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氏不說話,不是不想說,而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因為,說真的,她從來摸不透自家女兒在想什么。
她的女兒,向來不能用尋常思想去渡,她渡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是支持而已。
哪怕女兒撞得頭破血流,回過頭來,仍有她的懷抱可以療傷。
田蜜感覺到有雙溫柔的手輕拍了拍她放在案幾上的手背,她抬起頭,見到自家娘親溫和包容的笑容,她不禁一笑,點了點頭,雙目沉靜瑩亮。
宣衡隨著大部隊慢慢緩行著,唇邊笑意仍舊輕淺,只是目光沉凝了起來。他再度看了樓上姑娘一眼,姑娘雖然沒避開他的視線,但眼中已沒有初見時涌動的諸般情緒,那種平靜,讓他感覺像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至于為什么——他看了眼老百姓們激動而熱切地看著他與另一人的神情,聽著耳邊絡繹不絕的自以為祝賀或祝福的夸贊,真心是,郁悶的無語。
他想到了兩人再見的情景,卻完全意料不到會是這種狀況。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田蜜見龐大的隊伍遠去了,也不再孤坐,起身扶著譚氏出了廂房。
路過隔壁時,隔壁的門也拉開了,出來的,正是公孫宛一行。
公孫宛仍然端莊高潔,但細看便會發現,那臉上的笑,并不似平常禮貌客氣的笑,而是如天山雪蓮般燦然生光的笑,這讓她整個人容光煥發。
田蜜禮貌的行了一禮,一行人也還了一禮,并沒有過多的客套,田蜜退開一步。讓她們先行。
其他的女子未覺不妥,倒是公孫宛屈了屈膝,道:“還請郡夫人先行?!?
是了,譚氏也是朝廷冊封的郡夫人,這一點,許多人都忘了,沒想到公孫宛卻記得。
田蜜扶著譚氏往樓下走去。不由回頭看了公孫宛一眼。
公孫宛依舊是端莊高華的笑。看不出分毫不妥,倒是她身后的聞悠然莫名的有了底氣,較之前段時間看著田蜜的復雜。她這時的目光,是自信而傲然的,仿佛勝過了她一般,從……唔??赡苁菒矍樯习??
看來,她和公孫宛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見她們這樣。田蜜都點想念起故人來了。那個故人,今晚同樣可以見到吧?突然間,見她的期待,竟比見宣衡都高了。
這一日。京都無比熱鬧,這熱鬧,一直持續到了晚上的慶功宴。
田蜜就像個人偶般被譚氏折騰了大半天。從頭到腳無不煥然一新,裝扮完。她看著銅鏡,著實是驚訝了把,但當她到了皇宮,看著馬車上下來的那些千姿百媚的夫人小姐們,頓時就淡定了。
混入人流里,并沒有人會多看她一眼
。
嘴欠的田川適時在她耳邊低聲道:“姐,虧你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姐,看你的人,竟然連看娘的一半都不到?!?
田蜜可沒被打擊到,她抱著譚氏的胳膊,下顎微抬,不無驕傲的道:“那是我娘長得美。”
這話引來了一陣低笑,卻是崔希衍優哉游哉的行來,忍俊不禁的道:“說的是,郡夫人單單一個背影,便如瑤池仙人一般?!?
譚氏微緬,淺行一禮,輕聲道:“兒女玩笑,讓丞相大人見笑了。”
面前的婦人螓首微抬,琉璃宮燈在她欺霜賽雪的臉上灑上一層光暈,一雙剪水眼眸瀲滟生輝,盈盈一望,滿殿的燈火都失了顏色,本是信口笑贊的崔希衍,頓時呆了一呆。
田蜜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眼里溢滿了笑意,她噗嗤一聲,輕笑出聲來。
崔希衍如夢初醒,饒是淡定如他,也口拙了,他面露尷尬,低咳兩聲,正準備找點什么話來說,眼睛四下里一轉,面上瞬時一喜,揚聲笑道:“那不是我們的大將軍嗎?”
