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曲振邦,天津保安總隊機關(guān)槍大隊大隊長。進租界沒法帶長家伙,寧立言說給我準(zhǔn)備了一支沖鋒槍,讓我跟你要。”
曲振邦開門見山報出身份來歷,也等于是把自己的把柄交到趙歆手里。如果對方拿住這個把柄,日后曲振邦難免受其挾制。從這個簡單直接的自我介紹中也可以看出他的為人,干凈利落簡單直率,倒是很對趙歆的胃口。
他自己在警務(wù)處那種地方,便恨不得天下人都是直性子自己才好做事,因此與曲振邦算是一見如故。
寧立言在凌晨的時侯讓人送了個裝小提琴的盒子到回力球場,打開來便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一支綽號“芝加哥打字機”的湯姆生沖鋒槍。這種沖鋒槍火力強大可惜生不逢時,問世之后在美國銷量平庸,不管軍方還是警方都沒什么興趣,反倒是成了“禁酒時代”黑幫暴徒的心頭好。中國在1922年便進口過這種武器,太原兵工廠還有專門仿造這種槍械的沖鋒槍廠。
琴盒里的這支沖鋒槍自然不是國內(nèi)仿制品而是美國原產(chǎn)貨,租界警務(wù)高官搞這么一支沖鋒槍不是難事,但是不知道給誰用。聶川相來推崇精準(zhǔn)射擊,如果條件允許喜歡用莫辛納甘或是三八大蓋,近距離射擊也是使用駁殼槍,并不喜歡用這種重火力沖鋒槍。趙歆又不會親自上陣搏殺,這武器用不上,這時才明白原來是給曲振邦所準(zhǔn)備。
拿了琴盒的曲振邦隨著聶川下樓出發(fā),聶川問道:“你也不問問怎么個打法?就不怕我們把你當(dāng)炮灰用?”
“我是軍人,瞻前顧后打不了仗。反正和劉黑七他們已經(jīng)是勢不兩立,不管怎么著也得拼個死活,有這么個機會就必須抓住不能放過去。我也相信寧立言是個爺們,不會用下三濫的手段。”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來到樓下,曲振邦不知從哪借了一部汽車代步,車內(nèi)雖然沒放槍支,卻放了一口因長城抗戰(zhàn)而名動天下的厚背大砍刀。
意租界不限制冷兵器,這東西可以堂而皇之地帶進來。顯然曲振邦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如果在這里找不到槍械支援,便用這口砍刀與劉黑七以及他的部下拼個死活。聶川問道:“你手下管著數(shù)百人馬,怎么就一個人過來,也不帶幾個弟兄?”
“意大利雖然不像小日本那么霸道,可這里終究也是租界。若是鬧出糾紛來搞不好就是國際爭端,再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讓弟兄們陪我冒險。”
聶川不過是帶著幾分戲謔性質(zhì)的提問,不想曲振邦竟然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讓他詫異之余也發(fā)現(xiàn)這是個老實到有些木訥之人。以聶川的性子自然不會和這等人成為朋友,即便是從戰(zhàn)友的角度看,這個人也只適合沖鋒陷陣當(dāng)炮灰,做不來其他。這次與土匪的沖突,這種猛將是否得用卻也難說的很。
按著巡捕所指引的方向,汽車很快就到了地方。迎接他們的乃是一個身高體壯滿臉絡(luò)腮胡子身穿巡捕制服的洋人,朝兩人行禮示意:“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他們無處可逃。”
劉黑七在接受藤田招安就用了李代桃僵的辦法,讓自己手下嘍啰代替自己和藤田談判,整個過程中他冒充成嘍羅在邊上偷看,藤田手里也確實沒有劉黑七照片,所以一直沒搞清楚誰才是正主。等到綁架楊敏失敗,劉黑七便意識到不好,尋了個機會偷偷溜走,把手下全都扔給了日本人。
在天津他還有一個最隱秘的藏身地,即便是最知己的兄弟也不曾知曉,除非寧立言能掐會算,否則不會知道自己躲在哪里。等到風(fēng)聲過去,再離開天津也不晚。至于部下的死活,劉黑七從一開始就不曾考慮,自然也不是負(fù)擔(dān)。
