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關上了,房間里寂靜無聲。池小荷的身體劇烈顫抖著,像是秋風里的一片枯葉,隨時可能隨風消逝。兩人都沒說話也沒有動作,過了好一陣子,池小荷拉住了寧立言的手,卻不知道該怎么做。寧立言感覺得到,池小荷的手上滿是滑膩的冷汗。
他回過身去看她,見她雙目緊閉額頭滿是汗珠,身體繃得很緊,就像是一張拉滿的弓。胸脯隨著呼吸劇烈起伏著,一只手握著寧立言的手,另一只手緊握成拳。
寧立言問道:“你是給力行工作?”
“這……不能說。”池小荷的嘴皮子哆嗦,說話說不利索,聲音變調不成個樣子。
“你說不說也都是那么回事,歸了包堆就是這幾個組織,能干出逼著手下陪男人睡覺這種這混蛋事的,也只有力行。我猜猜看,真正逼你陪我上床的不是殷汝耕而是力行社,你跟他們取得了聯系,而他們給你的命令確實大局為重對吧?”
寧立言知道,軍統的特工有專用的緊急聯絡信箱,必要時可以通過這個信箱向自己上級求援或是提供最緊要情報。大多數時候,這個信箱除了給人心理安慰外毫無作用,所以池小荷寧可通過自己傳話,也不會用信箱傳信。
人在即將溺水的時候,會緊抓住浮木不放。池小荷沒道理使用這個信箱,看她進屋來那絕望的樣子,就知道求助的結果為何。
寧立言這次的苦肉計既是對付池墨軒,也是對付力行社,絕了他們對自己動粗的念頭。天津這個情報點是力行不能放棄的,這次自己中槍后社會的反應,也讓力行明白一點,寧立言如今是天津舉足輕重的要角,和他交惡絕對是弊大于利。
何況寧立言的白鯨會員身份,對力行同樣重要。這次冀東行政公署成立的情報,就是通過白鯨的渠道散布出去。力行要想接下來在華北的情報戰斗中站穩腳跟,白鯨就是極大的助力。
可是白鯨自從建立之初,就對中國人不友好,藍衣社的力量沒有進入白鯨的資格。要想通過白鯨獲取渠道,就得通過寧立言這道橋梁。
陳恭濤拉不下臉來向寧立言道歉,就只好讓池小荷犧牲。力行犧牲他人成全自己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池小荷自以為可靠的組織在關鍵時刻拋棄了她,池墨軒、殷汝耕等人也不肯施加援手。從驕傲的公主瞬間跌落凡間,她除了聽憑擺布之外,也沒有其他路可走。
根據寧立言對力行的了解,他相信力行社絕對干得出這種事。如果陳夢寒被陳恭濤那番大義凜然的言辭打動,結果也多半是如此。
軍統的上層把部下性命都當作戰略物資消耗,何況是這種未經訓練的編外人士,死多少他們都不心疼。若是真的想不開自殺,還可以拿來做篇文章攻擊對手,怎么算都是穩賺不虧的好生意。
可是池小荷反倒發了怒:“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別問那么多問題了好不好?”
她睜開眼睛瞪著寧立言,看對方離自己遠遠的,咬咬牙主動向寧立言身旁湊過去。
“我身上沒有傳染病,你不用怕!”
“不……不急。”寧立言搖頭道:“先讓我猜猜看。這次讓你過來,是力行的意思,也是你家里的意思。你視為靠山的叔叔、干爹,這次都沒為你出頭。力行則要你為了國家大義,犧牲個人的情感和身體,你走投無路只能來陪我,我猜的沒錯吧。”
“你到底是誰?為誰工作?”池小荷不像剛才那么羞怯,反倒是表現出幾分敵意。
“我是寧立言,天津衛的龍頭寧三少。怎么,年紀輕輕就得了健忘癥,這么快就不認識我了?”
“少來這套!如果你真是個幫會分子,這時候早就撲上來了,不會想那么多。”池小荷道:“你肯定是職業特工,你到底誰的人?為誰效勞?”
