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聽他如此說,神情卻很平常,她靠著鐵柵,平靜的開口道:“這不是你的功勞,即便沒有你,我也會如此做,只是沒有你們的幫助,道路可能更曲折坎坷罷了。”
她頓了頓,又道:“宣衡,你說,是不是每一次,都是我自己做的決定?”
這倒是……無可厚非。可是為什么,他會覺得心里好軟好軟,融化成一團。
漆黑的眸子怔怔看著牢房頂上交錯的鐵梁,眼里有淺淺瑩光,他眨了下眼,唇角輕揚,道:“是,蜜兒很勇敢,也很厲害。”
如此,田蜜便笑了,道:“既然都是我自己決定的,那就好的壞的都是我的事,與他人無關——或許過程與你和你的小伙伴有關,但是,無論糧案也好,盧東陽也好,云子桑也好,這些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你助我一臂之力,不過是因為我們目標一致罷了。”
她笑罵道:“所以,你可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我不會感激你的,因為,你雖幫了我,但我也幫了你,我們扯平了。”
一只手舉起,四指握攏,小指豎起。
扯平了嗎?看著那根纖細的小指,他眸光暗了暗,伸出手去,卻并沒有勾上她小指,而是握住了整只手,拉下來,垂放在兩人之間。
@??田蜜再次怔了怔,臉上有絲困惑——宣衡舉動,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尋常了呢?
但既然他只是握著,她便也沒有過度反應——在這很涼的夜里。有一個熱源,她確實覺得溫暖了很多。想必,這也是他的用意。
見他沒有說話,她便將他剛才所說的事情,好好的理一理。
他說,呂良和阿潛,都是他這邊的人。
呂良專跟朝廷做生意,有利于收集證據,可當她那個時代所說的污點證人。
而阿潛是稅監的義子,內部消息最是靈通。可以說。有了它,完全可以將敵人從內部分裂。
那場糧案,在碼頭上,她清楚的記得從市舶司里輕而易舉的搜出證物時。在場之人那驚訝十足的神情。
現今想來。確實只有阿潛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做到這點。所謂的官官勾結,不過是在麻痹對方罷了。
而阿潛的用處,遠不止這一點。
宣衡的這兩把刀。直插入了對方心臟。
再加上她。
長而卷翹的睫毛緩緩眨了眨,她微側了側頭,問身后的人道:“接下來,還需要我做什么嗎?”
“此事,亦要從頭解釋。”宣衡如此道:“要追溯到盧東陽自縊那晚。”
“盧東陽自縊那晚,云子桑來見過我,她來探我虛實,我便順手推舟,于是,便有了應她之邀參加蹴鞠大會之事,當時她有什么目的我并不清楚,之所以應承,正是為了引蛇出洞。”
宣衡道:“云子桑走后不久,牢中便傳來盧東陽自縊的消息。”
“盧東陽雖死,但總有些痕跡留了下來,之后的九日,我和小川都在查他在世之時所接觸的案卷。扶桑突然暴斃在牢里那件,便在其中。我們查出扶桑并沒死,并派人密切監視他,這就有了大會尾聲那段。”
“而在此期間,聽小川說你在找盧小姐,我便派人去尋她。”宣衡解釋的很詳細,除了不能說的都說了,他老實交代道:“盧小姐并沒有失蹤,林家找不到她,是因為我先一步找到了她,并答應了她一件事。”
田蜜側頭,聽宣衡道:“我答應,把她送到云子桑身邊。”
“而作為回報,她承諾告知我一個秘密。”眸光暗了下來,宣衡補充道:“一個足矣捉拿云子桑歸案的秘密。”
所以,這間牢房,其實并不是為她準備的,而是為云子桑嗎?
田蜜看著這漆黑黑的牢房,腦袋里,不由浮現出了云子桑頭戴冪籬站在黑暗里的樣子。
田蜜依舊沒有開口說話,太過安靜的空間里,聽著宣衡溫涼如水的聲音,會舒服很多。
舒服的,都快睡著了。
感覺到鐵柵后的腦袋偏了偏,柔軟的發絲散落進頸窩里,癢癢的,宣衡沒動,只唇角溢出一絲笑容,繼續溫聲道:“過了今晚,明日一早,子桑小姐便無法再生事端了,其中緣由,我想,盧小姐親自跟你解釋比較好。”
田蜜低低“嗯”了一聲,聲音里有濃濃的睡意,但還保持著一些清醒,低聲問道:“你們就不怕我明日無法為自己開脫嗎?”
