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2章 挑選
宿羽宮外的山林間,金鼓之聲不斷。
黃頭軍士卒排著鬆散的隊列,穿行其中,呼喝連連。
在他們的努力下,大羣走獸被驅(qū)趕了出來,在空曠的草地上奔馳著。
草莽之間,輕騎縱橫,破空之聲不絕於耳。數(shù)十少年郎幾乎在同一時間奔出,爭搶起了獵物。
“粗俗!”司馬修褘坐在邵勳身旁,透過林木縫隙,看著下邊,道:“不知多少年輕俊彥在拼盡全身氣力,就爲了入你之眼。”
邵勳看了看身旁的兩個女兒,笑道:“入我眼沒用。”
符寶聽了,臉微微有些紅,不過仍然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下方。
這個位置絕妙非凡,被松柏掩映著,外人不易發(fā)覺,但又可居高臨下,就近觀察那些年輕子弟。
王蕙晚坐在她身旁,神色清冷,儀態(tài)一絲不茍。
“蕙晚,此間無他人,這樣不累麼?”邵勳看了眼這個女兒,無奈道。
符寶坐在那裡,意態(tài)閒適,手撐著下頜,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蕙晚則端莊無比,上身筆直,雙手攏於腹前,偶爾和符寶說句話,就是笑也不露齒。
這個女兒,讓司馬修褘“毀”了!
此時聽到邵勳的話,王蕙晚微微轉(zhuǎn)頭,驚訝地看了過來。
“你娘都不這樣。”邵勳說道:“她蠻橫著呢,公主脾氣奇大無比,都敢踢我。”
司馬修褘繃不住了,輕輕掐了邵勳一下。
邵勳作勢痛呼。
王蕙晚更驚訝了。
邵勳遺憾地嘆了口氣。這個孩子他見的次數(shù)最少,小時候就沒抱過幾次,現(xiàn)在大了,卻不太方便了。
“王夷甫有沒有來找過你?”邵勳又問道。
“從伯來過一次。”王蕙晚說道。
開過年來,她也十七歲了。
名義上是瑯琊王氏女,卻又是事實上的當朝公主,母親還是晉朝公主,在王夷甫眼裡怕是奇貨可居!
邵勳太清楚王老登的謀算了,不過他真是瘋了,蕙晚的婚事自然由他這個當父親的決定,還輪不到王衍。
“夷甫說什麼,乖女休要聽,他老糊塗了。”邵勳說道:“宿羽宮以前是你們娘倆的,今後還是你們娘倆的乾脆招個上門女婿算了。”
王蕙晚低下了頭,耳根有些紅。
符寶聞言,瞪大眼睛,看了看環(huán)境清幽、佔地頗廣的宿羽宮,頗爲羨慕。
司馬修褘心下一暖。
這個行宮是晉息帝賜給她的,若邵勳不認賬,那也沒辦法。
邵勳湊了過去,說道:“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司馬修褘擡起臉看向他,笑而不語。
“那是在王家別院吧,你一個人坐在連廊中生悶氣。”邵勳說道。
“王處仲忍氣吞聲半輩子,最後想害我一下。”即便過去多年,說起這事司馬修褘依然有些情緒波動。
“王敦可是大晉忠臣。”邵勳笑道:“臨死之前,猶自想著誅除國賊,時人爲之感泣。”
此言一出,司馬修褘先是一愣,繼而嘆了口氣,好似對往事沒那麼耿耿於懷了。
報復也報復了。
後來這個男人她雖然不是特別喜歡,但至少對她們娘倆不錯,對女兒也足夠關(guān)心,不是公主,勝似公主。
她這一輩子,好像運氣不錯。
少時是晉武帝最寵愛的女兒,大了嫁入瑯琊王氏,中年後還有依靠,得到庇護,還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人生至此,復有何求?
不遠處的山下傳來一陣喝彩聲。
四人尋聲望去,卻見一隻白兔奔行於荒草灌木之間。
數(shù)騎緊追於後,你爭我奪,互不相讓。
白兔啊,這可是祥瑞。在它面前,其他獵物都可以扔了,若能生擒之,今日便是第一。
不過,射死白兔不難,生擒卻極難。
蓋因此兔動作靈活,雖然驚慌失措,被人趕得四處亂跑,可仍然走著“之”字形,並不容易抓捕。
符寶站起身,嘻嘻一笑。
提著裙襬快走幾步後,喚來一人。
片刻之後,一隻碩大的金雕被送了過來。
符寶將皮套縛於手上,金雕穩(wěn)穩(wěn)落了下來。
“去吧,大雀兒。”符寶左手前伸,金雕沖天而起,撲向山下。
追在白兔身後的騎士還剩三人,以一白袍少年衝得最快,幾次探手去撈,都沒碰著。
前方馬蹄聲陣陣,又有數(shù)騎圍來。
年輕的勳貴子弟們奮聲吶喊,臉色漲紅,爲了人生中的關(guān)鍵飛躍,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老實說,方纔這一陣追逐,已經(jīng)有人被下黑手了。
白兔被新來的這羣人一嚇,又折向後跑。
桓溫大喜,暗道出門前擲了一下,五子全黑,今日合該我撞大運!
