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潛到的時候,宣衡正拿著封信件坐在桌旁出神,竟連他進了門都沒有一點反應。
阿潛順勢掃了眼桌面,見其上略備了些酒菜,置了兩副碗筷,碗筷擺放整齊,分毫未動,顯然是在等人。
這個時候等的人,自然就只有他了。
阿潛沒有出聲,宣衡出了會兒神后,指尖動了動,自然的側過頭來。
他漆黑的眸子由幽暗轉為明亮,習慣性的淺笑道:“回來了,如何?”
夜里悠涼,阿潛攜著一身風雨之氣入內,讓整個房間都涼了幾分。
宣衡將信放在一旁,伸手給他倒了杯酒,遞過去。
阿潛沒有拒絕,接過,飲了一口。
熱辣辣的紅娘子即刻燃了腸胃,向四肢百骸蔓延開去,阿潛微吸了口氣,心中舒暢了許多。
但也他只是喝了點酒,并沒有動筷,便開口道:“子桑云已死。”
宣衡聞得這話,并不意外,他點點頭,便不做聲了,眸光有些迷蒙,看起來,竟像是心不在焉——不單對他先前還十分重視的此事心不在焉,而是好像對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阿潛不免有些詫異。
這個人,可是無論何時都是輕淺從容的,就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這還是第一次,見他失神至此,竟都浮于表面了。
是因為那封信嗎?阿潛雖有疑惑,但卻只是淡淡瞟了那信一眼。并沒有過于關注其上的內容。
“那本賬冊現今在王鳳仙手里。”阿潛沒有多問,只是繼續道:“王鳳仙在阮府,此事,回去之后,我會想辦法。”
宣衡點點頭,并沒在意,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只是又為他添了杯酒。
阿潛清冷的眸子動也不動,看著他,淡淡提醒道:“酒滿了。”
見宣衡懊惱一笑。阿潛微凝了片刻。清漣的眸子看著他有些異常的神色,忽然想起方才更為詭異的那人來。
他沒去碰酒杯,只是穩穩坐著,眼神清明。看著他。開口道:“子桑云除了告知我此事。還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好生跟著宣世子。”
“兩年內不要上京都。”
在當時,阿潛并沒有追問子桑云緣由,而此刻。對宣衡,他也并沒有隱瞞。
他甚至沒對子桑云讓他追隨宣衡的話進行任何粉飾,且這話說出來,是不帶任何感情的,并非表忠心,而是陳訴一句話、一個事實。
而宣衡在聽聞此言時,眉尖卻是輕蹙了一下,目光近乎瞬息便銳利了起來,他直直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那封信,問道:“她執意要回故居,故居之中,可有什么東西?”
“空無一物。只是,她趁我不防之時,喚來了一只云雀,從雀兒腿上抽出了一卷紙條——將才那話,便是她在看過紙條后跟我說的。”阿潛神情平淡,將自己所知道的,和盤托出,“且當時,她狀若癲狂,眼里具是快意。”
宣衡聽聞,漆黑的眸子沉了沉。
子桑云乃是圣上的私生女,圣上摒棄了她,以她的性子,必然是愛之深恨之切的。而能讓她在臨死時如此痛快的,說不得,便是與關皇家有關的消息,且這消息,必然還對皇室不利。
再加上他剛從母親的信中所得知的內容,這雙管齊下,他便覺得心中有些不安定了。
宣衡凝眉看向阿潛,輕聲問道:“還有嗎?”
阿潛搖搖頭,道:“再無其他。”
子桑云刻意回一趟故居,只是為了在死前得知一份消息?倘若消息不至,亦或者不如她所愿,那她回去又是為何?
阿潛說,她得知消息時形似癲狂,可見她本身也意料不到。
由此可見,她本來的目的,并不在此,她特地走這一趟,一定是有別的原因,換句話說,她一定留下了什么給她的同伴。
子桑云在德莊經營如此之久,即便左膀右臂斷了,小嘍啰應該還是有的,其中不乏衷心之輩。
宣衡霍然起身,道:“我再去看看。”
然而,當兩人再次返回千金居時,子桑云的尸體已經不在了,地上唯有一灘血跡,其他的,便是尋遍了犄角疙瘩,也一無所獲。
沒有絲毫線索,宣衡雖知道子桑云可能會對皇室不利,但她具體要做什么,他卻是想不到,唯一能做的,無非是休書一封,讓京都中人警醒著點,然后,他叫來了呂良。
呂良身子一震,瞪大了眼,詫異的道:“你讓我前去邊關?現在就去?為什么?我去了你這邊如何是好?”