“就此,我也問過盧小姐。”宣衡輕淺一笑,道:“盧小姐說,這個問題,你已經解釋過了,她說她相信你。”
誠然,在提出這個觀點時,她就清楚的向學子們解釋過其中緣由,盧碧茜身在其中自然知曉,所以,她不擔心。
“最后一個問題。”掩嘴打了個哈欠,她眨了眨困頓的眼睛,輕聲道:“潛大人,為什么會站在我們這邊?”
她其實想問的是,他值得信任嗎?即便懷疑一個曾幫助過自己的人并不光明,但阿潛這個人,亦正亦邪,似脫俗卻又不離凡俗,她實在看不清楚。
稅監阮天德,是他的義父,他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雖然他看起來清清冷冷的,可她并不覺得他是個冷漠無情的人。
宣衡漆黑的眼中有點點笑意,他坦然笑道:“我并不知道是為什么。”
似是感覺到田蜜的詫異,他笑了笑,唇邊笑意淡了下來,目光有些深遠,回憶道:“初見他時,正值夜幕四合,我剛在楊柳村外的小山坡上料理了阮天德派來的殺手——你還記得吧?那時你裝傻,袖口中掩著木簪。固執的對我說要回家。”
田蜜想,怎么可能忘記呢?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行兇現場,灌木林上的鮮血,地上凌亂的尸體,不合時宜的雞鳴,這一切,都不亞于現在。
“我目送你遠去后,回過身來,便見剛掩埋好的土堆旁,靜立著阿潛。那時天正黑。阿潛那身銀袍格外醒目,像什么呢?就像傾瀉下來的月光。”
“那場景下,阿潛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凡塵間的人。但是來自九天還是地獄。還真不好判斷。”
然后呢?田蜜就像在聽故事。雖然很困,但還想知道接下來如何。
宣衡的聲音,真的和坐在床頭哄人睡覺時講故事的聲音一樣。溫軟而悠長。
宣衡沒讓她久等,有些愉悅的淺笑道:“然后啊,那個謫仙般的人開口道:他是我義兄。——我不得不以為他是來尋仇的。”
嗯,確實像是來尋仇的,然后呢?
“然后他仿若洞悉我的想法般,緊接著道:但我不會殺你,至少現在不會。”被人這么說,宣衡竟然不惱,還輕笑了下,含笑道:“他道:我會助你完成任務后,再殺你。”
事情的經過便是如此,宣衡側頭對田蜜道:“我想,他那樣的人,是不屑于撒謊的吧?”
什么叫吧?田蜜聽著聽著他溫溫涼涼如同脾氣好到不行不行了的聲音,深深的感到腦袋疼。
被人定下了殺期,難道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嗎?緊迫感是什么知道嗎?
男人間的基情,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管他呢,沒道理皇帝不急太監急不是?這個問題她不想了,也想不動了,腦子完全不聽使喚了,要睡著了。
腦袋一偏,落在鐵柵的間隙中,靠在背后那人溫熱的肩膀上。
感覺到肩膀上輕落下的重量,一直不斷說話的宣衡禁了聲,他側頭看了眼,見到她安寧的睡顏,輕輕笑了笑,而后伸手穩住她頭,慢慢放穩,再站起身來。
他再次回到牢里,脫下外袍,小心的給她裹上,然后抱起她,平穩走出幾步,輕手輕腳的放在早已布置好的石榻上。
坐在榻邊,凝神看了她好一會兒后,他俯身,輕柔的在她眉心落下一個吻,淡紅的唇角輕揚,溫聲道:“謝謝。”
這聲音,如呼吸般,輕而淺,在額上打個圈兒便散開了。
而后,他起身,腳步輕盈的往外走去。
一直到輕盈的腳步聲完全聽不到了,石榻上靜臥的人,才睜開眼睛。
她怔怔的看著這片漆黑的空間,眼睛眨也不眨,眼前如墨的黑,幻化成了無數雙漆黑的眼,每一雙眼都一模一樣。
眉心像火燒一樣。
她伸手覆在額上,緩緩眨了眨眼,神情怔怔。
她又不是真傻,倘若這個動作都看不出什么來,那就真是白活一回了。