“我得教你個常識,職業特工的答案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價值,因為你不具備區分真假的能力。現在這種處境,這種問題問出來除了給自己找麻煩,并沒有什么好處。職業特工也不是太監,照樣可以享用你的身體,然后把你騙得團團轉。”寧立言依舊一副從容的樣子。
“看在你是個糊涂蟲的份上,我破例對你多說一句。我為我自己工作,大部分白鯨會員都是如此。我們是商人,情報就是我的商品。我們沒有立場,沒有傾向,但是我看日本人以及漢奸不舒服,在這方面,咱們算是同路人。”
“我不相信!”池小荷此時已經顧不上自己隨時可能遭到侵犯,拿出了審問官的氣勢:“我不是傻子,你這種話糊弄不了我。”
她的大眼睛轉動著:“你不是窮黨,他們不會要你這種大少爺。你也不可能給日本人效力,否則我早被捕了。莫非你是為美國人或是英國人工作的?”
“隨你怎么想吧。只要給錢,我為誰工作都行。”
池小荷把這個答案當成了默認,態度很有些鄙夷。“為他們工作一樣是漢奸,跟我叔叔沒有區別。雖然英國人現在沒有入侵,可是從鴉片戰爭開始,歐洲列強就對我們進行掠奪,我們現在待的地方,就是英國人掠奪中國的罪證。”
“你這么說是確定要和你叔叔和干爹決裂了?”
池小荷點頭。“沒錯!他們雖然是我的親人,但是大敵當前,有國無家!何況這次的事,也是他們逼著我來陪你,我將來不會對他們手下留情。至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就當被狗咬了一口。”
她強撐到現在,一口氣終于消耗殆盡,說到最后嗓音有些哽咽,眼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來,鼻子使勁地抽氣。過了好一陣見寧立言依舊沒有動作,沒好氣道:“難道這種事還要女人主動么?”
“我雖然吃江湖飯,但也是英租界的督察長,是個體面的紳士,勉強女士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少廢話!你不就是想逼我承認是自愿的,別來糾纏你么?我愛的人從頭到尾只有付覺生一個,我如果結婚,丈夫只會是他。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都不會嫁給你。”
傻姑娘。真以為入了力行,婚姻還能自主?寧立言前世是見識過力行手段的,不管是名門閨秀,還是將門虎女,只要進了軍統的培訓班,就失去了人身自由。
包括名節也成了南京政府的公有財產,誰都可以來侵占。婚姻也是一樣,她們的婚姻只能內部流轉,不能嫁給外人,而且必須接受上級安排。
在抗戰爆發后,軍統頒布了嚴格條例,所有人下班后必須回單身宿舍,但是長官卻可以享受妻子以及女性下屬的服務。就算付覺生也加入力行,只要他不是力行的管理層,一樣不可能成為池小荷的丈夫。這個可憐的女人注定如同風中殘荷,任人欺凌采摘。
看著她那討人喜歡的可愛模樣,再想到她良好的出身,就知道未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打她的主意。想著她未來的悲慘命運,寧立言的心頭一軟,于她的態度也就不那么介意。柔聲道:
“你既然有愛的人,我就更不能做這種缺德事。穿好衣服吧,我們說一會話,你就可以離開。我幫你打掩護,不會讓尚旭東的人看出破綻。”
池小荷看著寧立言,不相信這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她對寧立言雖然沒做過專門的了解,但是在決定和他合作后,也設法了解過他的一些檔案。知道這是個標準的津門紈绔,大宅門的混帳少爺。
這種人睡個女人不過是家常便飯,自己這種送到嘴邊的肉,他居然不吃?難
君子的行為并沒換來感激,反倒是讓池小荷對于寧立言的懷疑越來越深,她想要搞清楚這個男人底細的求知欲超過了對自己身體的保護。再者即便過了這一關,小日向那一關也還是過不去。
因此她并沒有穿衣服,反倒是向寧立言的懷里鉆過去。寧立言的病床雖然寬大能容納兩個人,但是也架不住這么折騰,他已經快沒有地方躲藏。只好低聲呵斥著:
“你再這樣,我可就不躲了。”
“不躲便不躲,給了你,總好過便宜尚旭東那個畜生!”池小荷道:“他是個披著人皮的野獸,表面上和我叔叔稱兄道弟,暗地里卻打我的主意。只是因為我還是……所以沒對我下手。可是從你這里離開后,他不會放過我的。我寧愿自己的第一個男人是你,也不要是那個混帳!”