“不必擔心我,我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倒是父親——”他眉宇微凝,淡紅的唇抿了抿,黑眸里星光暗沉,有些擔憂的道:“不知為何,得知子桑云死時的情景,我心中略為不安——子桑云是圣上的女兒,又有東楚血統,而父親,又被圣上調往了邊關。”
宣衡緊了緊手上的信紙,便是不看,那些字都浮現在眼前。
信,是母親回的,母親并沒有反對他的婚事,甚至,便是此刻,她還按照他的意思,另休書一封,寄給總兵大人。
只是,母親同樣也說了,孰輕孰重,孰急孰緩,他自己掂量清楚便是。
母親說,父親已于月前被派往邊關,而早在增賦之稅收歸國庫后,陛下便下撥了大筆錢財,用以軍資購置,并從各州縣調運了大量軍用物資前往邊關。
自古以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聞風知聲,朝臣敏銳的嗅到了異樣,紛紛上書反對,御史臺更是有多位諫官和御史以退職,甚至是死諫來彈劾此事。然而,陛下不止對堆積如山的奏折充耳不聞,甚至,還變本加厲,說出了御駕親征的話來。
古來,皇帝無大事都不離皇宮,御駕親征更是牽動國本,群臣自是激烈反對。
然而陛下孤注一擲,且很快拋出了一個影響巨大的消息——昌國與東楚征戰日久,今已累積滔天血債。現如今東楚內亂。正是最好時機,若是能一將功成,便可保我昌國萬古和平。
此言一出,朝中武將沉默了。
百年征戰。誰家祖輩沒在與東楚的戰役中犧牲過?這仇一輩輩積攢下來。那是不死不休。往日是沒機會報仇。而現在,如陛下所說,機會大好。國仇家恨。這一次,要跟他們算總賬!
“一干武將中,父親卻是極力反對,奈何,在‘后世平安’的誘惑下,便是文臣,都不禁動搖了。”宣衡搖了搖頭,面容在燈火的晃悠下,半明半暗,星眸半掩,低聲道:“如今災情多發,朝廷應對本就勉力,若是再耗費如此多的人力物資在戰爭上,老百姓們,豈不苦不堪言?”
這世間,再沒有比戰爭更耗費人物財力的,戰事一起,往往民生凋敝,而且,結果未嘗可知。
更別說,此一戰,還師出無名。
而如今,這些重之又重的東西竟都不是他最擔心的,他最擔心的,竟然是子桑云死前收到的消息。
能讓子桑云如此失態,必定事關重大,不知是否有關東楚、有關這場戰事?倘若如此,那豈不是……
“可圣上主意已定,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又能奈何?”呂良已將信件瀏覽完,他看著微垂著頭,凝神思索著事情,面色沉重的宣衡,有些情緒萬千。
倘若可以,世子才是最想奔赴邊關的那人,然而,他尚有皇命在身,不可違背。
“世子無須擔心,王爺一身戎馬,殺敵無數,東楚軍早已聞風喪膽,此一役,定會凱旋。”這話,是寬心,亦是實情,宣王無異于昌國的定海神針,不止呂良對他完全信任,怕是所有人都是如此。
是以,呂良反倒是略有些擔憂的看著宣衡,道:“倒是世子,遠下青州,身旁再無別的人,阿潛又不知……”
他抿了抿唇,垂下了頭,沒有再說。
卻聽宣衡一笑,淡然安撫道:“無妨,我還有蜜兒在。”
呂良一抬頭,見他笑容真心實意,便也一笑,不再過度擔憂。
田姑娘有的時候,確實能一個頂幾了,況且最主要的是,她可以讓人放心的去相信。
此時的呂良,已完全沒有吊兒郎當之氣,他身姿端正,面容堅毅,目光堅定,身一俯,垂頭拱手,肅聲道:“世子且放心,末將以項上人頭擔保,只要末將在一天,便會護王爺周全。”
宣衡沒有說別的,只是扶他起來,漆黑的眸子看著他,眼里流光淺淡,他低沉而平穩的道:“你要活著。”
呂良看了他片刻,重重的一點頭,不再多語,衣擺一揚,轉身便大步離去。