正要催馬上前,卻見一隻碩大的猛禽以令人驚歎的速度俯衝而下,鐵鉤般的爪子緊緊一握,就將白兔提溜而起,飛向天空。
桓溫大怒,掣起角弓,剛做出拈弓搭箭的姿勢,卻心中一動,最終止住了。
松柏之間,符寶鬆了口氣。
大難不死的“大雀兒”飛了回來,將白兔踩在地上,已然死透了。
邵勳看了眼那個白衣少年,暗道腦子轉(zhuǎn)得不慢。
司馬修褘也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下山下衆(zhòng)人,捂嘴輕笑。
王蕙晚則像個安靜的學生一樣,認認真真看到現(xiàn)在。
她聽母親說,但凡這種事,一般都提前有個大致人選範圍的,這個白衣少年多半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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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時分,殿中暖意融融,氣氛熱——其實有點拘謹。
二三十名精挑細選的少年郎分次落座,飲完數(shù)杯之後。
作陪的丞相王衍、司徒裴邈、太保潘滔、司空劉翰、太尉羊冏之等人輪番出面,藉著談笑的機會,考較衆(zhòng)人心性、才學。
正殿側(cè)門後襬了個屏風,微微有些突兀。
符寶拽著蕙晚坐在後面,側(cè)耳傾聽。
符寶臉紅撲撲的,配上一身潔白的貂裘,頗有幾分小兒女的美態(tài)。
邵勳入座之前,看到女兒這副模樣,又看看滿座的公卿子弟、年輕官員,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養(yǎng)了十八九歲的女兒,要被人“騙”走了!
不過符寶卻很難理解老父親的感受了,她現(xiàn)在正和蕙晚嘰嘰喳喳,輕聲說個不停。
被強拉過來的蕙晚無奈得很,基本不說話,只聽,偶爾給一些自己的看法。
“陳寔好像知道我在這裡,一直偷偷朝這邊看呢。做夢!三天兩頭逛青樓,我不會嫁給他的。”
“垣節(jié)光屁股的樣子我都見過,太熟了,不好意思。”
“陸新不是在樑縣武學麼?他比我還小兩歲,誰把他叫來的。”
符寶一邊偷看,一邊說道。
“陸新之父乃陛下門生,於禮來說他比你低一輩,不合適。”王蕙晚突然來了一句。
符寶一呆,還有這說法?父親也太不講究了,幸好我沒看上陸新。
“羊侍中家的那誰,我忘名字了……”符寶又扭過頭去,喃喃道:“太文弱了。”
王蕙晚幾乎想走了。
不過就在此時,有宮人繞了一圈,將一迭文稿偷偷送到屏風後。
王蕙晚又來了興致。
姐妹兩人頭湊在一起,仔細觀看。
方纔陛下高興,令以冬狩爲題,當場作詩賦。
一羣下午狩獵時表現(xiàn)出衆(zhòng)的子弟這會卻面色難看,不知所措。
而下午被甩在他們馬後吃灰塵的人此時就面露笑容,胸有成竹。
衆(zhòng)人寫完之後,一一交了上去,先由重臣點評,再呈交御案之上。當然,還抄錄了一份送到兩位公主身邊。
“什麼勇士數(shù)千,夜逼禽獸?這誰寫的?”符寶拿起一份,笑得樂不可支。
“你小聲點。”王蕙晚扯了扯符寶,輕聲說道。
說完,也好奇地湊了過去,看完後,捂嘴笑道:“文字質(zhì)樸了些。”
“獵服葳蕤,翹袖繁鼓……噫,太綺麗了,看著就沒有精神。”符寶又拿起一份,看完後連落款名字都沒注意,直接放下了。
“辭藻還可以但意氣不足,若能多一些兵戈殺氣就好了。”王蕙晚接過一看,點評道。
符寶連翻好幾份最後停下了動作,仔細看著。
王蕙晚瞄了一眼,道:“以獵禽獸比獵賢良,以驅(qū)虎狼比驅(qū)胡虜。又言冬狩不足誇,勒石燕然方爲功。這氣度、意境確實高上一籌,誰寫的?聽起來像是上陣廝殺過,想要建功立業(yè),雄心萬丈。”
符寶指了指名字。
王蕙晚一看,輕噢一聲,原來是他。
旋又看向符寶,心中有點數(shù)了。
總要選一個的,不是這個人,就是那個人。
說是自擇夫婿,那也只是讓你在一個較大的範圍內(nèi)自己選罷了。
開過年就二十歲了,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唉!”符寶突然嘆了口氣,道:“阿爺爲我操碎了心,諸般寵愛。我也要爲阿爺分憂了。他很好,將來若能爲朝廷立下汗馬功勞,一切都值了。”
王蕙晚瞬間沉默。
是啊,無憂無慮了十幾年,錦衣玉食,尊榮無比,享受了這麼多好處,也要承擔自己應(yīng)盡的那份責任。
片刻之後,有宮人過來,輕聲詢問一番後,悄然離開。
邵勳喝完一杯酒後,離席更衣,很快就知道了女兒挑中的夫婿。
回到席間時,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桓溫總覺得天子在看他,這讓他又驚又喜。
難道真是盧採!