田蜜回頭,見繁蕪花木下,年輕的將領被一群人嚴嚴圍著,聞聲向這邊看來。
他看到了田蜜,眸光一亮,而后便是一深。
因為,田蜜在看到那密密麻麻的一群人時,腦袋便是一疼,她轉過身來,挽著譚氏,斂身向丞相告辭。
這一串動作如行云流水般流暢,根本讓人來不及反應。
崔希衍打招呼的手僵在那里,本來想借某人解局,結果,好像弄得更僵了。
這兩人,搞什么?。?
崔希衍疑惑的看向宣衡,宣衡無奈的搖了搖頭,兩人對望了一會兒,同時苦笑了一下。
宴席設在殿內,主位為御座,兩邊席位依次排開,案上已鋪好錦緞,放上精美器皿,宮裝高鬢的宮女靜立在旁,畢恭畢敬的伺候著貴賓。
田蜜在指定的位置上落座,陸陸續續的,賓客滿席,未著朝服的眾人隨和了許多,相互寒暄著,自在而熱鬧。
到了預定的時間,太監尖細高亢的聲音自殿外傳來:“皇上駕到——”
席上瞬間一靜,眾人齊齊行禮,高呼道:“吾皇萬歲?!?
晃過眼前的衣擺,不止是耀眼的明黃,還有閑適的月白,再然后,是五彩繽紛的宮裙。
皇帝衣袍一掀,在主位落座,他未語先笑,中氣十足的道:“眾卿平身,今日普天同慶,無需多禮,諸位開懷就好。”
皇帝的心情,十二萬分的好,連帶著內虛的身體看起來都好了許多,紅光滿面的,就像是回光返照似得……
心下一定的眾人爬起身來,個個端正地在自個兒的位置上坐好。
不一會兒,流水一般的宮廷御菜擺上,靜立的宮女跪坐在旁,布菜,斟酒,姿態優美,有條不絮。
樂師奏起了樂,舞姬跳起了舞,一時間,殿內樂聲飄飄
。長袖飛揚,每一個纖細的腳踝騰起或落下,都像是踩在云絮中一般,輕盈而嫵媚,清婉卻魅惑。
酒過三巡,難免飄飄然,宴會這才活了。
田蜜也喝了點酒。好吧。不只一點,有點兒多,自從與丞相喝了第一杯開始。就陸陸續續有人來敬,能擋的田川都幫她擋了,但田川的酒量并不驚人,這會兒已經趴了。她沒法,只得謙遜應著。小口抿著,權當意思了,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得不喝的——
一大波武將涌來。他們臉色通紅,顯然已經被灌了不少了,這會兒打開了話夾子。各種感念的話說著,直白而熱烈。讓她覺得即便是婉拒也會好傷他們的心似得。
盛情難卻,田蜜騎虎難下。
她身姿本就嬌小,站在一眾高大威武的武將間,就像要被淹沒了似得,若不是她臉上始終保持著得體的微笑,雙目瑩潤有光,怕是會給人一種可憐巴巴的感覺。
事實上,她細膩瑩白的臉頰染上一層桃紅,雙目繽紛絢麗,盈盈閃動間,確實惹人憐。
征戰沙場的將領雖然粗糙,但心中未必沒有一團柔軟,尤其在見到嬌小的女子時,心中的保護欲更是蹭蹭往上升,再加上今晚喝多了酒,平日里口無遮攔慣了的人難免會上勁兒,就有漢子直愣愣看著她道:“姑娘可許了人家?”
田蜜當場死機,她愣了片刻,正張嘴欲言,忽聽到一聲輕笑自圈外傳來。
聽到這聲音,剛還醉醺醺的眾將立時清醒了許多,他們下意識的站直了身體,給那人讓出道來。
一身月白華袍的年輕男子緩步走到田蜜面前,他漆黑的眼中帶著淺淡笑意,向田蜜舉了舉手中金樽,開口道:“這一杯,在下代數萬邊關將士敬姑娘?!?