宣衡喜歡她。
然后呢?她竟然不知道該接什么。
上輩子當然也相過親,對象各方面也很不錯,然而結果呢,對方突然說不適合,緊接著她成功的把自己作死了,雖然那是個意外。
她當然不會糊涂的拿宣衡和那個僅相處了兩個月的家伙比,只是——她好像想多了,宣衡都沒開口說喜歡她。
倒不是說必須要對方說喜歡啊愛啊,只是宣衡這樣的人不坦白,就必然有他不坦白的理由,這理由,往往還很重要。
田蜜翻了個身,側身對著墻壁,蜷縮著身體,閉上眼睛。
可是睡不著,一閉上眼,便是剛才的情景。
并非是那一吻,而是更多的。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在牢里,而他在牢外,兩個人隔著一道鐵柵,背靠著背,靜靜的說著話。
只是想聽他說話。
他的聲音流淌在黑夜里,輕輕的,淺淺的,明明不帶任何重量,卻安撫了她的心。
她不害怕了,忽然覺得,沒什么好怕的,有人在身邊拍著她,有人在外面等著她。
真好。
宣衡,我也喜歡你。
但只有喜歡,還遠遠不夠。
黑夜過去,晨曦到來,德莊城一大早就醒了,清晨便活躍非凡,不約而同的,許多人都往府衙擁去。
千金居內,盧碧茜一早造訪云子桑的院落,她踏入臥房后,見云子桑一大早便握著本書,單手支著頭,斜臥在軒窗旁的貴妃榻上,疲懶而雍容。
云子桑見她進來,目光從書卷上移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道:“碧茜今日可早。”
云子桑手里握的是一本地理志,但不是昌國的,而是東楚的,她正看著的,是東楚的一個邊關要塞。
盧碧茜并不避諱的看了眼她讀的書,收回空洞的目光,她溫聲淡語道:“子桑當真博學多才,東楚的事物,也專研的如此仔細。學富五車,也難怪能出口成財。”
云子桑笑了一笑,笑道:“碧茜也不遑多讓。”
盧碧茜沒有再多言,只是看了四下里一眼,道:“子桑既已起身,何不叫丫鬟前來伺候?”
云子桑拿書的手腕微卷,目光疑惑的看向盧碧茜,問道:“碧茜今日有何事嗎?”
盧碧茜淡然的提醒道:“子桑難道忘了,今晨府衙開庭審理田姑娘之案,此案乃是子桑所揭,亦需過堂聽審。”
“哦。”云子桑仿若真的才想起這事兒,但她并不緊張,只道:“不急。”
但意想不到的是,盧碧茜竟然還是不軟不硬的道:“仙子還是梳洗打扮吧,免得誤了時辰。”
不是叫子桑,而是叫仙子,且這態度……云子桑皺了皺眉,她冷了臉,放下書,看了靜靜立在一旁的盧碧茜一眼,揚聲喚道:“來人,更衣。”
這邊梳洗完畢,剛踏出門去,便見走廊里管家惶惶張張的跑來,到她身前長長一拜,急聲道:“仙子,官府派人來請您前去府衙。”
官府派人來請她前去府衙?她又不是犯人,何須派人來?再則說,這種請,又哪里是請?
而且,這時間掐的可真準吶,倒像是都算計好了似的。
云子桑側頭冷冷看了保持緘默的盧碧茜一眼,雖覺有異,但也不懼,廣袖一甩,便道:“那我就隨他去看看!”
一行人到府衙時,衙門已經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滿了,且大家看她那目光,都有些怨恨。
這份怨恨,在蹴鞠會后她就習慣了,昨晚不過又加劇了一層而已,區區螻蟻,再多她都受得起。
云子桑昂首挺胸,直端端地從人群不自覺分開的道路中走進去,一身盛氣,生人勿進。
一直到踏入大堂的前一息,她還是銳氣十足的,然而,當她直端端的眼神直端端地看向大堂正中的時候,她卻駭然瞪大了眼,腳下下意識的一退。
她沒死?
她怎么可能沒有死?
發生了什么?這陣仗,她竟然分毫不知情。
心中揣測,云子桑強壓下這種不妙的感覺,緩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