那步伐,毅然決然,英勇無畏。
而宣衡一直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許久之后,才收回神來。
屋外陰冷,然而手上的信紙,卻已被汗水濕透,只是展開來,仍能看清字跡。
母親說,她同意這樁婚事,也慶賀他能尋得意中人。
然而,他明白,這并非是最好的時機。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或許……
宣家每一個人都知道,從身為宣家人的那一刻起,這條命,便不單單是自己的。
宣衡將信紙仔細折好,原封不動的裝入信封里,然后妥妥帖帖的放置好。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榻上,枕著手臂,看著窗外的雨,以及桌上的燈火,思索著許多事情,始終無眠。
而此時,田蜜睡得正沉,已是五更時分,忽有一陣馬蹄聲傳來,田家的院門突然被碰碰敲響。頓時,田家人都被驚醒了,田蜜披衣出門,見譚氏、田川及陽笑都站在房檐下看著她,而院子里,站著一個背著行囊的青年。
“阿良哥,這么早。”田蜜有些不明所以,她指著他背后的行囊,疑惑道:“這是?”
呂良二話不說,直接上前幾步,猛地單膝跪在地上,對著田蜜拱拱手,鄭重的道:“田姑娘,日后,世子便拜托您了。”
說罷,垂下了頭。
田蜜萬萬沒想到他有會這番動作,她驚了一驚,下意識的后退一步。
她看了眼呂良身后的行囊,又看著他如此正經又剛毅的神情,即不明所以,又有幾分不安,不由問道:“阿良哥,你這是?”
呂良沒有多言,只是深深一拜,站起身后,再次向她執了個禮,利落的起身離去。
“阿……”田蜜開口,呂良并沒有回頭,她便也作罷。她看著他如此果決的背影,秀眉緊蹙,眼里滿是困惑與擔憂。
呂良何以背著行囊?他又為何給她行如此大的一份禮,且說這樣的話?無論是這個禮,還是這些話,都不合規矩。
他此番,倒像是將宣衡交給了她似得。
可是,宣衡與她,并沒有……
田蜜搖搖頭,滿臉不解。
譚氏也不明所以,倒是田川看著這情況,眼里有幾分清明,大概想到了什么。
呂良是宣王府管家之子,自小在宣家長大,隨宣衡入軍營后,一直擔任他的副將。是以,呂良與宣衡,不止是上下級關系,更有主仆之義。
呂良自小與宣衡親厚,對宣家感情至深,宣家許多事,都不會避著他。
呂良會有此番行徑,必然是因為之前寄往京都的回信到了,宣王夫婦當真是認可了姐姐了。
只是,看這情況,似乎還發生了些別的事情,而且事關重大。
田川心中有了計較,他走到即茫然又擔憂的田蜜身前,老成持重的道:“姐,我去宣大哥那里看看,你先進屋休息,百信銀行不日便要開張,在此之前,你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就不要再過于操心了。”
銀行開業是件大事,請帖早已發出,且都是些重之又重的人,半點怠慢不得。
況且,她也請了宣衡,當然,還有許多人,政界商界,甚至盧碧茜和王鳳仙。
據碧茜說,鳳仙小姐都快被憋死了。于是,借此機會,她邀請了阮天德和王成。如此,王鳳仙再極力自薦下,便容易被應允了。
總之,那天什么人都有,事務又繁多,光是想想都頭疼,希望一切順利吧。
田蜜掩嘴打了個哈欠,搖搖腦袋,晃晃悠悠的回了屋。
轉眼,便是百信銀行開業這天,此事,德莊城早就傳的沸沸揚揚,到了這天,簡直熱鬧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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