混混搜查天津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逃離,這些部下得不到劉黑七指揮,全都如同沒頭蒼蠅一般隨意行動。從那時候開始,這支隊伍的實際首領(lǐng)就變成了劉黑七的本家兄弟劉桂林,也就是開槍打傷廖伯安并且作主洗劫湯家的大漢。劉黑七對自己手下的武裝實行嚴(yán)格精神控制,即便是本人不在,部下依舊忠誠。
劉桂林固然是劉黑七的本家族親也是隊伍中膽子最大槍法最好的一個,亦不能服眾。對于眾人的領(lǐng)導(dǎo)只是相對性,權(quán)威遠不及劉黑七。
正因為這一點,這支隊伍的行動速度不算太快,而且在幾時前往湯家的問題上還發(fā)生了分歧。一部分人堅持晚上才能去,既可以避開耳目,也能等等自家團總。若是劉黑七能夠聯(lián)系上自己這些人,有新的命令也未可知。劉桂林則堅持白天前往,在意租界人地兩生,外面晃蕩得越久越不安全。
吃過早飯肚子里有了食物心里就踏實下來,穩(wěn)健派就越發(fā)占上風(fēng)。劉團的人大多不擅長辭令,更喜歡用拳頭講道理。可是在意租界不能公開斗毆,只好低聲對罵。劉桂林費了好大力氣罵服了所有反對者,糾合著眾人向湯府走去,可是沒走多遠便發(fā)現(xiàn)情況似乎對自己不利。
道路上巡捕人數(shù)遠比想象為多,傳說中管理松散的意租界此時看來竟比日租界還要嚴(yán)格。荷槍實彈的巡捕隨處可見,其中還有不少洋人。劉團土匪不怕洋人可是卻怕洋兵,意租界里修有兵營,一旦和洋人發(fā)生槍戰(zhàn)引來洋兵介入自己這點人馬絕對招架不住。
人心里有鬼,便覺得整個世界都和自己作對。眾匪徒感覺自己就像是磁鐵,把巡捕的目光牢牢吸附在自己身上,那些華捕、洋探員似乎隨時會把自己叫住盤查,說不定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動手拿人。有人想要摸槍,但是又被同伴制止,暗示其不要不打自招。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在意租界動武。
之前來意租界接應(yīng)張三娃的兩個土匪都支持晚上再去湯府,這時就更是有了說話的地方。他們堅持表示,自己上次來意租界就是晚上,不但巡捕沒那么多,更沒有洋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找個澡堂子或是大車店去混一混,等到天黑之后出行反倒是安全。
劉桂林還沒拿定主意的時候,又有一個壞消息傳過來。派去湯家外面踩盤子的嘍啰回報,湯家門外站了八個全副武裝的請愿警,自己這些人如果想要進入湯府勢必和警察發(fā)生正面沖突。
往日里他們不會害怕八個警察,可是現(xiàn)在情形不同。搶劫湯家錢財不是短時間能完成的事情,就看眼下街道上的戒備情況,一旦槍聲響起租界的增援立刻就會趕到,豈不是死路一條?
這回連劉桂林都沒話說了,只好改變主意:“找個地方忍忍,先等到天黑再說。”
眾人對于意租界的情況所知甚少,包括上次來接張三娃的兩人也只是認(rèn)識進出道路其他地方一概不知,想要找個能棲身的地方也不是容易事。意租界既沒有煙館也沒有妓院,大飯店對于身份盤查嚴(yán)格自然不敢進,想要找個小澡堂子又不知道在哪。
正在這當(dāng)口,劉桂林發(fā)現(xiàn)幾個和自己這幫人打扮差不多的鄉(xiāng)下人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聽口音居然有一個也是山東腔,立刻走上前去與對方搭訕。幾句鄉(xiāng)音問答香煙一遞,彼此便親切起來。問起籍貫才知道這幾個都是山東人,有一個和自己還是鄰縣,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自然更加親切。
這幾個山東人很是樸實,對于陌生老鄉(xiāng)毫無防范:“俺們是在碼頭扛活出苦力的,昨晚上加個夜班掙了點錢,這不是來意租界開洋葷么?”
