日,屬下的重臣偏生是個冷淡的個性,反倒不叫他動怒,卻叫他好奇,生出了探求的意思。“行軍打仗不喝酒也對,這叫嚴陣以待。如今海內升平,朕應該好好褒獎你這位平定倭寇之亂的神策大將軍才對。來來來,讓人把朕的菊花釀取來,清涼甘甜,正好適合你。”
紀忘川恭敬回道:“皇上,微臣恐怕力有不逮。”
“朕自有分曉。”
芙儀公主不忍心看父皇灌紀忘川喝酒,菊花釀聽起來溫和,用甘菊花煎汁,用曲米釀酒,加地黃、當歸、枸杞諸藥,即可飲酒,又有強身健體之效。崇圣帝喜歡飲酒,尤其喜歡研究花草蔬果釀酒,此等酒一旦釀造必定釀成烈性酒,否則那些釀酒官是要丟腦袋的。
崇圣帝刮了芙儀公主一眼,示意讓她禁言。
崇圣帝興頭正起,群臣附和聲連連,紀忘川只好舍命作陪。
粉衣妖嬈的宮女端著菊花釀娉婷而出,崇圣帝醉看美酒與美人,不禁念道:“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濕沾羅襦。這句詩說的便是菊花釀,愛卿,莫要辜負朕的一片美意。那個誰,你快把這一壇酒端給神策大將軍。”宮女雙手合抱的一壇菊花釀,足足五斤的菊花釀擱在紀忘川的桌面上,不容他拒絕,崇圣帝繼續道:“神策大將軍若是不喝完,便是你服侍不周,服侍不周只好掉腦袋。”
崇圣帝突然陰側側的一句,讓酒眼暈花的眾人瞬間驚醒。這是結結實實地將了紀忘川一軍,五斤烈酒喝下去,不燒壞身子也燒壞腦子,若是不喝,眼前的芳華少女就命絕于此,任誰都不忍心見死不救。
紀忘川泰山崩頂不變色,泰然自若,看得芙儀好生佩服,更添愛慕之意。“皇上抬愛,臣豈有不自知的道理。”
芙儀于心不忍,側身恭請圣安,然后小女兒情態道:“父皇,宮里釀的菊花酒這是最后一壇了,每回我想嘗嘗都讓您給推過去了,這回您把最后一壇都賞給神策大將軍了,我想品一品都不許。芙儀大膽,想向神策大將軍討一口酒喝。”
崇圣帝哈哈大笑,芙儀的心意他自然知曉,這還沒有指婚,一門心思都撲在紀忘川身上,連他要為難都要護短了,當真是女大不中留。他顧及過紀忘川的身份較為尷尬,若只是正統將軍的位分,為了芙儀,就算破格提升正一品又如何。只是紀忘川暗地里是繡衣司主上,掌管太多腌臜勾當,凡是提不上證據又非處不可的官員,都讓繡衣司這柄刀子剮去了。紀忘川知道太多他的內情,讓他成為芙儀的駙馬,成為自己的東床,難免心中有坎坷。但紀忘川天生姿容貌美,文武全才,又不屑于拍馬奉承,在官場中行走,不拉幫結派獨留清白,索性這番清高,也沒有人上表彈劾。
“準奏!”
芙儀走到紀忘川面前,優雅羞澀地低下脖頸,宮女連忙給公主斟了杯菊花釀。芙儀低切地說了句:“大將軍,多謝當日救命之恩,芙儀感激不盡。”
紀忘川略有訝異,但倏然平復下來,他想起了琳瑯失望盈淚的雙眸,無助又可憐,那種失落就像鈍刀子割肉,磨出一棱棱痧。那晚落水的少女穿著藕花的衣裳,他以為落水的是琳瑯,才會奮不顧身,沒想到竟然是偷溜出宮的芙儀公主。
紀忘川生澀客套道:“區區小事,公主不必掛心。”
芙儀舉杯含笑,漲紅了臉頰。“對大將軍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對芙儀而言猶如再生,感激不盡。”
崇圣帝見芙儀與紀忘川相談甚歡,不禁道:“芙儀,堂堂大江國的公主,豈可如此不自重,還不快回朕身邊來。”
芙儀被崇圣帝一吼,嚇得回身跪倒在地,說道:“父皇,芙儀有事起奏,還望父皇息怒。”
沸騰的蟹宴頓時被澆了一頭冷水,群臣停罷飲酒,紛紛把目光投向宴中落跪的芙儀公主。崇圣帝蒙了一頭霧水,連忙問道:“還不起來說話,這么跪著,好看相么?”
芙儀嬌滴滴地回道:“芙儀若是回稟了父皇,恐怕父皇還是會讓芙儀跪著,所以,芙儀還是先跪著,以策萬全。”
這么服軟又可掬的語態,崇圣帝的氣就消了一半,耐著性子等著芙儀的回話。“說,不許有半點隱瞞,否則禁足半月,扣半年月銀。”
半是威嚇,半是疼惜的態度,芙儀的膽子壯了,回道:“父皇,七夕當夜芙儀偷溜出宮去逛花市了。”
崇圣帝拍案怒道:“大膽!誰給你那么大膽子,偷溜出宮,有辱國體!”芙儀垂首戰戰兢兢,崇圣帝只好放軟音量,“說下去。”
“芙儀在花市看熱鬧,看到曲江池畔杏園邊有許多人放桃花燈,一時好奇就去看,沒想到腳下打滑就掉進池子里了,幸虧神策大將軍路過把芙儀救起來,芙儀這才能保住性命,繼續回宮孝敬父皇。”
崇圣帝忐忑的心這才安頓下來,繞了半天,芙儀就是想把話引到紀忘川身上,女兒大了心思活絡得很。“那以你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