寧立言輕輕擦著她臉上的淚水問道:“你初五的晚上拉我上樓,想來不是為了這事。你當時就決定選我做聯系人了?”
池小荷不知他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問起這個,但是只能據實回答:“我當時只是想試探你一下,看看你值得不值得我信任。力行答應給我找個人來做幫手,負責傳遞消息,可是這個人一直沒出現。我等不及了,只能自己想辦法。我知道你在白鯨,應該懂得一些做情報的事。最不濟也可以把消息拿到白鯨賣掉,只要能讓政府知道就足夠了。”
“我說的沒錯,你始終是在玩火!如果我是個惡棍,借機占你的便宜,你能這么辦?真以為當時那幫警衛會幫你?”寧立言批評著池小荷的冒失,但是心里有數,這怪不得她。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情報戰場雖然沒有沙場硝煙,論起危險卻毫不遜色。每一個重要情報的傳遞,都要冒著性命危險。情報傳達之后引發的連鎖反應,也注定讓情報員處于高度危險之中。
不是每次都能涉險過關,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適的人栽贓嫁禍。一旦露出馬腳,往往就是性命危險。
力行這種組織并不擅長保密,也不拿情報員當回事。給他們工作暴露的風險更大,作為池小荷這種漂亮女孩,一旦暴露所面臨的下場,也最為凄慘。
不管她如何謹慎,結果都差不多。即便能在殷汝耕面前掩飾身份,若是被軍統某個要人看上,也是一樣的結果。總之她若是繼續和力行糾纏,類似的悲劇也就是時間問題。
雖然對于池小荷沒有太好的看法,但此時見她委屈的樣子,寧立言心頭又忍不住生出惻隱。故意板著臉道:“這是內行才能做的事,你一個嬌小姐瞎湊什么熱鬧?回浙江老家去,和付覺生結婚,過你們兩個的日子,別再摻和這些事。我來給你想辦法,保證讓你安全離開天津,不會讓尚旭東碰你。否則的話,今天這種事肯定還會發生,其他男人就未必有我的好心腸,放著你這么個大美人不碰。”
“我不能回去!”池小荷態度異常堅決。“我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傷害,都不會改變我的初衷。國難當頭,所有人都應該抱有犧牲的覺悟。我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何況清白?如果犧牲我的身體可以為驅逐日寇做貢獻,我心甘情愿犧牲。”
她看看寧立言,“你騙了日本人,也騙了力行的人。你的樣子都是偽裝的,你是個職業間諜,也是個君子,而且和他們都不是一條心。”
寧立言苦笑一聲:“池小姐,我其實不想傷害你,這是你自找的。”
池小荷則以一副慷慨就義的神情看著他,并沒有閉上眼睛,反倒是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會對自己施以侵犯。
可是寧立言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樣動粗,反倒是大聲喊道:“夢寒!你給我進來!”
陳夢寒再次推門而入,看著兩人的樣子,眼神里既是無奈,卻也有幾分欣喜。畢竟沒有哪個女人真的希望自己的愛人左擁右抱,陳夢寒也不例外。她可不希望池小荷跑到寧家,成為日后的姐妹。
寧立言道:“你把她給我弄邊上去,你過來陪我。我不是個圣人,也不是太監!這把火沒人滅,能燒死我。”
池小荷怒道:“你要她來陪你,要把我趕走……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明白么?就這個腦子還想當特工?快別惹人發笑了!”寧立言沒好氣地數落著:“我說過,在我眼里你池小荷比不上夢寒的一根手指頭,我不愿意碰你,這總行了吧?給我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