“啥洋葷?你不知道啊?你是剛來吧?我跟你說,這意租界有個回力球館啊。沒聽過吧?沒聽過就對了,咱老家哪有這個啊。洋人的玩意,耍錢的場子。你買球票進去看球,可以下錢賭輸贏。你要是不想耍光看球也行,里面不光有這個,還有電影院,花幾毛錢就能在里面混一天,可好玩呢。俺們是去那碰運氣的,要是押中了輸贏發(fā)財,就能回家蓋房娶媳婦,不用在這邊賣苦力。”
劉桂林并不相信賭博可以致富這種鬼話,但是回力球場的描述卻符合他們的需求。這些人身上的日元在意租界可以花銷,應(yīng)付一天的開支綽綽有余。再者按照這些人描述,這座回力球館本身就是個巨大的銷金窟,肯定有大量現(xiàn)金也會有有錢的闊客出沒。只要自己找上一個肥羊,或許就能得到足夠的路費沒必要再去湯家。
他裝作很感興趣的模樣問道:“俺們這剛來啊,啥都不知道啊。這好地方讓俺們進么?有沒有那個警察攔著啊?”
“看你這話咋說的?他開耍錢場的還能不讓人進啊。他那根本就沒警察。”
劉桂林聽到這話越發(fā)堅定信念,其身后的土匪也是差不多想法。畢竟他們從來到天津就一直被勒令謹(jǐn)言慎行從不曾真正放縱過,現(xiàn)在也急需一個地方去釋放,這回力球館怎么聽怎么是最合適的地方。
幾個苦力提醒著:“這道可遠啊,你們走的了不?”
“這啥話啊?咱都是村里來的,還怕受罪么?你們能走俺們就能走,走吧。”
劉桂林又看看那些巡捕:“老哥,我們這初來乍到的有點害怕,您能不能給帶條路,巡捕少著點的?”
“躲著巡捕啊,那就得繞點遠了,你們跟著俺們走,可別走丟了。意租界現(xiàn)在查證件,俺們東家給俺們辦了證了,你們有么?”說話間幾個苦力掏出個硬紙片在劉桂林面前一晃悠,“沒這個讓巡捕逮著,就得去巡警衙門里面問話,可麻煩了。”
有了這番囑托,劉桂林等人更是不敢懈怠,亦步亦趨跟在這些苦力身后。穿街過巷漸漸道路變得僻靜,固然看不見巡捕卻也看不見多少行人。按照幾個苦力說法,這條路通回力球館后門,可以直接進去。
ωwш ?t t k a n ?C〇
眼看只要走出這條胡同,就到了所謂的回力球館后門,可是胡同口忽然出現(xiàn)了幾個身高體壯的洋人巡捕,一見他們就大聲嚷嚷著什么。劉桂林抓住那個一直與他交談的苦力:“這咋回事?”
“俺不是說了么,查證件的。讓他們過去把證件給看看,再跟他們說點好話,就把咱放過去了。”
劉桂林為人機警,眼珠一轉(zhuǎn)道:“你不是有東家么,那你把證件給我,我先過去再說。你跟這人頭熟,他們不能把你怎么著。”
“行啊,拿著。”苦力把自己的硬紙片塞給劉桂林,紙片上寫的都是洋文,自己半個字都不認(rèn)識。好在其他苦力這時候已經(jīng)走過去,那些高大壯碩的巡捕看了紙片便讓人過去,想來總是無事。
劉桂林一手放在懷里,一手拿著紙片走到巡捕面前,卻發(fā)現(xiàn)在這幾個巡捕身后還有二十幾個高大的白人巡捕在那里,手上都舉著步槍。而那些苦力則躲在巡捕身后,向他們這里看著。
身后傳來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劉桂林下意識回過頭去,見胡同的另一端忽然沖出一輛汽車停在出口,車窗玻璃正在緩緩搖下。
多年土匪的經(jīng)驗讓劉桂林的反應(yīng)遠超常人,下意識感覺到情況不對,就在遞紙片的剎那猛地把槍抽出來大喝道:“中計了!”