說罷,他仰頭,喉結微動,一飲而盡。
見田蜜還端著酒傻愣在那里,他微微一笑,手一伸,宮女滿上第二杯,他長身而立,微側目,看了眼身后眾將,四兩撥千斤的道:“酒也敬了,謝意也表達了,還不回去?”
眾將愣愣的點頭,遲疑的往后退,再被他一看,立馬一窩蜂的散開了。
田蜜緩緩眨眨眼睛,看看杯中酒,再看看眼前人。
然后,她仰頭一飲而盡。
宣衡目光微動,柔聲喚道:“蜜兒……”
田蜜看著他,目光微轉,看了眼他身后,開口道:“挺多人在等你?!?
就這么一會兒,已經有很多人站在他席位前,巴巴望著這邊了,他若是站久了,在這樣的場合下,說不定會傳出什么閑言碎語。
宣衡輕揉了揉額角,看著她,先是有些無力,后又有些強勢的道:“不準亂想,一會兒我們都裝醉離席,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
見田蜜只是睜著那雙瑩潤的大眼睛看著他,他略有些急切,堅持道:“答應我。你應了,我再走?!?
田蜜看著他身后那道專注而復雜的目光,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好?!?
“乖
?!毙膺@才轉身回去。
面對著他,極力忍住喜悅,保持住儀態的,正是公孫宛。
公孫宛親自斟酒祝賀他凱旋,在這一天,其實不算太過逾越,但因為主角是這兩人,席上的視線便默契的聚集了去,頓時,又是好一番竊竊私語。
田蜜正低頭抿著酒,冷不丁的,耳邊一陣香風拂過,一道甜膩的聲音鉆入耳里,滑溜溜的往心臟的位置去,在心里攪風攪雨的。
那聲音輕輕的道:“怎么,落寞了?”
如春風吹過,亂了一池春水。
席上籌光交錯,溢美之詞如黃河泛濫,但聽在耳里,卻如風過無痕,再多的人,好像都是多余的。
怎不落寞?天地間好像孑然一身。
而對岸,花紅柳綠,鶯鶯燕燕,好不逍遙快活。
如果那人真快活的話。
田蜜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眉眼卻染上了深深的笑意,她側頭看去,果然見到一位嬌艷明媚的華服麗人。
是記憶中的模樣,卻比記憶中成熟了許多。
云鬢高挽,珠釵炫目,高額明亮,眉間貼著花鈿,那紅梅宛如烈火綻放,若只看眉宇,未免太過絕烈,但加上一雙嫵媚動人的鳳眼,卻只覺有萬種風情撲面。
現在在她面前的,已不是那個嬌蠻少女,而是一個風韻絕佳的成熟女人。
田蜜微微勾了勾唇,眼里笑意明動,她恭恭敬敬的俯身一禮,垂首道:“見過貴妃娘娘?!?
王鳳仙紅唇微勾,神情嫵媚而慵懶,她曼聲道:“免禮。”
她擺了擺手,宮女識趣的退開一些,她柔若無骨的靠著田蜜,纖長的手指往她胸口戳來,湊到她耳邊低笑道:“他那邊美女如云,你這邊清清冷冷,你這里,難不難過?。俊?
難不難過?
田蜜看了對面翠袖殷勤玉盞金杯的畫面一眼,眼里有淡淡笑意,她道:“還好吧。”
還好……吧?這是什么答案?
王鳳仙鬧不懂她,但她知道,只要田蜜不說,她根本拿她沒法,她頓時興意闌珊,眸光懶懶一轉,不其然的,撞見對面一道視線。
那人漆黑的眸子微瞇,堪稱是“盯”著她的動作。
她嫣然一笑,伸手攬了身邊人的腰,整個身體都黏在她嬌小的身子上,她伸出指甲上涂著鳳仙花汁的手,輕挑了她下顎,朱紅的唇,近乎印在她小巧的耳朵上。
田蜜本來又想縮脖子,但聽到她的話后,動作頓住了。
王鳳仙做完這一列動作,暗地里向對面的人拋了個媚眼,而后施施然的回了主位。
她長頸微探,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