一聲槍響。
子彈并非從劉桂林的槍內(nèi)發(fā)出,而是來自汽車內(nèi),劉桂林的額頭處炸開一個血洞,身體頹然倒地。緊接著就是湯姆森沖鋒槍開火時特有的“噠噠”聲響起,那些埋伏的持槍巡捕舉槍等待,所有向這邊逃竄的土匪都成了甕中之鱉。
事發(fā)的胡同屬于意租界里的平民區(qū),住的都是低收入者,受了驚嚇沒法找工部局投訴,是以襲擊者可以自由射擊。整場槍戰(zhàn)持續(xù)時間不長,不過就是聶川的一槍加上曲振邦沖鋒槍的一個彈鼓。在這種小規(guī)模巷戰(zhàn)里,芝加哥打字機那強悍的火力發(fā)揮了壓倒性作用,數(shù)名悍匪橫尸當(dāng)場,還有幾個土匪受傷。
未曾死于槍下的土匪若是拼死一搏倒也有幾分戰(zhàn)力,可是劉桂林的死讓他們失去了臨時首領(lǐng),又看洋人參與伏擊認(rèn)定是自己暴露了身份。若是負(fù)隅頑抗等到意大利士兵趕來就沒了活路,光棍不吃眼前虧,連忙扔下武器舉起雙手投降,準(zhǔn)備等待日本人的營救。
他們尚不清楚,這些穿著制服的洋人根本不是意租界的洋巡捕而是寧立言從英租界雇傭的白俄亡命徒,只不過從洗衣房為他們偷了些巡捕制服而已。那些硬紙片上大多用俄文寫了“自己人”三個字,只有那個帶路的苦力的硬紙片上寫的是“目標(biāo)”。他從一開始便做好了與這群土匪同歸于盡的準(zhǔn)備。
但是這些土匪被打昏了頭,反擊并不如寧立言預(yù)料中強烈,這個帶路的苦力居然沒死,只是中了兩發(fā)槍彈。幾個人抬著他向外走的時候,他非但沒有哭爹喊娘,反倒是哈哈大笑:“你們也有今天!先別弄我走,讓我我看著他們死。只要他們活不了,我死也認(rèn)了。爹!俺給咱全家報仇了!對了,劉黑七不在這,問問他們劉黑七在哪!”
聶川在胡同里翻看著尸體,確保沒有重傷員遺漏。一如意租界所要求的,戰(zhàn)斗時間短、危害小,自己一方更是沒什么傷亡,從結(jié)果看算得上是完勝。但是聶川心里清楚,這份戰(zhàn)功算不到自己頭上,而是寧立言的幫會力量發(fā)揮了作用。
不管是白俄假巡捕還是街面上臨時增加的巡捕力量乃至湯家門外的請愿警察,大多是寧立言通過幫會力量所布置,趙歆和廖伯安的人情在這些地方發(fā)揮的作用不大。本地幫會發(fā)力,加上有心算無心才讓土匪敗得如此徹底。
比起這份力量,更為可怕的是寧立言的算計,土匪的每一步反應(yīng)都被他算了進去。更能找到這些與劉黑七有著血海深仇的帶路死士,這份能力和手段都不是一般江湖龍頭所能有。早知如此,自己就不會接池小荷的錢去打他一槍。
曲振邦得知劉黑七并不在隊伍里,心中頗有些焦慮,端著沖鋒槍詢問聶川:“劉黑七不在,這可咋整?”
聶川看看他:“不只是劉黑七不在,寧立言也不在,你還擔(dān)心什么?我之前也納悶寧立言去哪了,現(xiàn)在敢和你打賭,他肯定自己去結(jié)果劉黑七了,你信不信?”
兩人邊說邊往車上走,曲振邦并沒有和聶川爭辯,在他心里也認(rèn)可聶川的觀點,寧立言很可能是自己去結(jié)果劉黑七。和他的競賽里,自己總是落后一步,這次也不例外。
土匪或擒或殺,問題看上去已經(jīng)得到解決。但是兩人并不曾想到,在他們對付這幫土匪同時,另有一支人馬正快速地沖向回力球館,目標(biāo)直指趙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